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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兰花

发布: 2014-1-16 17:29 | 作者: 戴璞



        “等会儿。”镇长大人示意我在角落坐下后,对李某说,“等会儿我随他一起回去。”
        而这时,卖白兰花的姑娘起身了,打算离开,她对李大人的女儿说:“七小姐,我在这儿呆了这么久,手上的白兰花不卖掉,妈妈肯定会骂我偷懒。”
        “玉英,再陪一陪妹妹,说会儿话吧!”她目光转向了父亲,“自从玉英来到难民街,我才有了个可以说说话的人,有玉英解闷,说说话,我才没过去那样了啊!”
        “七小姐说的不错。”镇长大人看着李大人说,“你们家七小姐过去很神经质,这段时间,人变得开朗了许多,我认为,玉英姑娘功不可没!”镇长大人说完,走到卖白兰花姑娘面前,决定买下她手里的所有白兰花,“玉英小姐,外面浓雾弥漫,白兰花肯定不好卖,这摘下的白兰花,枯萎了,怪可惜的!”镇长大人掏出一块银洋,塞进玉英手里,他去接递过来的一大把白兰花时,那张粗糙的大手掌,紧紧地抓在了玉英的胳膊上,轻轻地摩挲后,松开了。
        不过镇长大人迷糊了,她非但没有反感,反而万分感激,脸上绽放出迷人的灿烂。我想,这张迷人的笑容已经搅乱了镇长大人的心智,他激动不已,紧紧捧着白兰花,仿佛大烟斗,他情不自禁,想深深吸入一大口,再抬起一副醉迷糊的脸,它肯定红润无比!他正想把脸埋入花丛中,李大人突然哈哈哈大笑起来:“镇长大 挺会怜香惜玉啊!”
        “误会,李大人,有太太在,我哪敢非分之想啊!”
        李大人随即也笑起来,他走到卖花姑娘面前,说你知道吗?你知道镇长大人如何恩爱他太太?这是个新鲜话题,它激起了卖花姑娘的兴致,但出于礼貌,她只得发出赞叹:“镇长大人可算得上好男人的楷模。”紧接着,她问镇长大人,“您太太想必很喜欢白兰花吧?”
        镇长大人立刻说:“内人在当姑娘时,是个大家闺秀,看见生面孔的,会紧张得呼吸不顺畅,她喜不喜欢白兰花不重要,上次我买了你一朵白兰花,内人竟然吃起醋来,问我这花儿是打哪来的?我当即笑着说,你早晨站在门前听听,不多久准会听见卖白兰花的声音,我起初没在意,但这雪白圣洁一样的白兰花若摆在卧室里,倒会增添不少生机,我太太这时才醒悟过来,明白我的情趣。”
        这时候李大人插话了,说舜华的父亲曾经夸赞过,那时候你是跟谁跟哪个,我一时半会儿记不清了?他夸赞说裘仁明稳重内敛,是值得依靠的人,那时我还不明白这句话的含义,但没过多久,我便得到了舜华结婚的请柬,这才恍然大悟了。镇长大人一脸的愧色,他不安地看着手捧着的白兰花。李大人很兴致勃勃的,他说舜华的父亲就是个俊杰,在省府的会客厅里,他看着冷落一旁安静坐着的裘仁明,走过去说,年轻人,在议南北民主事宜上,只有你主张以和,他瞥了一眼记录投票的黑板,抬起头,笑了笑,说裘仁明呀,你这名字取得好!李大人突然停住话语,望着我,然后冲着镇长大人说,你那天情形就像这个小徒弟,安静的坐在角落,却时刻观察着每一个人的细稍末节,我清楚记得那天你的表情也是如此,除了略显不安,没什么不同,简直如出一辙。镇长大人有点儿难为情了,他对李大人说,我鼠辈一个,而在座者全是革命前辈,现在我真不记得了,为何你却与舜华的父亲发生了争执,场面异常激烈,甚至快到了剑拔弩张的地步。
        李大人的脸色很难看,他只说了句令人摸不着头脑的话。“冠冕堂皇的话谁都会说,冠冕堂皇的事谁都做得了!”
        “是的,我想起来了,那时舜华的父亲暴跳如雷了,他揪住你的衣襟,骂道,别把那件事推得干干净净,当初的决定,可都是举手一致赞同的!”
        不!不全是,有人提了异议,李大人看着镇长大人,他似乎沉浸在这段往事之中,他言简意赅的描绘,却丰富了我无限的想象,但在角落坐着的我并没有对它了解大概,在时过境迁的今天,我一副老态龙钟坐在河东街街道的马路旁,那张椅子上晒着暖暖的太阳时,几乎感觉不到冬日暖阳的滋味,内心里一股寒颤颤缓缓地升 起,它凝聚成一股连绵不绝的雨声,这种雨声,即便隔着玻璃窗,也能感染到它的萧瑟,我想,当初在室内仔细聆听窗户外雨声里的嘈杂的舜华的父亲,肯定内心里生出了一股慌乱,之前,有人报告他,所有的官员都不可靠,他们早就是革命党!“难道让大家葬身于这座孤城,大大小小城市光复的消息,从四面八方汇聚而来,各类战况像雪花片一样,纷纷扬扬,然后沸沸扬扬,再不决定,谁也活不下来!”舜华的父亲注视着一张张煞白毫无血色的脸,雷锤桌子说,“你们怕了?那就让我找大人表明所有人都怀揣着光复的决心!”
        踹门的哐当声突然传来,有五六个手持火器的彪形大汉,虎着脸,冲进屋子,他们如狼似虎,大声咆哮,都到角落站去!然后,他们站在了一个刚刚进门的大人身旁。大人注视着被枪管威逼,瑟瑟发抖地缩向角落的那帮官员,骂道,你们都是些贪生怕死的小人,现在,城池坚固,弹丰粮足,何惧城外起义的民军!舜华的父亲隔着持枪的汉子,喊道,大人,大势已去,莫做螳臂当车之举,连累了满城的老百姓。屁话!大人也隔着持枪的汉子,他骂道,你这个龌龊人,暗地里干了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把这帮见风使舵的家伙当挡箭牌,遮掩你丑陋的面目!大人虎着脸,吐了一口唾沫,说,把老爷我当做傻子,唬过来骗过去的!然后他大声喊道,来 人啊,把那家伙的脑袋拿进来!
        舜华的父亲注视着那颗被拎起来的脑袋,它安详的垂着眼皮,一副装聋作哑的表情,但在昨天的晚上,他精神矍铄,他的身板一点儿不显老,非常结实,粗壮的胳膊,厚实的肩膀,介于他身份的扑朔迷离,舜华的父亲也只得以一个外号来称谓对方。看见红布突然进门,舜华的父亲知道必须面临一个抉择了,他忐忑,静静的听着。红布问:“守城大人是怎样态度?”
        “对一个顽固不化的鞑靼,还能报多大的期望呢?”
        “难道不可以效仿南城,迫使他改弦易张,避免流血事情的发生?”
        “不,红布,你太不了解守城大人!”
        一道闪电瞬间照亮了窗户,顷刻,暴雨如注,似万马奔腾,豆大的雨珠,哔哔啪啪,砸在了窗户的玻璃上。
        “我们没多少时间了,明晚一定得进城!”红布坚定的说。
        “我得通知守城营的四个管带了,顺便安排人让你今晚出城。”
        “记住,三颗信号弹升起,城外的民军便开始攻城。”红布离开之前嘱咐完,又说,“守城大人的千金明晚做满月酒?”
        “临时取消了,不知道守城大人从哪得到风声,原本计划好的酒席,在今早的会议上,他宣布酒席取消,没说什么理由,但中午时,守城大人的家眷乘了两辆马车,匆匆出了南城门。”
        “不清楚哪儿出了岔子?”红布沉思地说,“既如此,我还得滞留城内,我的安全你不用担心,你与守城营的四位管带联系好了,大事情便准成!”
        此刻,红布的脑袋,被拎在了一个面目狰狞的人手上,它一副装聋作哑地闭着眼睛,不看也不听那突然传来的响声。
        是枪声!屋子里所有人望着那扇门,外面淅沥沥的雨,依旧百无厌烦地下着,它下了快两天了。枪声渐渐大过了落在屋檐上的雨滴声,似乎起义的民军学会了遁地术,从厚实的城墙外,轻而易举来到了城内。守城大人的脸色非常难看,他大概从枪声仿佛看见了这种火器配备的守城营官兵正利用意大利制造的先进产品在雨中从容不迫地扣动扳机。守城大人的卫队伤痕累累地退进了屋子里,他们只剩下不到十个人,个个惊恐万分,有人向守城大人说,大人啊,您负隅顽抗,谁也活不了,整个守城营都起义了!可想而知,守城营的四个管带,领着士兵,轻轻松松的,就控制了屋子里的所有人,这时舜华的父亲接过那颗装聋作哑的脑袋,转过身,向其中的一个管带说:“发射信号弹吧!”
        第二天,舜华的父亲来到红布的墓地,他默默地站在这座只掩埋了一颗头颅的墓前,他呆了一个上午,没有去参观守城大人被砍脑袋的热闹刑场。
        “我想,舜华的父亲是惊恐那骇人的刑场吧?”镇长大人打断李大人的侃侃而谈,看着我时他说,你也坐不住了吧,耽搁了这么长时间,李木匠肯定会责怪你 的,不过没关系,我和你一同回去,他就不会怨言。李大人似乎意犹未尽,满脸的遗憾,他说镇长大人,那改天再来叙叙旧,我府上,很久没这般热闹过了。
        浓雾在晌午时分散了干净,第二天一大早,门外依然白雾茫茫,我没跟着李木匠去李大人家修桌子腿,他挑着木匠工具箱,紧随李大人家的仆人,眨眼间,钻进了浓 雾里。我倚靠门,无聊地看着浓雾。浓雾里的声响渐渐多起来,我期待能听见卖兰花哟卖兰花哟的声音,但都是些无关紧要的脚步声说话声,和呼唤玩耍孩童的呵斥 声。
        我叹着气,进了屋子,进了房间,然后我从床铺底下,拿出一支白兰花,它娇艳迷人,发出淡淡的馨香,昨天我拿着它回来时藏着掖着,急匆匆塞入床铺底下, 根本察觉不到它的馨香就像一个少女从身旁匆匆走过,我无法赞扬这种香味,再一次把鼻子紧贴花瓣。雾气里的嘈杂声总让我以为有人走近了屋门,我唉声叹气,然后小心翼翼把白兰花搁回到床铺底下。我坐在桌前的板凳上,用双肘支着桌面,手掌撑着脑袋,注视桌子上几只蓝边瓷空碗,一个念想偶然闪过,我不是想吃东西 了,但我起身,走到墙壁的橱柜前,打开,从一只碗沿有个豁口的小碗里,拿出块腌萝卜干,就咬起来。嘴巴里的咸,惊住了我莫名其妙的胡思乱想时,我急匆匆,跑到厨房的大水缸前,不过我把瓢子里的水倒回了缸,我打算像树林里的马或野外的狗那样,用嘴伸入缸内,大口喝水。我喝得正欢快时,突发奇想地把脑袋伸进了水里,清澈凛冽的凉爽,顷刻遍布全身,于是我惊愕地抬起头,然后快速脱光衣裤,跨入了大水缸里,慢慢蹲下去,我没听见水哗啦啦溢出来的声音,水面下非常清澈,睁开眼睛,看着变形有点儿夸张的缸壁,我学着潜水的鱼,在水缸里艰难地翻转,最后我憋着一股气,把脸紧挨着缸底。在水里看缸底上的花纹,很轻易让人浮想到月光下的一片菜园子,在难民街那些檐庑相连的房舍后面,就是错落有致的菜园子,每一块菜园子都围上了低矮的篱笆,它主要为了防止别人家的禽畜闯入,糟蹋了菜蔬。沿着篱笆,我踏着月光,无聊懒的散着步,信步由缰在夜深人静里,我不担心有谁突然冒了出来说,嘿!小子,发神经病呀,深更半夜的不去睡觉,夜游神啊!明月照在绿油油的菜园子上,碧玉如洗的菜叶子上仿佛涂了鲜嫩欲滴的液体,放眼去,生机盎然。相比之下,黑乎乎的房屋,倒似死寂的坟茔。被篱笆围绕着的菜园子同样也被地面上升腾起来的烟气萦绕,因此,更远一些的菜园子就显得朦朦胧胧,梦幻的轻。夜空因明月一碧千里,璀璨的星火,清清楚楚的,延伸到遥远的天际,那儿迷迷糊糊,那儿的黑暗似乎被什么熔化了,天际外的那片儿,倒像真真切切的黑夜。
        我不得不伫立住,在看清楚从那扇亮着光的门走出的身影是玉英时,我的心打起了鼓。她洁白,显得一尘不染,我弓着身体,走到隔了两道篱笆时,我看清楚玉英拿着轻便的锄头,她正拾掇满菜园子的白兰花,她动作娴熟,专心致志,就像做一件精细的工艺活,她轻盈地立在两行花圃的空地上,逐行逐棵松着土壤,渐渐的,她伫立在了一片雪地上似地。乳白的月光,洁白的女人,和许许多多的白兰花,给了我难以置信的错觉,以至于我渐渐忘记了深夜里的寒冷。
        一个灰衣裤的老妇人,来到了菜园子,她埋怨说,你这傻妮子,深更半夜的,让我好不容易找,你不要忙那些花了,再过几个钟头,第一班渡船就要开来了。玉英停住手中的锄头,回过头,说,娘,反正我睡不着,等忙完了这些,就进屋。老妇人唉声叹气掩上门,关住了屋子里的亮光,菜园子里重新一尘不染的,被明亮的月光笼罩着。
        我天真的走过去时,才清楚了自己太冒失。看清楚了夜色里我的身影,玉英惊呆了,然后睁大眼睛,呵斥道:“别过来!”
        我不明白她为何如此冷漠,充满敌意,她与白天下午时在李大人府上迥然不同。当时他们显然在谈论什么有趣的事情,镇长、镇长太太、李大人、七小姐、玉英母女,他们笑得前俯后仰。七小姐把一朵白兰花递给我,她说每个人都有,她帮我收着,别心里总想着玉英,没了她这个朋友。一阵哈哈大笑后,我渐渐忘记了自己穷学徒的身份,仿佛熟朋友,没必要装模作样,假正经地低三下四。七小姐紧紧挨着我,隔着我,与玉英说着话。镇长和李大人沉浸在革命故事的岁月当中。玉英娘拉着镇长太太的手,细声细气,窸窸窣窣的,天知道她们唠叨些什么鸡毛蒜皮?我说,你们知不知道昨天死了一条狗?镇长太太立刻搭腔说,哎呦,大雾天,有几个人不小心踩到了,以为死了个人,吓得要死!李大人惊愕了,他庆幸自己没出门,不然踩到了,就大晦气了!七小姐和玉英脸上的恶心让我很难受,真不该说了这个败兴的话题。镇长不以为然了,他说,平常事,死一只猫死一只鸡死一只狗,有什么大惊小怪的!然后镇长把话题转到我与玉英姻缘的事情上。我真不记得了,似乎每个人都那么开心,那么的支持,那么的其乐融融,所以我有点儿晕头转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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