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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姐

发布: 2013-12-19 16:22 | 作者: 白桦林



        连母亲都不知道“茶垫儿”为何物的时候,三姐己学成归来,把颜料里浸泡过的彩色苞米皮缠在一撮手指一样粗的小米、小麦秆上,然后从里到外一圈一圈编 成大小不等的方形或圆形椅子垫、茶几垫、暖壶垫等,总称“茶垫儿”。全套工序熟练之后,三姐一门心思地只编摇篮了。“摇篮”说直观一点更像没有提手的大提 筐,不知那种所谓的摇篮到底能不能承受一个婴儿的重量,至关重要的它们是要进城市人家的“艺术品”,价钱非常可观,因此三姐满脸无可厚非地荡漾着骄傲和喜 悦。
        挣钱本来就是一件开心的事,有钱挣的日子三姐跟换了个人似的,不再像父母说的是能捣腾出事儿来的孩子了,她没黑没明地坐在草堆里编啊编,还带了好几 个徒弟,被吹捧得屁颠屁颠的。那时村里刚通了电,已经像是站在了成功的边缘上的三姐每天晚上都要秉灯夜战,但,刚熬了几个通宵,母亲就舍不得让三姐用电 了,坚决反对三姐晚上编摇篮,三姐眼睛瞪得圆圆的盯了好一阵子母亲,憋足劲一甩手把电灯关了,“噗嗤”又点起了原始的煤油灯。三姐什么时候开始恨母亲的, 此前我并没有发现,但那天又点起了煤油灯的三姐恨母亲的眼神,我是看在眼里的。我在心爱的像小太阳一样的电灯下面写作业的权利,也是这样被三姐连带剥夺了 的。当时三姐并没有因牵连我而表现出一丝愧意,在昏暗的灯光下,她的眼睛更像鹰隼一样锐利了,手飞快地编摇篮时,眼睛也能看见我写的错字,我写错一个她就 打一下我的脑袋,那时我并不知道脑袋会越打越笨,明白这些事理而且发现自己很笨的时候,三姐早己不打我的脑袋了,不然,我没有进入清华北大的账非要算在三 姐的头上不可。
        到底多久能挣够200元,三姐心里没有底,她只知道没黑没明不停地编摇篮,总有一天就能还上赤脚医生家的礼金。三姐的小口袋里终于有了不少数目的 钱,做为钱匣子的母亲自然就想保管起来,但有计划有预谋的三姐当然是不会给的,任凭母亲用尽所有难听的词语把天骂出个大洞来,三姐也不拿出一个子儿来(不 过,三姐瞒着母亲倒是赞助过我一些铅笔和本子,直到今天我才知道当年真应该谢谢三姐啊),把母亲的话全当作耳边风了。母亲指着三姐的鼻子下了结论,翅膀还 没有长硬,就已经不认亲娘了?算是我白养你了,还不如我喂一只狗有良心呢!
        三
        三姐的眼里只有钱了。
        摇篮换来的钱把三姐的心的温度烧得很高的时候,改革开放的春风彻底吹醒了中国的南北大地——土地进行承包制,在分土地的节骨眼儿上,那个后来成了我 姐夫的赤脚医生一天三趟地来我家磨牙,要迎接十六岁的三姐过门。赤脚医生说,转弟以后要在我家吃饭生活,土地应该分到我家。父亲一听扑哧笑了,你的算盘珠 子打得倒很精啊,你咋不想想,她是我生的闺女土地理所当然应该分在我家呢!于是两家又吵了起来,三姐本来是拼了命挣钱还给赤脚医生准备退婚的,她一万个不 愿意嫁给一个生在山里又是歪瓜裂枣的赤脚医生的!眼见父亲讲的是歪理,三姐就站到赤脚医生的一边评起理来,这样她和赤脚医生结婚的大事就又被她自己促成 了。这次,母亲对三姐彻底失望了,瞪着哭成胖豆角一样的眼睛,用了狠不得让全世界的人都能听见的声音骂三姐,你生来就是专门和我作对的是不是?你死去,我 没有生过你这个不要脸的女儿!
        就像三姐无权选择自己该不该来到世界上一样,婚日定在了腊月二十八日,三姐是最后一个知道的人。农村老家在婚嫁择日方面是很有讲究的,腊月二十以后 一般是不出嫁女儿的,尤其年尾巴上,出嫁女儿是有“赶出门”的意思的。不知道父母当时到底是啥意思,三姐的泪水就流得“哗、哗”的。但终究还是要面对,三 姐哭过之后,把她编摇篮挣来的钱全拿出来,疯狂地给自己置办了一套又一套的嫁衣,喇叭裤直扫得院子里的尘土打圈儿,父母看着心疼得直冒冷汗。我发现三姐双 目注满了对父母的仇恨。
        结婚的前一夜,三姐咬着我的耳根说,明天晚上我就逃跑,去新疆找桂花,我有她在新疆的地址,她现在过得可好呢,以后我把你也带到那里去,你要告诉了 别人,我就撕烂你的嘴!说着三姐把她手里捏出汗的3.85元塞在了我的手里,命令我,别乱花了,留下买本子用,以后再没有钱给你了!我听了,既心酸又害 怕。桂花是从我村嫁到邻村的姑娘,结婚的第三天就逃跑了,好几年没有消息,男方家里向桂花娘家要人,差点闹出人命来了。我认为三姐学桂花逃婚主要是因为恨 父母,她也希望有一天赤脚医生来向父母要人,希望闹出人命来。我担心得要命,却无力制止三姐,她是强者,在她面前,我从来没有用语言表达自己内心想法的权 利,我永远只是一个需要她来保护的弱者,她“发表”的任何言论,我只是一听众而已,愣是一哑巴。等待悲剧再度发生,又是我唯一的选择。
        三姐要逃婚只是一颗埋伏的炸弹,所以迎亲和送亲的两大队伍都喜气洋洋的,穿着红得像火凤凰一样的三姐被大家拥簇着也喜气洋洋的,好看的双眼皮一扇黑 黑的眼珠子就滴溜溜转一圈儿,樱桃小嘴一裂两排玉石珠子就不多不少地露出了八颗,真羡慕死人了!那是我第一次发现自己有那么漂亮的一位姐姐。但漂亮的三姐 还是做了一件让大家都觉得不漂亮的事,那天她出门的时候竟没有哭!父母的脸当时就变成了铁锈红的颜色,母亲气若游丝地说了一句,冤家啊!就病倒了。按乡 俗,三姐是犯了大忌的,出嫁的女孩子是必须要哭着出门的,表示舍不得父母,舍不得离开自己的家;还有一层父母教女有方,孩子有教养的意思。
        对三姐所有的举措,我无话可说,只因为心里装着只有三姐和我知道的事。我提着小心,目送三姐离家越来越远,最后变成了一个小红点翻到山那边去了,才感觉整个世界都模糊了,想着可能再也见不到三姐了,泪水就倒着往肚子里流,真想把肠子都哭出来。
        四
        剜了我的双眼,我都不敢相信自己又看见了三姐。
        三姐竟回门来了!像变了个人,笑吟吟地挨着母亲坐下,母亲(病已痊愈)显得也很高兴,像是见到了几年未归的女儿,全身上下打量着三姐,急切地询问在 婆婆家的吃啦,住啦,习俗啦,两个人好像有说不完的新鲜事儿。但我却怎么也高兴不起来,就因我的心跟随三姐已经在新疆流浪多日,就因我望着冰冷的夜空为再 也见不到三姐哭了几夜,差点连除夕夜都搭上了。三姐没有发现我在愤慨一个信口雌黄的人,嘻嘻哈哈的和大家照了个面,匆匆忙忙就和她亲爱的赤脚医生回去翻年 去了,可我的心却被三姐扔在了年的这边,怎么也翻不过去。
        三姐再也没有提过逃婚的事(今天我才懂得佩服赤脚医生的爱情速 效药),像是忘记了对赤脚医生和大山的厌恶,忘记了对父母的仇恨,风风火火地过起了她的日子,先是在山里的镇子上开了第一家私人诊所,然后有了第一家私人 商店。当然,这其间最忙的还数三姐的肚子,可能大家的眼睛只盯着三姐数钞票了,一留神发现三姐屁股后面像晒萝卜一样立了一排清一色的丫头。
        那时农村的计划生育已经落实到各家各户,每对夫妻只允许生两个孩子,多生一胎罚款500元呢。队长没想到他罚款的速度比三姐生孩子的速度慢了半拍, 他罚到三姐的门上时,三姐的四女儿已经出生了,队长就把“超一”和“超二”的罚款合到一起,共1500元!三姐一听就急了,别人家多生一胎罚款500,到 我家为啥是1500呢?队长解释说,超一胎罚款500,超两胎就加倍罚款!
        三姐倒不清那个账,和队长争吵了几句,一把就把队长推出了门外,500元零钞铺天盖地地跟着队长飘了出去!
        可能是罚款罚疼了三姐的心,三姐的肚子竟然闲了下来,一闲就是两年多。四丫头三岁的时候,有一次三姐隔墙听见村人背地里称赤脚医生为 “没儿汉”,三姐气得差点吐出血来,九十年代咋还和旧社会一个松样呢!别人的讥笑传到了父母的耳朵里,母亲就又坐不住了,开始撺掇,已经生了四个了,还怕 多一个?只要老天爷的眼睛还没有瞎掉,再生一个一定是男娃子。经不住母亲几句劝,三姐的肚子又挺得像生产队里扣在地上的大铁锅,面部是一副不到黄河心不死 的表情。
        老天爷还就是不长眼睛,第五个仍然是丫头,罚了八千元,三姐卖掉了商店;三姐仍然没有气馁,沿用父亲的“秘方”,不介意冒着土腥味,也不忌讳和自己 重了名,给五丫头取名“来弟”,也没有带来弟弟,依然来了妹妹,罚了两万,三姐卖了诊所。至此,三姐的肚子就像掏空了的面袋子,彻底瘪了。
        三姐发现自己哪里做错了时,错误已经无法改正,一群孩子只有大丫头一个人分到了土地,八张大嘴吃三个人的口粮,三姐觉得自己把日子真过到了火烧眉毛的地步,连孩子们上学都成了接力赛:五丫头入学,大丫辍学(南下打工);六丫头入学,二丫头辍学(亦南下打工)。
        2010年初春,四十五岁的三姐要出远门——南下,是赶着大丫头要生孩子,二丫头要结婚去的。三姐是率领了全家南下的,土地租给了别人,卖掉了土坯 房。大家都说三姐可能不回来了!母亲默然失神,持第一票反对,多大岁数了,还折腾啥呀?你这辈子咋就不想着安安稳稳地过日子呢!两双眼睛温和地撞到了一 起,三姐先红了眼眶,不是我想折腾,这大的哭小的叫的,哪个不管能行?我就这命了!母亲的眼睛一下就潮湿了,像是忽然找回了自己失散多年的认命的女儿。
        三姐全家南下的那天,我和母亲坐了大巴专门去送三姐。母亲说,叶落归根,老了干不动了就回来吧,好歹这里有黄土埋身体啊!三姐抽动了一下嘴角,满脸沧桑,苦笑,哪能不回来呢,安顿下来了,我就回来看你们来了。
        三姐排队等侯在南下列车的站台上,摔给我一个不再倔强的、陌生得让我眼疼的背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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