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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姐

发布: 2013-12-19 16:22 | 作者: 白桦林



        一
        一九六六年吧,三姐赶着趟似的来凑“文化大革命”的热闹来了。
        母亲一口气生下三个丫头片子时,全家人的眼睛几乎同时绿了,像绿豆子。爷爷奶奶赌气似的坐在黑屋子里不点灯不说话;父亲像得了什么难言之症,痛苦地 满院子转圈儿;母亲则像做错了事的孩子以泪洗面,表示忏悔。只有两岁多的二姐像个没事人,却没有逃过接生婆四奶横来的一劫,四奶说,我这多半辈子亲手接了 整整七十八个孩子了,还从没见过满口乳牙的崽儿猜不准确大肚子婆娘怀着啥的!说到关键处,四奶戳一指二姐的额头,就你这个二丫,三岁还不到,离换乳牙还早 呢,竟不知道自己娘肚子里怀的是男娃还是女娃!哇……!一声惊天动地的大哭,二姐没哭,是三姐哭了,吓得四奶哆哆嗦嗦的,心说,哎呀,这丫头可是了不得!
         三姐的出生,让父亲丢掉了使用半辈子的乳名,被更名为“没儿汉”!那年月,不论谁家只要接连生两个以上的女孩子,当爹的就被村人惯名“没儿汉”,直到有儿 子蹦出来才能扭转乾坤!村里的男人得过此名的不在少数。对无男户,这是最具杀伤力的谶语,压得父亲几乎抬不起头来!幸亏那是中国肆意生产人口的年代,人们 对多生几个孩子是毫无顾忌的,所以父亲没有失望,他相信只要给三姐把名字取恰当了,母亲就能生下男孩,他就能甩掉“没儿汉”的诅咒。于是他从别人常用且有 效的一堆:翻过、转过、引弟、招弟等名字里,为三姐引申了一个“转弟”的名字出来。说来还真是怪了,三年后,母亲真产下一儿子,至此三姐的转弟成功,也因 此比另两个姐姐受宠了一阵子。
        渐渐长大的三姐是个让人生厌 的孩子,就因为她手快、嘴快,胆忒大。家里的传统历来就是一件衣服大的穿了二的穿,二的穿了三的穿,这样才算物尽其用,毫不浪费,但到三姐那里就行不通 了,有了强烈抗议,为什么穿破衣服的总是我?父母就噎住了,本来觉得很简单的问题,却不知怎么回答了。三姐敢把亲戚们像传递火炬一样传递来的点心从父亲的 “保险柜”拿出来吃掉,敢从阎王殿一样的生产队场里偷玉米、土豆回家,还敢大着嗓门向队长讨要我家迟迟分不到手的粮食。那年月大人除了干活挣工分就是开批 斗会生孩子,每家都有一窝孩子,孩子们除了打“内战”就是打“外战”。打架是三姐的强项,姐姐们都是她的手下败将,但有外来“侵略者”时,她就又和姐姐们 结盟一致对外了。那时姐弟们都靠三姐保驾护航呢。让父母大惊失色的是,三姐敢把前来通知父亲去挨批斗的小会计撵出门去,父母暴打一顿三姐后,感到又无可奈 何,就叹气,这丫头天生就是个惹事的。
        我从会翻身爬行、“跳炕”开始就被强行贴在了三姐的后背上,三姐走到哪里我就被背到哪里,成了三姐的包袱,剥夺了三姐和小朋友肆意爬树掏鸟窝、飞一 样奔跑追逐野兔等的自由,还常常将三姐仅有的一件汗衫的后背用尿渍绘就了“世界地图”。三姐生我的气的时候,把我从她的背上扯下来,扣在地上,使尽全身力 气在我的屁股上用小拳头雨点般擂一阵,然后像背褡裢一样把我再次扯上她的背。历时三姐六岁多。
        懂得讨厌三姐并做出反抗,是从帮三姐做饭开始的。在我的记忆里,好像从我懂得用眼睛看东西,就看见三姐在给我们九口之家做饭了。那时母亲总是没完没 了地在生产队干活挣工分,下雨下雪天都不例外,但挣到的工分却总是很少,后来连二姐也拉去挣工分了,可仍然分不到能饱一家人肚子的口粮。因此,三姐做饭的 时期只能给每人做一碗饭,算是无形给她减了压。记忆最深处的做饭的三姐,只比面板高一头,和面、揉面、擀面、切面时站在一个足有一尺多高的木头墩子上,胳 膊用力时小屁股蛋也随着扭啊扭的,像戏台上的丑角在逗人发笑!一顿饭做下来,三姐就成了一个满脸污垢的小面人。帮三姐做饭,我的任务是用稼秆烧水煮面,夏 天还好,不论玉米秆还是高梁秆都是上一年的稼物,一见火就燃起来了,一大锅足够一个人洗澡的水用不了多久就能烧开;秋冬就很糟糕了,因为是秋天刚收获不久 的稼秆,只干了表层,中心甚至结了冰,所以使尽招数也烧不开一锅水,三姐仿佛深得大人说的“火要空心,人要实心”的要领,让我把稼秆在灶洞里悬空了不停地 抖动,我仿效,竟灭了火!三姐就用脚踹我的屁股。我泪眼婆娑地不知所措,三姐三两下撕下一大把稼秆的叶子放入灶洞,然后翘起屁股用嘴对着灶洞吹气,火就又 着了起来。我铭记在心,仿效,挺管用。一大锅水终于开了,三姐把切好的面条放入锅中,却发现我用完了稼秆叶,在最关键的时刻只剩潮湿的光秆在灶洞里冒黑 烟,又因为煮的是高梁或者玉米面条,本来就容易黏结,于是一锅面条成了糨糊,三姐就又狠狠地踹我的屁股,还把我的头推到冒着腾腾热气的锅边,猪头,你看看 面条成了什么样?重复推了我好几次,几近毁容,我终于忍无可忍了,在她冷不防的时候还她一脚,并给母亲告状说是三姐自己煮坏了面条反而打我。每每此时,母 亲就拿起笤帚也打三姐的屁股,直到三姐发出杀猪般的嚎叫,母亲才罢手,算是替我报足了仇。每次母亲打三姐的时候,三姐就用牛眼睛瞪着我,意思是,你等着! 但后来就又把此事忘了。
        三姐本来没有机会上学的,十二岁那年,发现比她小的几个男孩子都有了课本,眼馋得不行,偷了父亲的《圣经》充当课本硬挤进教室,老师怎么也赶不出 来,就成了班里的“编外学员”,又破坏了班里清一色男生的陈规。学校只有两间教室,供五个年级轮流上课,教室里的课桌椅虽然只是泥土砌的土墩子,没有正规 入学的三姐依然没有资格坐上去。但三姐并不当回事,毕竟每天只有两节课时她与众不同地在教室里站着上,其余时间和大家一样在院子里的土地上用树枝写字。三 姐没有课本和座位,也没有笔和写字本,期末考试竟考到九十多分。这是让老师们大跌眼镜的事,也是三姐唯一能让父母在别人面前骄傲的资本。三姐没有因为成绩 好而坐上土墩子,但从那时开始三姐就不再是普通的三姐了,村里那些上不起学的孩子们“封”三姐为他们敬爱的“老师”,我也在其列,和那些用袖筒揩鼻涕的孩 子们一样敬畏教我们写字的三姐。
        二
        三姐的学业最终还是以辍学告终。
        “婚变”是导致三姐辍学的最直接的原因,本来三姐在不满三周岁之前就已经“预订”给了刘家的,不知什么原因,刘家忽然嚷嚷着要退婚。父亲认为是三姐 念书惹的祸,把三姐从学校里追了回来,也没有让刘家改变要退婚的主意,并要求退回205元的礼金。本来80元的礼金成了205元,父母着急上了火,和刘家 吵起架来,三姐瞪着一对怒眼盯着刘家的人,像蓬松着羽毛随时准备迎战的小公鸡。刘家老爹胸有成竹,掐着手指一项一项地细算将近十年流入我家的“财产”,把 三姐去他家看乡戏时吃了饭的也折合成了人民币。三姐在一旁眼疾手快,发现刘家老爹某月某日多算了她一顿饭钱,说那次她临近晚饭时跑回自家吃的;又如此这般 地核对共多计了六顿,每顿饭5角,共3元,还核对了别的账也有出入。三姐在父母楞着神的时候,提出刘家好几年也吃了不少我家的饭,共计42元。最后还剩刘 家139元。刘家老爹一听急了,扬言要拆了我家的房子,父亲也大话要铲刘老爹的头。看见两家吵得不可开交,三姐拿起铁锹直冲刘老爹而来,刘老爹慌忙逃出我 家大门,破口大骂三姐会成为永远嫁不出去的巫女!
        当时谁也没有想到刘家老爹的话会伤了三姐。晚上,三姐把头蒙在被窝里哭着给我说,如果真没有人家肯要我了,我就不活了,去跳山坡下的那个水坝。第一 次发现三姐像个柔弱得经不起任何风浪的女孩子,更像一只马上要死掉的可怜病猫,我的心就像被人揪着痛,眼泪哗哗地流出来。我知道山坡下的那个水坝淹死过一 头猪(意外),一只狗(意外),三个人(自杀),想着三姐将要成为第四个非意外的自杀者,心里难过极了,但在威严的三姐面前我拼凑不出一句安慰她的话,就提着小心等待悲剧的发生。当然,更希望有人家要三姐!
        那个时期,在我所生活的 那个农村,被退了婚的女孩子比现在离了婚的女人还难嫁,就和重残疾差不多,又因为三姐必须要“高价预售”以偿还欠下的刘家的礼金,她真被刘家老爹言准成了 老大难。村里有人讥笑三姐太“野”,刘家不要活该;有人唏嘘三姐能干,刘家有眼无珠……说一千道一万,父亲脸上横竖没有光,暗地里托媒人尽快把三姐订出 去,不管对方什么家庭条件,只要肯给200元礼金就行!
        简直是甩卖!
        甩卖的结果是,一位山里的赤脚医生举牌成交了。从此,父亲说话的音量又有了一定的高度,三姐终于不去跳山坡下的水坝了,我也终于把悬提的心放回了原处。
        山里的那位赤脚医生在家排行老六,识文断字的,可惜是个背罗锅。虽然也就二十来岁,却比三姐大了整整十岁。赤脚医生下面还有两个弟弟排着队等待找媳 妇成家呢,所以家境如何自然不用多说。喝定婚酒那天,三姐把自己关在小屋里不给对方家前来定婚的长辈们敬酒,母亲迫不得己就又动用了最常用的招数——打屁 股!挨了打,三姐就真去敬酒了,牙关咬得“咯嘣”脆响,像在吃大豆。
        挨了打的三姐那天没有流一滴眼泪,晚上睡觉的时候,三姐忽然像受到了什么刺激,神经质地从被窝里蹦了出来,光着身子站在我俩睡觉的土炕正中央, “唰”、“唰”两下把两条细麻花辫子从前肩摔到背后,眼里闪着泪花大义凛然地宣誓,我不去山里,从明天开始我就学编“茶垫儿”,我要挣钱把背罗锅家的臭钱 还了。我吓傻了,仰头看三姐,活活一个英勇就义时的刘胡兰!我后脖跟凉飕飕的,似乎一下子就又闻到了三姐退婚战的火药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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