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骑着金木水火土这五匹马，在拼命奔腾
发生的一切终归要毁灭，什么也不发生，反而更好些
光啊，从黑暗中流出来，光啊，从物体中流出来
从哪儿溜出来的，也得从哪儿溜进去
人人向往生命，人人向往远方
一天天悠悠忽忽，又将一事无成
神用粗拳，摧毁这美丽的世界
鬼将像雄鹰啄噬我的生命
一个世界被砸成废墟，另一个世界应运而生
向往的世界流出我的欢欣，如今的太阳照临着我的苦闷
美丽的果实还没有采摘就腐烂了，文字一经写出便已死去
美丽不停留在所有的河流里，我已厌弃了一切学问
让我投身到时间的澎湃，投身到事变的翻滚
不再如一个思想的可怜虫，在枯槁的高原上如一个孤独的喝着发酸智慧乳液的恶灵
思想如同永久的疾病，从一代传向另一代，从一个地方悄悄移向另一个地方
神，你给了我一切，在我眼前抚慰地照过明月
整个世界令我痛苦
那无所不包者，无所不养者，包含着又养活着你我他
天空形成穹窿于上，大地坚固地静卧于下，星辰回顾地升到天上，万物涌向了我的头脑与心
黑吧，黑吧，一切还黑得不够
大地带着万般痛苦，仰视着人们的死亡
哭啊哭啊，哭出了鲜花，哭出了水果
挤呀撞呀冲呀闹呀闪呀，这就是人世
跳呀聊呀煮呀喝呀爱呀，这就是生活
我感到人类全部的苦难已落在我身上
一座天堂在周围形成，光明已降临在我头顶
一个错误的世界开始繁荣
躲进旧房子躲进羊皮纸躲进破坛烂罐子，生活总让我躲着
世界似乎不存在，我领着太阳飞出大海
地球迎着我开花发绿，白昼在我的道路上容光焕发
过去了，过去了，人生就是一串前行叮当的马玲声，让我尝试尽了知识爱情政治，美与事业的悲剧，让我没有满足没有屈服的仰视天庭，为美而去
两岸都是看不尽望不透的黑色瓦顶，河水蓝澄澄的，两旁山谷收拢之处，那虚幻的景象黑悠悠得真切，将那轮通明的像在旋转的太阳，从下端边缘一点一点吞食。我就听见了一种声音，难以捉摸，却又分明从我心底响起，弥漫开来，竟跳动了一下，像踮起脚尖，颠了一下，便落进黝黑的山影里去了。
我坐在火塘前，酒进嘴之前，便用手指沾了沾碗里的酒，对着炭火弹动手指，那炭火便噗哧噗哧作响，冒起蓝色的火苗。
在被烟子熏得乌黑的屋子里，火舌将我那双眼睛映得一闪一闪。人总教导我必须忠于生活，忠于生活的真实。而我脱离了生活，违背了生活的真实，好歹我从那间总是烟雾腾腾的房间里逃出来了，那屋子里堆满的书籍也压得我难以喘气。他们都在书里讲述各种各样的真实，从历史的真实到做人的真实，我实在不知道这许多真实有什么用处。可我竟然被这些真实纠缠住，在他们的罗网里挣扎，活像只落进蛛网里的虫子。
人总是要死的，人死后，尸体不如搁在山野，让灵魂回归。我选择了逃离。
我碰上她，是一种说不分明的期待，一种隐约的愿望，一次邂逅，一次奇遇。麻条石级下，棒槌清脆的捣衣声在河面上飘荡。她就站在凉亭边上，像我一样，望着对岸苍茫的群山，而我又止不住去望她。这山乡小镇上，她那么出众，那身影，那姿态，那份茫然的神情，都非本地人所有。我走了开去，心里却惦记着，等我再转回到凉亭前，她已经不在了。夜色已暗，凉亭里亮着两点烟火，明明暗暗，有人在轻声说笑。
我离开凉亭，沿着河岸，径直走下去。突然，又看见了她，我加快脚步，她头发抖动了一下，我看到了她的脸，她眼睛动了一下，笑了，我也跟着就笑。她头发散披在肩上，乌黑光亮，我同她一起走着，再没说什么。
那山墙上的飞檐，黑暗中衬着星光的一角翘起。今晚没有月亮。几十步，我就像回到了那古老的时代。
我领她拐进一个小巷，街上的人声和灯光落在身后，小巷里没有路灯，只从人家的窗户里透出些昏黄的光亮。她的皮鞋敲在青石板上格外的响。出了小巷，前面一片水田，泛着微光，远处模模糊糊有几幢房舍，再远处隆起的是山岗，铺伏在灰蒙蒙的夜空下，星光隐约。起风了，吹来清凉的气息，一种悸动，潜藏在稻谷的清香里。我挨到她的臂膀，她没有挪开。我们便再没有说什么，顺着脚下灰白的田埂，向前走去。我挨紧她的手臂，她也挨紧我，我低头看她，看不清她的面目，只觉得她鼻尖细小，我闻到了那已经熟悉了的温暖的气息。她突然站住了。
我不知道她从哪里来，又回哪里去。我还是送她到了街上，她径自走了，消失在小街的尽头，像一则故事，又像是梦。
到处似在滴水，被褥都是潮湿的，身上也总潮呼呼的。
我后悔我没同她约定再见，我后悔我没有跟踪她，我一夜没有睡好。我讨厌我过于清醒。我还是决定，到河边去，坐在亭子里看对岸的风景。渡口十分繁忙，人们叫骂着，拥向市镇。我坐在凉亭里，像一个傻瓜，似为了一个没有约定的约会，为了一个来无踪去无影的女人。我无非是活得无聊，我那平庸的生活，没有火花，没有激情。河边都是女人，一个挨着一个，都在贴水边的石阶上，不是洗衣服就是洗菜淘米。有一条在这河上漂流了一千年的乌篷船正要靠岸时，我又见到了她的身影。
我跑到这山里来为的什么？也许是想找寻另一种生活？远远离开烦恼不堪的人世？既然遁世又何必同人去交流？不知道找寻什么才是真正的苦恼。生活本身并无逻辑可言，又为什么要用逻辑来演绎意义？
她像那小旅店里的床单，谁都来睡，也不换洗，她不明白自己怎么一个人跑到这地方来。她又说她就找这么个谁也不可能认识她的地方，就她自己一个人，沿着河岸，往上游去，什么也不想，一直走下去，到精疲力竭，倒毙在路上……
我本已无意再看书，再多看一本，少看一本，读和不读无非一样等着火葬。我不知道我这一生中，究竟是人负于我多还是我负于人多？至于我负于人的，我的死亡就已经是一种抵偿，而人负于我的，我又无能为力。人的命运又总是在用不着讨论的时候才加以讨论。
我钻进从开花到结籽枯死到种子再发芽成长再到开花要整整六十年枯死的冷箭竹丛中，没有找到一棵活的竹子。
雾气飘移过来，在我面前散漫，我一边退让，一边用手撩拨它，我小跑着，但是来不及了，它就从我身上掠过，眼前的景象立刻模糊了。随即消失了色彩，后面再来的云雾，倒更为分明，飘移的时候还一团团旋转。我一边退让，不觉也跟着它转，到了一个山坡，刚避开它，转身突然发现脚下是很深的峡谷。山谷里则只有几缕烟云，正迅速消融。那雪白的一线，当是湍急的河水，贯穿在阴森的峡谷中间。云层之下苍翠得令人心喜欲狂，灰白的云雾从身后又来了，景象从我眼前消失了，一片模糊。瞬间又模糊一片。
我站了起来。喊叫了一声，没有回音。我又叫喊了一声，只听见自已沉闷颤抖的声音顿然消失了，也没有回响，我又叫喊，还是没有回音。我奔跑，叫喊，忽而向左，忽而向右，四面八方都是森然矗立的灰黑的树影，全都见过，又似乎未曾见过，只能歇斯底里叫喊，回声被浓雾和湿度饱和了的空气吸收了，我醒悟到我的声音传送不出去了。
我在记忆中努力搜索一路来见到过的景象，我似乎记起了一些，想排列一下，建立个顺序，作为退回去的标志。可记忆就这般无能，如同洗过的扑克牌，越理越失去了头绪，我像一只掉进恐怖罗网里的鱼。
前面有一个村落，全一色的青砖黑瓦，一条青石板路，印着深深的一道独轮车辙，通向村里。我就又听见赤脚在石板上拍打的声音，留下潮湿的脚印，引导我走进村里。又是一条小巷，像我儿时见过的模样，村巷里见不到一个人影，没有孩子，也没有狗，巷子里灰蓝的阴影和路上青灰的石板，不同色调的这种对比视觉上只令人愉悦，飞檐上断残的瓦片，砖墙上的裂缝，又唤起我一种乡愁。
一位年纪轻轻的山里的女人，穿着件浅蓝的竹布褂子，扎了一坎蜡染的头巾，她端坐在溪边的石头上，她若无其事扫我一眼，抿着薄薄的艳红的嘴唇，那乌黑的眉眼也都用烧了的柳条描画过。眼里闪烁挑逗的目光，山里碰到这种野花只看得采不得。我起身想走，又止不住回头再看一眼，就看见了她那边面颊，一朵艳红的山茶花插在鬓角，她眉梢和唇角都闪亮了一下，像一道闪电，把个阴凉的山谷突然照亮，她活生生端坐在那里，浅蓝的竹布褂子下耸起结实的胸脯，手臂还挽着个竹篮，篮子上盖条崭新的花毛巾，脚上穿的也是双蓝布贴花的新鞋，分明得如同剪纸的窗花。她突然脱去鞋，脚伸向溪里，清亮的溪水里洁白的脚趾蠕动，像几只肉虫子。
她挺直了身腰，我摸到了她脊背上胸罩的搭扣，解开了，乳房浑圆。我看见那一颗粉红挺突的乳头，乳晕下细小的青筋都清清楚楚。她轻轻叫了一声，双脚滑进水里。我们都滑进水里，润湿的眼睛像溪水中反映的阳光，闪闪烁烁。
我在这些山间溪流、楼台亭轩字联匾额穿越的时候，与路上相遇的女人戏耍的时候，我觉得人生就应与这些相伴，并与这些相识。
浓雾散去，我们活在让我们出生死去的人间
我们在川流不息地生而又死，死而又生
我们在听与想，看与用中走向自我毁灭
我们在宇宙下如此脆弱
我们只能用想象去思考
思已成为了我们的全部
我们的伟大之处，在于我们认识到人生是如此痛苦
我们感到幸福是我们拥有去认识的能力
我们知道，世界如一个迷宫，让我们时刻拥有想认知的冲动
透过黑暗，我们在将自己活埋
我们像羽毛一样不能改变这种悲剧之河的流向
我们在走自己的路时，总是伴随着孤独与凄凉
为了真相，我们用尽了自己的力，在精疲力尽中我们朝着一条荒僻的路走去
我们在时间的进程中学会了改写与忘记
我做了什么，我应当做什么，我们无数次在这样追问自己，尽着自己的能力，几乎用爬的努力去接近自己完整的目的
为了使自己有无穷的影响力，我们才如此地忍受着痛苦，把崇高与尊严放弃，为了自己的理想继续下去
我们在不停地思中表达自己，发现自己
我们必将从一个世界到另一个世界里去
用思流出的文字在印刷的纸上呈现自己
在有限中死去吧，只要思活在永恒的时间里
为了自由这个梦想的美丽，我们在不断地把自己封闭
我们在迷失的时候在拼命寻找
我们在永无终了的提出问题，我们在不断地寻找着那个永无止境的永不可能的结论
我们来不及走出自己狭隘的视野就已经死去
我们在笨拙的世界里遥望着遥远的天空，最终以一种自己难以控制的科技把自己的一切从地球上连根拔起
尽管我们怎样超脱，我们怎样寻找，是为了自己能够诗一样栖居
一种我们自己制造的看不见的力量在不断地控制着我们自己
这种力量再也不能用我们的文字翻译，我们只是被绑在了自己发明的技术里
我们不知何时从技术的绑架中成为一个思的自己，使自己回到思的道路上去
我们懂得自己渺小的时候已经聪明
我们已经被囚禁在被自己修建起来的知识大厦里哭泣
我们认识到我们自己在宇宙中的地位，却将一切真实埋没在词语的坟墓
我们看到的就是世界给予的
让自己的信念灌注入自己的全部行为，在求知的路上去吹拂远方的大风
一切不过是现象，思是我们的一切
我们最终的结果，就是得到一个无限中的无限
神在哪里，神也成了如天空一样空虚的想象力
我们在矛盾中推理着自己该发生的悲剧
一切的存在总会被另一个对象感知，我们只能在表象中去窥探未知
我们在追求上一个目的又追求下一个目的，直到苦闷到无能为力
我们在解决世界问题的时候其实是在解决自己的人生问题
举起杯子吧，把一切寄托在一杯痛苦的酒里
神只是一条走向天空的道路
生活才是世界的中心事实，我们无法达到生活的真理
一切明朗的也被我们用明朗在遮蔽
我们只能用思向自己摆出自己
死是我们一个永远值得摆出的事实
一切在失败，只有死亡在胜利
我们在疯狂中被疯狂的城堡冲击
我们在无边的囚禁中已忘记了自己
我们本性就是求实求知
让自己神圣起来是我们的目的
我们从一条道路到达另一条道路，我们从一次迷失到下一次迷失
我怀疑我们的意识出了问题，我们总是从古老的历史中去意识自己
路是无限的，历史的路上总是堆满了许多无用的东西
我们把一切拉入实用之中，我们从世界中得到也从世界中失去
我们的出路到底在哪里，我们从诞生之日，就成了一个头痛的问题
我们的使命是什么，难道就是用一切科技发明去终结自己
还是毁灭一切，丢弃一切，回到一无所有的原始天空，重生开始自己的迷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