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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壽街

发布: 2014-2-27 17:32 | 作者: 顏忠賢



        貮
        
        「『冤親債主』連窗框上??都卡好多層!」我突然想起來,姑姑半開玩笑地轉述一個常在這一帶幫人家看房子的風水師的話。因為,當年我們住的那條名為「長壽」的街,在彰化,是一個以很多醫院座落出名的區裡。也因為,已經快八十歲的姑姑提到,在長壽街上要租房子開醫院是很困難的……一些最近的事:「沒開過醫院的房子,屋主通常不願意,而開過醫院而空出來的房子,要找風水師先看,但往往總『有出過事』,很不容易找到好的。」
        然後我問:「什麼叫做『有出過事』」時,姑姑才提到了「卡好多層」的這句話。我已經好久沒聽到「冤親債主」這種字眼了,那是很久以前的說法,那是我小時候大人所一面避諱一面,又不得不悄悄提到普渡、消災、之類喪葬要小心處理的事時的說法。像不能不拜的「大眾爺」「好兄弟」之類對歹死亡靈、孤魂野鬼反而客氣的稱呼,而且往往是有結怨、冤曲的那種會糾纏的聊齋式或現在的日本、韓國或泰國恐怖片那種一定要討命討公道的惡鬼。
        「冤親債主」,讓我老會因此想起某些小時候在殯儀館或城堭廟或佛堂或靈骨塔的法會看到情景的幽暗,某些桌上用一疊冥紙夾住當底座的一張看似牌位的紙板的怪異。在「冤親債主」這四個印刷字上頭,往往更會出現有空格,可填上手寫的主祭拜與消災解厄亡者的某某名字……往往都很拗口但也很陰,加上在這數行所印製的讖文正中間,很費解的字,以及名字下就會接寫著某某來此被做法事原由之類的一些半文言文式的字詞的凝重,就更令人難忘。而且,紙牌位也往往髒髒的,有的有花但總已謝了一半,有的有照片但神情總都很模糊僵硬,有的更有米杯上插的香或香環點出煙的氤氳,但總弄得有種不舒服的怪味道…..反正,是一種被很多看不見的但卻是真的有「冤親債主」待在那裡糾纏的….感覺的混亂。
        但姑姑說的「卡好多層」反而很怪,那通常只是用來形容是沾惹灰塵、沙土、蜘蛛絲….. 那種很久沒有打掃家裡而「不乾淨」的形容詞。 但,這裡所說到沾惹的卻竟是用了種開玩笑的口吻去說這些「冤親債主」,這些更深沉、更幽暗,往往指的是死去的、而且是死去得有問題的 「不乾淨」東西,及其更因而有深地結怨、冤曲的那種會糾纏的種種麻煩。
        我從來沒有用這種種角度來想過「長壽街」。
        也沒有用這種種既陰森恐怖又荒唐可笑的角度來想過我在「長壽街」上渡過的童年。其實,我的童年在長壽街上玩的也還只是尋常小孩玩的遊戲﹔假裝用龍眼子取代打買不起的彈珠、假裝自己是王子或武士群去隔壁木工廠撿癈料做很多把長長短短木劍的對殺決鬥、假裝在打棒球但球是用紙捏的手套也用紙折的球棒用掃把而跑的壘就用走廊六根柱子的相距較遠四根來算、假裝捉迷藏但人都不依說好的只在門口騎樓下附近而其實都溜好遠跑到對街去躲起來的撒野….. 只是當年的小孩幻想出來那種自以為有趣但其實很無趣的找樂子。
        現在仔細想想,我並不清楚,當年是因為街名為「長壽」才有醫院討吉祥而搬來,或是因為街上醫院多才取名為「長壽」。甚至,更早年的時候,還是很小的小孩的我並不在乎,也不記得街上有很多醫院。或有更多這種「冤親債主」在那裡的混亂所沾惹的成人式的「不乾淨」,及其更深的糾纏。即使,對我而言,在長壽街上的那老家房子早已拆除重建過,但仍在我夢裡一再出現,而那夢裡的我也用好多種不同的方式看到它變成另外的好多種不同模樣,變成別墅、變成宮殿、變成博物館那麼華麗而輝煌….. 或是,即使變成工地、變成廠房、甚至變成廢墟….. 也仍然是龐然而氣派。
        但從沒有變成是鬼屋過。即使是從父親去世後,那長壽街的老房子真的開始一直「出事」了。
        。。。
        「因為伯母一直說我要殺她」四姑傷心地近乎完全喃喃自語地說,這怎麼可能??在住了長壽街五十多年之後,竟然要離開了,而且是因為發生了這種事。
        伯父他們要四姑先離開長壽街一陣子,先離開長壽街這個房子,這??是她二十五歲搬進來的,到今年八十多歲了,但是,最近因為年紀太大身體心情又太糟的伯母發病了??妄想症和憂鬱症的同時發病到完全不能睡而更後來出的事,我們也都沒法子勸,後來越來越嚴重??
        她本來也不想來,但是還是先離開一陣子,只能來台北住我姊姊家一段日子,一如避難。
        我去我姊姊台北的家陪我這八十歲的姑姑時,專心地緩慢地聽她心情很不好地說??但是,以前是來玩??這回,她只好待下來,因為這荒謬的事??所以可能是要來長住了。
        我和姊姊的心情都有點沉重,一方面是情緒上的準備,我們的完全單身的人生要再調回小時候的和家人住的精神狀態,另一方面又有點不忍,為什麼一生為別人著想為別人做所有最辛苦的角落裡的事的四姑??竟然會落到這種下場。也沒辦法,她去台中堂弟家住了三天,那??小孩多也不太好落腳,後來只好上台北??主要也是為了伯父,他身體也很不好??
        近來也因為伯母那種近乎不可能想像的鬧法,更擔心??半夜會一直吵,說四姑要殺她。
        使身體很虛很需要睡的伯父完全沒法子睡??最後,只好商量請四姑先離開一陣子,也不是要她搬走,只是先緩緩??
        這麼多年??就過去了。那會藏多少的傷在裡頭,我到現在才開挖到長壽街的皮層,也是離開??因為父親的過世,因為家的破產??但是,那時光是我的童年,是我開始認得人或記得人的開端……所有的親人浮光掠影地出場而已,裡頭的親不親或矛不矛盾還看不懂也看不清晰……太深的雲靄壓縮,笑和哭都不太是表面上看起來的意思那般??但是,也只能就走了??就離開了。一如現在的四姑一樣地離開了。
        前一陣子,還剛過完八十歲生日,我還跟我姊姊下去看她,她叫我們幫她看她的在某個菩薩廟??的靈骨塔位,怎麼安排進塔,怎麼拜,怎麼挑方位,怎麼聽法師說法??甚至怎麼和菩薩說話。
        我們就在長壽街那她住了五十幾年的房間????陪她說了好幾天的那些話。太沈太親密又太遙遠的一大塊一大塊往事餘緖至今我都仍沒力想清楚??長壽街這條街到底怎麼了??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或為什麼老是會發生這種種荒謬的意外。我越想不免就為她覺得好累又好辛酸。但還是要安慰她。這是前輩子欠的。沒法子躲??之類的話。勸她想開一點??其實她從小看我們長大??也知道我們只是裝可愛又裝大人,也知道我們只是想陪她??弄到晚上最後,邊說話邊療傷??四姑還幫我拔罐,肩背又全黑,她說,你怎麼比小時候摔傷了拔還黑,我從小就很容易受傷,現在長大了怎麼沒長好??
        四姑她又說了好多……我只想起了更多。一如她的人生??這八十年來的快轉,一如所有我小時候看過的家人的前傳和續集,極怪極遠但又都糾纏不清,大塊小塊地跳前跳後又忽明忽暗……像班傑明或所有家??雷同奇人的奇幻旅程。人生是從小開始長、還是從老開始回??都不免有著某些雷同地荒謬。
        她說她不知道了。這幾年身體不好,現在都不太出門了,出門要有人帶,也不知道外面變什麼樣子了,尤其二姑過世之後,她只剩一個人,她比上回身體極糟的時候來,心情要好一點身體還是不太行,但是心情上卻不太一樣了??有種奇怪的好像想開了的一種「明白」,不是開朗也不是壑達,更不是甘願或不在乎或不再爭辯……那種情緒。只是明白而了解了這件事或這條命的這種人生已過不去了,已然只能接受了……到這種田地了就也只能這樣。
        她頭腦極清醒,雖然說話很慢也很容易累。但是卻仍然一直在動,一直在擦拭,一如過去??把姊姊家的所有角落擦乾淨,我想起來,一直到現在,從小我也有一種看到髒的什麼,我總會想去擦或是會覺得不舒服的習性的養成??原來是這樣來的。
        最愛乾淨的是你嬸嬸。四姑說,她老是一直在擦,整個家擦得像鑽石那麼地發亮??
        嬸嬸的媽以前在彰化客運前賣檳榔,以前她都打扮地很美,叔叔年輕時也很帥,在布店幫忙搬布匹,都在火車站那邊,在長壽街頭混,他們可是當年長壽街上一對最好看的愛人。後來,他們結婚四個月就從老家搬出去了,因為嬸嬸和二姑的性格都太硬,一直在出事。
        後來,也沒辦法??就搬離長壽街,沒住一起,所以從小跟你們不親。不然,你們就會十個小孩一起長大。
        也好,不然我們只會更累,我印象中七個小孩一起長大已經很可怕了。我們不太想起這些,
        但是光爸爸和伯父住一起的兩家,加上三個沒嫁的姑姑和祖母,回憶中的那房子裡還是一直很多人的。
        叔叔和嬸嬸,他們吵了一輩子了,一吵她就不回家,叔叔把三個女兒帶到家裡來。很晚了。也沒來接。雅香是大堂姊很乖,還會很仔細幫兩個妹妹梳頭髮,認份地打掃煮飯。但是,她有小兒麻痺??就是因為有一回叔叔嬸嬸吵太凶了,她受寒一直拖沒去看病,後來發現,已經來不及了??
        她長得好秀氣,但是卻跛了,而且剛開始時能走時??行動還很困難,要按著右膝蓋,才能走路,不然要用枴杖。後來去動一種手術,也是過了很長的日子,才好到不用按就可以走,已然進步很多了。但是還是跛得很明顯??
        姑姑嘆了一口氣說:「當年,我好心疼,這乖女孩這一生是嫁不出去了??」
        我印象中的這個堂姊很客氣也很懂事,因為從小就命苦,家裡很忙,到處也都擦得亮到像鑽石??
        雖然她走路很辛苦,都是這個大女兒在打點妹妹們。她屬虎,但很溫柔,一生都為了這個叔叔的家所苦。
        菩薩是有眼睛??姑姑說,我去拜拜都會幫她求??讓她命好一點。「長大的她,也是事事用心,上班的地方老闆也老是誇她,一如她當年老是顧家??最後,終於遇到不錯的人,嫁到台北,穿婚紗那天,不走完全看不出腳有事,好漂亮??」
        「回長壽街老家和家人拍照的時候,看著她長大的我們這些老的??都哭了。」
        。。。
        就是在那操場。「有一排輪椅…坐在上頭的老人們在那裡彼此講話,推著老人的外勞們也在那裡彼此講話。」堂弟說:「很奇怪卻很壯觀。」
        我想的,反而卻是,這些泰勞、菲佣、越南新娘、大陸妹….. 會怎麼跟她們的家人描述她們在異國遇到而陷困其中的這條名為「長壽」的街,用濃稠飛快彈舌發音的泰語、菲語、越南語….. 或,說中國方言的江浙話、四川話、黑龍江話、普通話……舌捲地過火的北京腔….. 種種我聽不太懂而他們彼此也聽不太懂的語言…..來說「長壽」這兩個字。來說迷信「長壽」的這個城,這個島的這些人,這些我們。
        其實,還住長壽街上的堂弟說到,當年我們老家旁也在長壽街上的這個民生國小已經變了好多,甚至就變成老人最常去的地方。記憶中那個很樸素很雅緻的老日式學校老校園,現在已經變新、變得不太認得了,而且學生也越來越少,但近年來,最不同的是,多出一大早會有外勞推著的老人們去那裡散步,好多人,而且,往往在操場。
        在那個三十多年前的我也常會溜進去的只有女生能唸的國小裡,和堂兄弟們在週末跟堂姊妹們溜進去玩。當然,還是有姑姑、阿姨、伯母….大人們帶。
        我好像就是在那操場被媽教會騎腳踏車的。
        到今天,我都還大概想得起來那種第一次可以自己騎,雙腳離地,滑行向前的感覺。好「輕」。像「飛」一般。像從歪歪扭扭地起飛到持續地不安地只是繞操場騎卻自以為真的在飛的…..那種快樂。
        快八十歲的姑姑說,大學時代的我還曾想要教她騎腳踏車,也在民生國小,但沒學成,她會怕。「不然,現在就可以像現在那些每天清晨一起去爬八卦山的朋友一樣,先騎到山下,再開始往上走路爬山。」她一邊說,一邊有點懊悔,又有點開心。
        我已完全不記得當年我還曾要教她騎腳踏車的事。
        其實,我不記得的事還很多。但我記得我媽教我騎腳踏車的事,在黃土的跑道上摔了好幾次,她坐在我腳踏車後座,幫我扶著。一邊半扶半跑,一邊安慰我:也不要怕摔,不要怕離地,就這樣練了好一陣子,練到我不會摔。練到會騎,或說……會「飛」。
        就是在那操場。現在,那操場鋪上了好看的綠色塑膠跑道鋪面,但上頭沒有人騎腳踏車了。
        「我們小時候沒有那樣啊!」我對堂弟說。「沒辦法!」他看著我,在伯父的病床旁邊,說:「現在長壽街上,只剩下老人和小孩了,一如彰化,一如台灣大多不是那麼熱鬧的小鎮。」
        堂弟來的時候,臉上有傷,就是腫腫的,而且一眼還包著滿滿的紗布,我問他,還好嗎?他只是輕描淡寫的說:「做東西,弄到鐵砂,會痛!」我沒再追問。
        他其實變很多,變疲憊了,變成熟了,變胖了,變得甚至有肚子,我發現但我沒有說,我們卻已經是中年人了。我想伯父和爸的關係,也是一如我和堂弟如此,甚至我也好久沒想起這些。奇怪的是,我才大他三歲,卻仍還記得他剛出生時的樣子,全身沒穿衣服被抱出來,我和大人們去醫院看剛生小孩的伯母,竟看到他,正在哭,伯父很高興….. 全家都很高興。
        那時我還很小很小,但我竟邊記得。「中秋節我用電鋸切開的保力龍很大塊,做很大的兔子要做很久」他說:「我兒子和他的朋友們來玩,看到都很高興。」
        「傷大概就是做兔子時弄的吧!」我心裡這樣想。也才真正地感覺到,他已經變成是父親了….我離開醫院時,我堂弟說:「你伯父對來探病的我們這群堂表兄弟最後的交代就都是一樣:沒娶的就說要趕快娶,娶的沒生的就說要趕快生,已經有生的就說趕塊再生一個」他故意說的很好笑,「他們老了,就是想不開!」其實,心裡聽了是很沉重的。「不要太挑,娶一個乖乖的就好!」我記得伯父在病床上臨睡前跟我講的最後一句就是如此……
        在趕車回台北的路上,哥打電話來問,我說了病情,他嘆了一口氣,說:「很糟,看伯父和爸那一代的人的那種狀況」他說:「你有沒有看出我們顏家的男的有的一種PATTERN。」(一時之間,我所想到的,卻是當年哥教我初中參考書裡背英文五百句型的「型」PATTERN那個字…但,我沒有跟他說。)「生一樣的病,想不開一樣的事」。之後的我才突然想到「PATTERN」這個字,也是指一种人生逃不掉的,「型」,也想到他說的是我們這家族那種因為人生老想不開而老是沉重而不可能「長壽」的「PATTERN」。尤其是男的。祖父太操勞而過世時,才六十歲,父親更操勞而過世時,竟才五十歲。使四十歲那年很忙很累很常生病時的我都會不自主閃過這種被家族身世影響的陰影: 「會不會我活不過四十?」
        現在的我依然很忙很累。從醫院出來,也正要離開,已經很晚了。在車站人群裡聽到哥這麼說,也只能楞在那裡,什麼都說不出來,也接不上話,只能勉強支吾一下,說我們回台北再約時間吃個飯細談,心裡卻是想哥他怎麼急得在電話裡就這樣講話這樣沉重…好關心……好想不開到突然好沉重啊!一如父親。
        使我很難再想起在那操場,被媽教會剛騎腳踏車的感覺。
        好「輕」,像「飛」一般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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