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一篇 | 下一篇

发布: 2014-1-23 16:51 | 作者: 范迁



        安抚了女人之后男人又回到堂屋,看见那个兵脸色不好,眼里阴冷,嘴上嗤嗤地冷笑着。男人便陪了笑脸,继续拾起刚才的话头:小老总,家里老的老,小的小,实在是不方便。小老总如果肯照应的话,咱一定奉送路费,绝不食言。
        那兵阴着脸,不作声,男人便从怀里摸出那块带了体温的银洋,两个指头掂起,放在唇边吹了一下,银洋发出嗡嗡之声。那兵伸出手来,男人犹豫了一下,随即把银洋放入那只摊平的掌心里。那兵把银洋反来复去地端详一阵,又放进嘴里,用力咬了一下,再看看银洋上留下的齿痕。随即放入口袋,说:再住一晚,俺明朝走。
        男人忐忑不安地走进灶间,告诉女人兵答应明朝走了,千万不要再惹他,变卦了就不好办了。又去老阿婆住的屋,悄声告诫姐弟俩,今天就多耽在屋里,别出去,晚上拴了门再睡觉。
        阿婆说:听见了吗?要疴屎撒尿就赶快去,省得到时候又被你娘抽嘴巴子,半个脸肿得像个窝瓜似的。哎,上完茅房顺便把你娘那个针线篓子给我带进来,衣服烂成这样,你娘也不好歹帮你补缀一下。
        他怯怯地挨出门来,见到那个兵蹲在那儿把枪拆卸得一段一段的,再遂件拼装起来。他很想看,但又怕娘的巴掌,只得拖了脚步去茅房,再拿了爹娘房里的针线篓子,回来时,看到那兵已经把枪装回去了,正躺在草铺上睡觉。
        
        全家都如坐针毡,只等这一天挨过去,屋里悄无声息,傍晚时女人胡乱弄了些吃食,众人吃完早早上床睡觉。他的脸肿得厉害,一挨了枕头就疼醒过来,只得时醒时睡,半夜间被尿憋醒,想去茅房又不敢。只得蜷紧了身子,迷糊中,忽然听见门上有悉嗦地响动,听听又没有了,只想是老鼠,便又睡去,恍然中听得门轴‘叽呀’一声,一条白花花的人影闪了进来。他一吓,急忙睁眼看去,只见那个兵精赤条条地一丝不挂,直往睡在阿婆另一边床上的姐摸去。
        一切都发生在瞬间,姐只叫了半声,就被捂住嘴,那个兵跃上床去,把姐压在身下,用力地扯撸姐的衣服。他惊骇之极,欲叫喊,却喉头如堵发不出声音,且惊带急,既骇又怕,只觉得身底下一热,憋久了的那泡尿顺势而出,淋淋漓漓地洇湿了被窝。
        老阿婆却没敢睡着,这当口,只见她费劲地撑起身来,在枕头边摸索着。床的另一边,姐被捂住嘴巴,嗯嗯呀呀地舞手扎脚,拼了命地反抗,当兵的虽然伤了腿,可身强力壮,一个十四五岁的女孩子,哪是对手。姐挣扎了一阵,被那个兵揪了头发,把脑袋在床沿上‘嘭 嘭’地猛磕几下,再摁在被窝里,一边就把裤子扒了下来。
        就在兵即将压上姐的身子之际,只听到‘哇’地一声惨叫,那兵往上一挣,接着一头栽下床去。此刻门被推开,男人举了油灯,赤了脚跑过来看动静。微弱的油灯下,那兵,一手捂着后腰,撅了个光屁股在地下打滚,一注暗红色的血从他指缝里淋漓渗出来。床上,阿婆篷了一头白发,敞着怀,两挂干瘪的奶子如布袋般耷拉着,左手巍颤颤地撑了身子,右手赫然是一把带血的剪刀。
        女人接着撞进门来,见了地上的景象,先是呆了半晌,再是发疯似地蹦跳起来,照了地下的兵一阵猛踹,脚脚都落在那条伤腿和腰眼:叫你这个畜牲糟蹋咱闺女,叫你这个畜牲糟蹋。。。。。。一边踹一边哭,那兵光着身子在地上滚来滚去,一声都不吭。
        踹了一阵,又想起闺女,忙去察看。姐已经提上了裤子,蓬了头,羞愧欲死,正趴在被窝上哭泣,看到女人过来,愈加伤心,和阿婆娘亲拥在一起抱头大哭。
        男人手足无措地举了油灯,呆呆地看着女人们哭成一团,欲慰无词。无人留意到地下那个兵,于暗影中俯伏爬行,两只手和一条腿并用,渐渐地向门外挪去,像一条潜行的蛇,悄无声息,一寸一寸地在人眼皮底下滑过去。
        只有他看见了,大叫一声:他跑了,他要去拿枪。
        
        多年后,他一直听见自己在黑夜中这一声叫喊,眼前浮起那个兵赤身裸体地在地上爬行,那个兵也许想逃脱这家人即将对他施行的惩罚,也许是受伤的剧痛和赤裸的羞耻感使他想找个地方藏匿起来,也许他本能的求生感告诉他越快离开这儿越好。也许,他入房强奸不成,腰里又挨了一剪刀,疼痛难忍之下恶向胆边生,只想挣扎着爬到搁着枪的堂屋,一旦他拿枪在手,这间屋子里五个人都难活命。
        小小的孩子却看见了,那一声叫喊全凭感到危险的直觉。
        屋里另外四人全惊跳起来,女人第一个跃起,扑到门边抓住那兵的一只脚,一面回头向男人叫喊:别让他出去,快来帮手,快。。。。。。
        男人只犹豫了一下,也扑过去抓住兵的另一条腿,两人使出劲把那个躯体向屋里拖。那个兵死命地挣扎,腿乱蹬乱踢,手使劲抠住门框。衣冠不整的姐也顾不得了羞耻,光着脚下地,操起一把小板凳,狠命砸那兵抠在门框上的指头。
        那兵被他们合力拖进屋,因为在地上挣扎,嘴巴也磕破了,看起来很狰狞的一副面相。他被扔在床下,眼闭着,大口地喘气。
        老阿婆对姐说:去,去柴房拿绳子,那种捆柴的细麻绳。
        绳子拿来了后,阿婆对男人说:把他的脚绑住,别让他再跑了。
        都盯着男人,他却踌躇着:这合适吗。。。。。。?磨磨蹭蹭地不肯上前。女人在他腰里推了一把:死样的,你不去,不成叫咱一个妇道人家去缚了这只光鸡吗?
        男人一想果然如此,但还是嘀咕道:怎么会弄成这样?不是说好了明天就走,洋钱也收了。。。。。。话还没说完,面门上挨了兵的狠狠一脚,一个屁股墩坐在地上。
        那个兵趁机想跃起来,但是腰里和腿上的伤使得他一个趔趄又跌倒在地上,当他再次想撑起来时,后脑勺上狠狠地挨了一记小板凳,一下子软了下去,醒过神来的男人,一面擦着鼻血,一面七手八脚地在女人的帮助下把兵的手脚都绑上。
        对着那个直挺挺躺在地下的兵,男人和女人都没了主意,接下来怎么办?男人说去镇公所叫人吧。女人说镇公所来人又如何?男人说要告他个私闯民宅,意图不轨。女人嗤之以鼻:那又怎的?镇公所的人能拿他怎么办?这年头,乱兵就是爷。还不是前门进去后脚就放了,只怕他转眼又回来寻仇。男人一个劲儿地抓搔头皮,只会一口接一口地叹气,一点主意也没有。
        地上那个躯体又蠕动起来,全家人的心一下子吊了起来。男人在那个兵的身边蹲下,放软了口气说:你看,小老总,咱这么做也实在是没办法,你如果肯高抬贵手的话,咱这就放了你的绳索。。。。。。
        那个兵突然睁开眼睛,放出凶光来:妈的巴子。你敢不放!你还敢缚住老子?你死定了,你他妈的一家都死定了。老子的兄弟们马上就会寻了来。到时看老子如何收拾你们这窝王八蛋,兄弟们先排了队把你丫头给奸了,再满门抄斩,上好刺刀,挑了你们一家大小,一个都跑不掉。
        男人被吓住了,哀求道:小老总,你歇歇怒,真是咱的不对,咱这就放开绳索,还帮你治伤,咱。。。。。。
        说着,就去解绑着手腕的绳索。
        老阿婆在床上大喊一声:慢着。
        全家人都盯着阿婆,只听到她说:这个死鬼是做得出来的。放了他,祸事即刻上门。我一个老太婆,死了也没什么,只是这两个孩子。。。。。。
        男人停了手,哭出来似的问道:老祖宗吆,那你叫咱怎么办呢?
        老阿婆摇着头:没退路啰。从他进屋那一刻,就没退路啰。
        屋里像死一般地沉寂。
        女人醒转过来:娘说得对!放了他,咱家就没活路了。
        男人急了:那你说怎么办?养他一辈子?还是杀了他?
        女人说:或者是。。。。。。他杀咱们全家。
        男人摇头说:不至于吧,当兵也都是苦人家的孩子,刚才是说说气话罢了,不至于这么狠心的。
        女人一根指头戳到男人的额上:哪见过你这种迂夫子的,开门引进了条狼,亲闺女差一点就被这个畜牲强奸了,人家摆明了要你全家的命,还亏你想出种种藉口来为他开脱。这年头还见得少吗?光天化日之下,镇南的老林家的闺女被乱兵糟蹋了,跳了井。她娘老子就阻挡一下,那些杀千刀的用枪托把脚都打断。哪个敢说一声?三浔庄东头的孤儿寡母被乱兵杀死在屋里,到今天还查访不到凶手。这些乱兵,不是人,一个个比恶鬼还坏,什么心狠手辣的事情做不出来?我可把话说在这里;今天有他没咱。有咱就没他。
        男人硬起脖项:胡说。杀人是犯法的。
        女人一句顶过去:情愿犯法,也要保全两个孩子。到时我去抵命好了。
        男人伸出指头点着女人说:你要不是疯了?一个女人家,信口雌黄地说杀人?人是这么轻易能杀嘛?没了王法。
        女人一愣,突然跳起脚来:王法管个屁!真有王法的话也不会弄到今天了。说着,冷不防地从阿婆手里抢过剪刀,扑过去对着地下那个躯体就是一阵猛戳,嘴里叫道:叫你奸咱闺女!叫你奸咱闺女。。。。。。
        手起刀落,鲜血飞溅。他全身毛发炸起,蜷在阿婆身后。姐也赶紧掩了脸,男人急忙去拉,但此刻女人力大无穷,好容易才把她从那个兵身上拖开,只见喉间已戳出一个大洞,血不断地涌出来。
        那个兵的手在身后被缚住,只得蜷缩了身子,在地下蠕动,不断地咳嗽,血沫子喷溅出来。男人情急之下,扯下身上的褂子给兵止血。那个兵咳了一阵,大喘着气对男人说:老乡,痛啊。救救俺,俺家里还有六十老母,痛啊,俺不想死啊。
        男人苦了个脸叹气道:唉。怎么弄成这样,早点走不是没事嘛。小老总,你忍忍,我这就去拿药,我那屋里还有些三七和红花,专门止血的,你等等。。。。。。男人跌跌撞撞地跑出门去。
        翻箱倒柜地找出那些药,回来时却发现门在里面被插上了,无论他怎么砰砰地拍门,怎么低声劝说高声威胁,屋里就是不开。隔了薄薄的门板,听得房里面噪杂声一片,有闷闷地喘息声,压低的叫喊声,剧烈的咳嗽声,脚蹬地的踢踏声,突然发出孩子受惊的尖叫声。完了,完了!他眼前金星乱冒,一口气换不过来,脚一软,扑通一声跌坐在门前。
        良久,门轴‘叽呀’响了一声,抬起头,一道油灯光透出来。他一激灵,跳起身来冲进房内,先闻到一股冲鼻的屎尿臭味血腥味,低头一看,那具躺在地下的躯体血迹斑斑,身下一摊黄色的水迹,而脖子里绕了一根柴房里拿来的细麻绳,赤裸的身体中央,那尘根,却撅得笔直,看起来极为突兀。死人的那张脸已经发紫,扭曲一团,牙齿暴出,紧咬嘴唇,眼却大张着,茫然地盯着屋梁。女人披头散发,蹲在地下,浑身像发寒战似的嗦嗦发抖。床上,姐弟俩缩在老阿婆身后,像两只受惊骇的鸡雏,见他进来,姐先哇地哭出声,甩脱阿婆的搂抱,跳下床逃出门去。
        阿婆很平静地对女人说:把阿弟带出去,作孽,这么小的孩子也招劫了。
        门一关,老阿婆对男人说:人是我弄死的,不关你女人的事,你去镇公所叫人来吧。
        男人的脊骨似被抽去,浑身发抖,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2009-3-3
        


22/2<12

发表评论

seccode



View My Stat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