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姑父

发布: 2013-10-17 15:38 | 作者: 王瑞芸



 
        街上说不出的异样起来,空气仿佛被绷紧了,人不由自主都加快了脚下的步子,但个个敛息屏声,眼睛只看住了脚下的路面,好像要尽量收缩自己,怕 碰断绷紧了的空气似的。连肆无忌惮惯了的汽车售票员也不再拍着车壁,大声吆喝“票子买起来”。乘客都老老实实地递上钱去,售票员则规规矩矩地递过票来,彼此似乎多了一种默契。一车的人也不敢肆意乱挤,更加没有人说话,全都乖乖地站着,避免互相碰撞。 
        回了家,是姑妈开的门,她神色紧张,等我们一进门,迅速就把门关上。爸坐在客厅里,脸板得纹丝不动。我和妈也坐下来,没有一人说话。反倒是一向收敛的姑父,在人人呆若木鸡时,满屋子走。 
        “那么,这是真的?真的?”他看看姑妈,又看看爸,意思是要得到证实。 
        “……”爸对他面无表情地点点头。 
        “这是真的!真的!”他还绕着房间不停脚地走,眉头紧锁,根本看不出他是伤心还是高兴,他像是有些狂乱了。 
        姑妈斥责他,“这是什么时候!快一点坐下来,一歇歇人家看到……”姑妈没说完这句话,真就有人敲门。 
        连我们都跟了紧张起来,个个紧盯着房门。 
        姑妈去开门,进来了住在三楼的马家姆妈。 
        马家姆妈是里弄居委会的头,当时,只要是跟公家有关的人,就有权威感,哪怕是里弄里的老太太。这个马家姆妈,在我们做客的这几天里,已经来了 好几回,一回是来提醒姑妈给菁表姐的婚事要新事新办;一回是来过问外地客人里有没有要报临时户口的;不光姑妈讨厌她,我也觉得这个老女人好生招嫌。这次她进门,红着眼圈,却一脸正色,好像她的红眼圈是戴在脸上的两枚勋章一样。她眼圈虽红,可眼珠子照样灵活,只一扫,就把客厅里的人都溜了一遍,眼光经过姑父时,停了下来,跟着皱起了眉。我顺了她的眼睛看过去,发现姑妈、父母眼眶都已经是湿润着了,只有姑父不是。他甚至连收敛谦恭的表情都没有了,就那么大张着 眼睛直看着马家姆妈。 
        不等马家姆妈开口,姑妈立刻就对她说:“这怎么好?马家姆妈?天都塌下来了啊,我心里难过煞了,难过煞了……”说着就吸鼻子,抹眼泪。 
        “啥人不难过煞了?!不过侬放心,天不会塌下来!”马家姆妈中气很足地说,说着,含义深刻地盯了姑父多半分钟,才转过脸对姑妈说:“我来你们家,想提醒你快点把这些东西揭下来。”她指一指菁表姐新房门口贴的喜字。 
        “啊呀呀,我难过得都没有想到,马上揭,马上……” 
        妈已经闻声立起来,往菁表姐他们房门口去揭那张红底金色的喜字。 
        马家姆妈一走,门关上,姑妈就朝姑父扑过去,压低了嗓子嚷嚷:“你做啥眼睛都不红?就是不会哭,你捂着脸总会吧?偏偏别起个头,直看着那个老太婆做啥?在这种辰光!你,你,你还想进去吗!?” 
        爸在一边也紧皱着眉说:“唉……唉……怎么这样巧,偏偏她会这时候进来。” 
        姑父的脸骤然变得灰白,密密的汗珠从额头上沁了出来,跌坐到椅子上。 妈拉了爸一把,说:“为什么要怪她姑父,他并没有做什么出格的事,没有淌眼泪难道也犯法?不要去吓他。” 
        我在旁边也忍不住说:“我也没有哭。街上很多人都没有哭。” 
        妈又说:“这种女人,最混账的就是她们。老想把人踩下去才高兴。已经到这一步了,还能怎么样?” 
        姑妈被这两句话说得平静了一些,就到卫生间拿出一块毛巾擦擦眼睛,又递给姑父,意思让他擦汗。 
        姑父却不接,嘴巴眼睛都大张着,急速地朝每一个人看,连我这个孩子都没有跳过。从他的那双眼睛里,我看到一种近似动物般的乞怜求救的表情,好像他不是个大人,老人,而是个兔子什么的,眼下被一群猎人逼到墙角,无路可逃了。 
        姑妈朝他走近一步,才要说话,他一下子跳起来,躲开姑妈,几步就冲到菁表姐的新房里。菁表姐和姐夫这一个星期都出门到杭州去作蜜月旅行了,新房里的陈设丝毫未动,嫣红姹紫一片喜色。因见姑父动作慌张怪异,我们都跟过去,只见他哆嗦着手,在新房里见到带红色的东西就收——五斗橱上玻璃花瓶里插的胭红的绢花,一个装饰用的有喜鹊登梅的苏绣小屏风——其中梅花是红的,茶盘里的一套深紫红色的厚底玻璃杯…… 
        他把这些东西塞进壁橱里之后,又去翻开菁表姐他们婚床上的金银双色的绣花床罩。见到下面水红的绢被,粉红的鸳鸯图案提花枕巾,印有大红牡丹花 样的淡黄色床单,喃喃地说:“这不行,这也不行……”说着,几步抢到他和姑妈的房间里翻出一条白被单——动作敏捷得都不像他了——一边走,一边抖开来,就 要往菁表姐他们的床上罩。 姑妈愤怒地喝住他,“你做啥?想来触他们小夫妻的霉头?” 妈也上去拦他,“别冲了孩子们的喜庆哪。” 姑父好像被人绊了一跤,一下丢开手,让白床单落到地上,他摇晃着倒下去,我吓得跑上去要扶他,却见他抱着头,蹲了下来。 见到那样一个上了年纪的人,抱着头,蹲在地上蜷缩成一团的样子,我的眼泪一下子冒出来了。 
        当天晚上,我们一家提前坐了夜车走了。 
        
        三 
        又过了两年,“文革”已经结束,恢复了高考制度,我考上了杭州浙江大学,路过上海,就去姑妈家住了两天。 
        没有想到,在一个全国振奋的新局面里,姑妈家反而比任何时候都狼狈——公寓里又挤又乱。这时那个在安徽插队的菱表姐已经回上海,一大家子人全 挤在一起。而姑妈的公寓只有两间卧室,菁表姐夫妻占了一间,姑妈占一间,姑父搬到厨房后面的一间小房间里住,菱表姐则在客厅里搁了张折叠床。 
        我从进门起,就没见姑父,一时竟也想不到他,因为菁表姐和菱表姐正在闹矛盾,而且矛盾已经明朗化,姐妹两个儿乎要互相不理,这矛盾转移了我的注意力。 
        两位表姐的矛盾是为了住房。前几年菱表姐在安徽,菁表姐的小家安在娘家,没有丝毫问题。但现在菱表姐回来了,又在待嫁,问题就来了。在菱表姐看来,姐姐姐夫现在该搬出去住,轮到她在这里成家。他们小两口在娘家已经享受丁几年的好处,而她在安徽受了那么多年的苦,现在总算回来厂。如果她有像样的 房子,在找对象的时候会多一个很大的筹码,因此房子之事,对她事关终身。可是菁表姐和姐夫另有自己的立场,他们怎么可能搬出去?全上海连一寸多余的地方都 没有,他们这个家已经是这么安顿着了,而妹妹反正还没有结婚,为什么不可以找一个有房子住的人嫁出去,倒叫他们住得好好的,腾出地方来给她?为了跟姐姐姐夫赌气,菱表姐就故意睡在客厅里——她其实是可以跟姑妈住一问的。姑妈对这个局面也觉得为难,两个都是自己女儿,如果能一人一间最好,但她住到哪里去呢, 厨房的后面倒还是有一个小房间,但那个房间被姑父占着。 
        姑父却始终不露面,到了吃饭的时候也不露面。只见姑妈端了一碗饭、一碟菜送到厨房后面的小房间里去,然后,我听到一个声音嚷起来,“什么东西!汤呢?”那声音浑浊破碎,带着痰音。我大吃一惊,立刻难堪起来,因为我进门后一直没有向姑妈他们问起姑父,真是不可饶恕的疏忽。但饭桌上没有人注意我的窘迫,更加没有人对那个声音有反应,所有的人头都不抬,表情不是冷漠,根本是若无其事。姑妈到厨房接着再端一碗汤过去——那碗汤其实已经是准备好了的, 但没听见姑妈作任何分辩,一声不响走回饭桌,平静地坐下吃饭。他们全体的若无其事让我简直无法开口问话。捱到吃完饭,我看见菱表娟走到厨房后面的小夹道 里,拿出一副空了的碗筷进厨房,但是和大桌子上他们刚才吃饭的碗筷分开放着,也分开洗,而且是用不同的布洗。 
        我就凑过去问:“姑父好吗?” 
        菱表姐对我笑了一下,笑容怪异,说:“你想去看看他,就去看看他,我不拦你。” 
        我朝姑妈看看,姑妈肯定是听见我和菱表姐的话了,但她故意不朝我看,好像没有听到一样。菱表姐也自顾转身走回客厅,丝毫没有要引我去见自己父亲的意思。我很尴尬,意识到自己在做一件叫人讨嫌的事,但又不能不去,踌躇一下,我还是开了厨房的后门。 
        姑妈家的厨房后门开小去是一条小小的过道,一头通向后楼梯,另一头通向一个小房间,这个结构显然是过去为请帮佣设计的。一开厨房的后门, 我就闻到一股酸腐的味道——那小房间门正开着,我往前走过去两步,一眼就看到里面有一张床,一张小桌子,一个奇形怪状的人坐在床沿上,脸正朝着门。 
        他明显比前两年胖些,但松弛得一塌糊涂,一张皮像是一件过大而且多皱的衣服披在身上,脸和长头发的脑袋已经漫漶成一体,成为混沌的一团。我吓得毛骨悚然,进又不是,退又不是,只得含糊地叫了声姑父。那个被叫姑父的人看住我,眼睛倒不再呆定定的吓人,却像泥潭,仿佛眼珠和眼白被搅拌过,弄得黑白不分。这泥潭看了我有一分钟,然后哑着嗓子说: 
        “你是小妹。我认得的,我到你们家里去过,我认得的。你爸爸买鸭子香肠给我吃!可秉弟为什么不来,当年他在上海的工作就是我帮他介绍的,他应该记得。他应该来看看我,人不能没有良心,他为什么不来?” 
        我被他这一连串活问得木在那里,半晌,抖着嘴唇说:“爸爸……他走不开,他……叫我来……望望你的,问你好……” 
        姑父立刻打断我,“叫他要快,不然就晚了,我再进去,他就看不到我了。不过,这一次,我有经验了,东西全都备好!”这几句话他说得清楚明白,甚至带了得意般的愉快声调。 
        这些话让我觉得太不对劲,更慌了,只想着要逃走。刚好两只脚悄悄地挪动了一下,他看出来了,立刻说:“你不要走,你看看这儿。”他吃力地弯下 身体从床肚里掏出一个纸包,打开来,露出一双又破又脏的球鞋,一看就是扔掉不用的。“鞋我够了,他们不肯给我买新的,他们!”他用手往客厅的方向指 指,“我这里也够了……看看,这都是。” 
        我随他的手指扫过去,发现床肚底下塞满了这样的纸包。 
        “还有衣服,还准备了手套呢!东北冷,冷啊!”姑父说着往右边指了指。右边墙上一人高处钉了块搁板,搁板上码着一些布包。姑父一边把鞋重新包好,一边对我翻翻眼睛,没头没脑地说:“不要以为它们没有用!哈!双双都能派上用场!你知道大寒天到田里挖沟吗?没有鞋,没有鞋比死还难熬!比死还难熬呢!他说到这里,脸皱成一团,一颗头开始摇了起来,那颗晃动不已的头上,几茎头发又枯又长,仿佛是一个干缩的脏萝卜上的根须。 
        我已经被一股酸臭的味道熏得快要呕吐,什么也顾不得了,在他闭目摇头的当儿,退了出去,关上了厨房的后门。 
        我在姑妈家的这两天,菱表姐就挪进去和母亲睡,把她在客厅里的那张钢丝折叠床让给我。离开的前一天晚上,我躺在小床上,只求闭眼就入睡,睁眼就天亮,好快快地离了这里。 
        时候还不算太晚,楼上马家姆妈家的电视还开着,听得见是在放老电影《英雄儿女》,正唱着“英雄猛跳出战壕,翻江倒海天地动,天地动……”姑妈全家却已经熄灯睡觉。侧耳听听,菁表姐夫妻的房间里是一点声音也没有,姑妈和菱表姐黑了灯在房间里极轻地说话,姑父开始在那小房间里走来走去。 
        两个晚上,我都能听到他一入夜就在房间里走来走去的声音。那声音通过地板,然后从床腿传上来,一直传人我的身体。我真害怕听到任何他发出的声音。可是,除了要忍受从他房间里传来的脚步声,还要忍受他每夜一次穿过客厅到靠近公寓门口的卫生间里去倒尿壶。菱表姐在第一天就已经关照了睡在客厅里的 我,以防我受惊。虽然这样,当我第一晚上听见姑父打开了厨房的门,拖着脚穿过客厅时,还是害怕得要死。我躺在那张钢丝小床上,一动不动,眼睛假装闭着,却从眯着的缝里盯住那个在黑暗中移动的鬼魅似的影子,气都不敢出。这个晚上我睡不着,潜意识里其实是在等他走过,不然如何能放心入睡。谢天谢地,终于听见姑 父开门过来了,一步一拖地进了卫生间的门,好一会儿,听见冲水的声音,又听见他出来了。我这次闭紧了眼睛,也屏住子呼吸,等那阵酸味在空气中飘过去。屏了 一会儿,我松气睁眼,可可的正看到一个黑影立在床前,我“哇”的叫出声来。 
        那个影子只顾说:“回去告诉你爸爸,他们多么没有良心,这个家里谁都不来理我了,我的话没有一个人肯听。不作兴的,这房子是我放了十根金条的押金才租下来的,十根金条啊。” 
        菱表姐敏捷,闻声从房内出来,几步挡到我的床前,压低了声音说:“你还想再‘进去’吗?不想‘进去’就不要多讲,半夜里出来搞什么名堂?她明天还要赶早班车,你老老实实去睡觉,不要弄得大家没法活。” 
        那影子嘟囔着:“十根金条,十根!晓得吧……” 
        这时,姑妈也出来了,“阿菱!侬到房间里去!” 
        菱表姐转身就走,黑暗里,听见她乒的一声把一件什么东西踢到墙脚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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