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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 2014-1-23 16:51 | 作者: 范迁



        全家人都被急促的拍门声惊醒,男人摸索着下了地,准备燃了油灯出去察看,女人一把拖住,轻声道:孩子他爹,月黑风高的,许是过乱兵呢。先不开门,或许等一阵就会走的。
        姐和他也醒了,披了衣,蹑手蹑脚地走进堂屋来看动静。
        女人一回头,咬牙低声叱责道:死丫头,说了多少遍了,不管有什么事,别死出来。还不回房去!要你娘骇死啊。
        姐被女人骂回房去了,他却在屋子里的暗影中藏了起来。
        拍门声继续,‘嘭 嘭’的响声在黑夜里听来格外惊心。男人耐不住了,火柴一闪,燃起油灯。擎了来前院,低声喝问:谁?
        拍门声停了一下,一个北方口音道:老乡开门。
        男人手中的油灯一颤,追问道:你是谁?否则咱不开门的。
        老乡,行行好,俺是一个兵,受了伤。
        男人犹豫着,门外那个声音又道:老乡啊,救俺一命。
        女人赶出来,正看到男人卸下门闩,一个瘦削的身影晃进了门。
        在微弱的光晕中,他看见那人穿了黑色军服,撑了杆枪,一条腿瘸着,过门槛时绊了下,一个站立不稳,作势要倒,男人赶紧扶住,小心地搀了进到堂屋来。
        那兵进了屋,就在地上蹲下,男人拿了一把小凳子放在他旁边,他也不坐,只抬起头来问道:老乡,可有吃的嘛?一天没吃东西,俺饿坏了。
        男人朝女人转过脸去,女人眼中满是责怪的神色,荒年加兵乱,家里人都没得吃的,今天晚饭就是每人一碗红薯杂米饭。但男人坚持着,女人只得转身到灶房去。
        当女人端了一碗红薯杂米饭出来时,看见那个小兵扶了桌子,裤子褪到腿弯,而男人蹲在地下,正给他包扎。那兵嘶嘶叫痛,男人说:小老总,你忍一忍,没摸到子弹,看来没伤到骨头,十天半月就好了。
        包扎完毕,那兵系上裤子,接过女人手里的海碗,再蹲到地下,狼吞虎咽地吃了起来。吃到一半,却抬起头来:大娘,没肉吗?
        女人不作声,家里是还有一小块咸肉的,小孩子们馋了好久,她没舍得,本来准备给偏瘫卧床的阿婆熬点汤喝。那兵又说:大娘,俺可是维护地方才受了伤啊。
        维护地方?这地方都让兵们维护成烂棉絮了。
        女人还是不动,男人说话了:去看看,如果有的话就弄点来吧。老总打了仗,流了血,吃点肉是应该的。
        女人万分不情愿地到后面去,他浑身冰凉地在方桌下躲着,好奇地看小兵携进来的那枝枪,枪就搁在方桌旁的柜子上,伸手可及,他偷偷地摸了一下枪身,死沉的,阴冷的,如有鬼气附着的。赶快缩回手来。
        灶房飘出香味,他的注意力全被吸引过去了,他见过那块宝贝咸肉,用张油纸包着,吊在梁上。他和姐在后山上挖来野荠菜,娘就取下那块咸肉,在锅里擦一擦,然后再煮野菜。说是沾点油腥。只有两次,他看见娘割了咸肉放锅里煮,一次是大舅妈死了,娘煮了一大块让父亲带过去,另一次煮了一小块给姐吃,他在一边流口水却没份。娘只让他喝了几勺汤,说你姐流了好多血,要补身子。
        他没发现姐身上有受伤的迹象,只认定了娘偏心。
        香味越来越浓,他晚上吃下的那几个红薯早就抵不住了,胃里如五爪搔心,等会娘一定会剩一点给他,上次没吃上,这回无论怎么都该他了。
        只见女人捧了一个碗出来,放到那个兵面前,赔笑地说:兵爷,我们小户人家也只有这点东西了,你趁热吃,吃完就走吧。实在是没有更多的东西招待你了。
        那兵也不答话,捧了碗,用手取了碗里的肉送到嘴边,只听见腮巴子咀嚼的声响,三下两下就把一浅碗的肉吃完。抹把嘴,很响地打了个嗝。
        女人又催促说:兵爷,好走了,我们小户人家担待不起。。。。。。
        那兵却说:大娘,俺走不了,你看俺这腿。
        女人急道:兵爷你行行好,我们小门小户的,没地方,也没多余的床铺被褥,真的不方便,还是请你另找地方吧。
        那小兵突然变了脸,凶横道:妈的,老子受了伤,借你的屋歇几天又怎的?黑天黑地的,你叫老子去哪里找宿处?
        看到这个跟她孩子差不多大的小兵一口一个‘老子’,女人哆嗦着嘴说不出话来,男人插进来说:小老总,我们家只有两间房,有老人有小孩,真的没地方让你住。
        那小兵说:俺就睡在这堂屋里好了,没事的,有稻草的话拿两捆来铺地下。。。。。。
        男人把女人拖到灶房里,他听到爹娘低声但激烈地争执,爹的意思是至少今晚让兵住下,明天再想办法把他送走。娘说这人拖了杆枪,身上血淋嘀嗒地一股戾气,家里还有老人小孩,住这儿我不放心。爹说:你这是被乱兵吓怕了,那么小的一个兵,比阿妹大不了多少,腿上还带伤,想必也不会作出什么事来。就是混吃混喝两天,也会走的。娘说:这些年我见了兵就发悚,什么坏事做不出来?你不见他那么横?爹说好啦好啦,今天也没办法了,明天再说吧。去柴房里抱两捆稻草来。。。。。。
        嘴馋的他还惦记着那块肉,偷偷地摸进灶间,只见灶冷盆空,一点肉星子也没剩下,大失所望。正好被抱了稻草进来的娘撞见,一顿好骂:半夜起来撞鬼啊!仔细抽你个坐东朝西,还不快滚回去房去睡觉。
        他一溜烟地逃回房去,钻进阿婆脚后跟的被筒里,阿婆用脚踹他,他不应,阿婆一直踹,他只得钻过被筒,躺到跟阿婆并排的枕头上。阿婆一面喃喃地念佛,一面抽了空盘问。
        来谁了?
        一个兵。
        走了?
        没。
        住堂屋?
        嗯
        天作孽。唉。
        到底年幼,他嘴里含含糊糊地跟阿婆说话,一面就睡了过去。
        但老阿婆一宿无眠。
        
        早上醒来,他把昨夜的事全忘了,走进堂屋,突然看见一个不认识的人坐着,吓了一跳,过后才想起是昨夜摸上门的那个兵。爹正陪了说话,那兵该有十七八岁,没戴帽子,光了个乱蓬蓬的脑袋,黑瘦脸膛,有一股田鼠般的狡猾神情,小眯眯眼骨碌碌地转。身上的那套军装很破烂了,从脱线的绽口露出来的是花衫子。他一面跟男人搭话,一面摆弄着手里的步枪,把枪机拉得咯咯响,又从口袋里掏出几颗子弹,啪地压上膛,咔嚓一声上了枪机,又举枪向屋外作瞄准状。吓得男人连忙劝阻:小老总,可不敢乱来,仔细走火,伤了人就不得了了。快把枪子给退了。那兵笑笑,把枪靠在肩上:俺班长说了枪要常过过膛,生锈了就麻烦了。俺这枝枪可是正牌的汉阳造,值个六七十大洋,金贵着呢。男人说小老总,咱乡下人,看到枪就怕,还是先把枪子退出来,就吃饭了,吃了饭,咱陪你去镇公所吧,你那腿要上点药,还有,说不定队伍上找你呢。。。。。。那兵慢吞吞地退出子弹,说:队伍打散了。上哪儿找?镇公所就甭去了,你屋里宽敞,俺就住这儿挺好。男人再想劝说,无奈一下找不到词,只得坐在那儿赔笑,干搓手。
        女人在灶间做饭,大声叫他把饭给阿婆端去,进了厨房之后,女人把一个大碗递给他,低声说:跟阿婆一起在房里吃,馋死鬼,吃了别嚷嚷。还有,叫你姐千万别出来。他懵懂地捧了碗进去,饭是红薯稀饭,用筷子在稀饭里一掏,就掏到一块咸肉,那是娘埋了在碗底,他吃得满口生津,那一小块肉没几下就下了肚,意犹未尽。
        姐说她要上茅房,他说娘叫你别出去。姐说不行,憋得慌。他说外面有个兵坐着。姐说他坐一天人就憋一天嘛?他说那个兵有枪。姐撇了嘴说烧火棍罢了,一个丘八,还不准人上茅房嘛?他说不上话来,只嘟囔道:娘说的,骂你我可不管。
        堂屋里,男人正劝诱那个兵到镇公所去:小老总你如果肯照应的话,我家里倒有些小意思奉送。那兵斜了个眼看男人,很感兴趣似地。男人咽了下口水,继续说:一块大洋钱,货真价实,叮当响的袁大头。可是咱家里倾其所有的了。。。。。。正在此刻,门扉一响,姐走出房间,穿过堂屋向后院茅房而去,那个兵眼一下直了,盯着姐的背影一眨不眨,直到姐穿过灶间到后院,才回过神,问男人:是你闺女?男人答道:哎,是,是小女,已经说了人家了。那个兵诡笑了一下:南边的女子就是长得好看。
        
        男人没办法,到后面跟女人计议如何打发这个找上门的麻烦,堂屋里剩下他和那个兵,那兵向他招手,他怯怯地站住不动。兵说小兄弟你过来,想不想放枪?过来,俺教你。他像是被蛇催眠的兔子一样身不由己地走近去。那兵把枪放到他手中,枪身很沉,他人小力弱都举不起来。那兵托了他的胳膊肘,教他左手端了枪,右手虎口贴紧枪把,手指扣扳机,然后偏头屏气一扣,‘砰’地一声放了下空枪。姐正上完茅房回来,进屋只见一枝枪对准了她,吓得一声尖叫,那个兵和他都笑了起来。
        听到响动,女人冲进屋来,看到这情景脸色发了白,不由分说对了他就是一巴掌,狠了劲地甩,他被打得头昏眼花,立时腮帮子肿起来,嘴里一股血腥味。女人大喝一声:滚进屋去,再在屋里持枪弄棒的看我不打折你的腿。又转回身去对那个兵说:兵爷,你哪不好教,偏叫小孩子打枪。他又不懂事,惹出祸来,咱家哪担待得起?天都要塌下来了。那个兵阴阳怪气地说:大娘,俺家乡有句话说;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俺和小兄弟玩耍罢了,又没真的放枪,你也别咋咋咧咧地打孩子给俺看,俺不吃这一套。
        女人气得发抖,甩脱男人的拉扯,冲到那个兵前面:兵爷,做人要有良心,昨夜不开门放你进来,不是饿死,也要冻死。两餐饱饭吃过,竟然在家里舞枪弄棒的。枪子儿不长眼,伤了咱家谁,跟你没个完。
        那兵抬了抬眼皮:吆,大娘,别跟俺来那套死不死的,从十四岁起当兵,鬼门关里也走了好几回了,阎王爷胡子都拔过,已经逑都不怕了。吃你两顿饭又咋的?当了兵老百姓就得管饭。叫你声大娘是给了面子,叫你老婆子又怎的?哼,妈的。惹急了老子,一把火烧了这个破镇子。。。。。。
        男人急忙插进来打圆场:小老总消消气,别跟女人家一般见识。孩子妈,你少说几句不行?小老总他是跟孩子逗着玩。去去去。
        女人被男人硬搡出了堂屋,一边还嘀咕:当兵的没一个好东西,你看他那个横样!只会糟害老百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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