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曼丽

发布: 2013-10-03 20:42 | 作者: 陈家麦



        进入沼泽地,其实我早有了警惕,避开稀松的泥淖,试探一下泥地的硬度能否撑得住我们的重量。但等两个女儿到齐,我才发现独独不见曼春回来。我向前紧追了一阵,差点陷入沼泽,又不放心后头的两个女儿,但必须迎头追上。
        我气喘吁吁,等到跑到河荡边,这才发现露出浅水滩的一片芦苇丛中,曼春身子在抽搐中,皮肤发紫,是一条蝰蛇正在撕咬我儿子的腹部,可怜曼春奄奄一息,口吐白沫。曼春已死,我第一次尝到痛失爱子的滋味,是祸躲不过。
        我化悲痛为力量,决定拿蝰蛇出气,虽然他也不是个吃素的,见到我他身子挺立狂吐信子。我让两个吓得花容失色的女儿退后,由我单枪来斗。我用力掐住他的三寸,将蛇头往泥地摁往卵石上砸,他嘶嘶地叫,很快无了声息。我与两个女儿痛吃他的血肉,直到剩下一堆白骨。
        留下我儿子的尸身,我知道很快他连骨头也无存。我带着两个女儿继续前进。天快黑了,得找到暂时栖身之地。
        失子之痛实乃无奈。我得给两个女儿恶补夜课,趁最后几天让她们进一步学会夜间捕猎,我们刺猬家族要避开危险,夜间相对安全,这是从我妈妈传下来的经验。
        夜空渗漏出几抹星光,四周只有虫鸣,树静欲止,狼在远处呼号,对于这种异类,我倒并不惧怕。
        我最担心的事情还是来了,是曼蒂躲到峭岩后,她跟我们玩躲猫猫。
        结果,我头顶上有一股凉风掠过,是一对巨翅扇动的,接着一声惨叫,曼蒂不见了,是那只空中天敌——雕鸮,又奸又狠俗称大猫头鹰的空中巨霸,用穿透黑幕的双目,窥视到我那仍不懂事的女儿曼蒂,挥动他那柔软无比的羽翼,悄然无声地叼走了她……
        只剩下一个女儿了,曼玉一下子懂事了,把我扑倒,我俩倒地一动也不动,隐藏在一丛灌木中,直到另一只雕鸮飞走。
        唉,旧伤初愈,新伤又添。这到底是谁的错呢?如果没有夜间训练,可能曼蒂也不会遭此恶运,但“女不教,母之过”,这份责任又由谁来担呢?许多事告诉我,什么叫在劫难逃。
        天又发亮,我和曼玉从岩下的草窝中出来。母女俩分别在即,我俩变得像个哑巴。最早,我们五个兄弟姐妹,也跟妈妈有过此别,我当妈妈也得这样,这次只有我母女俩。自此,天各一方。
        我是趁着曼玉大吃虫子时悄悄溜走的,其实我很快躲在荆棘丛后,曼玉见不见了我,她似乎很快明白过来了,从另一处草地走了。
        对于刺猬家族来说,群居生活则意味着更大风险。
        分别总有些眷恋,但又在所难免,曼玉走时开头一步三回头,很快头也不回了,隐没在随风摇动的杂草中。
        女儿,你懂啦,好好生活,你也会很快当妈妈的。
        
        4
        
        天气越来越热,万物蓬勃生长。
        而我已不再生育,这样倒也省却了我哺育下一代的职责,包括为此劳瘁,以及多重防备。我乐得逍遥自在。
        算起来,我活到第五年头,按我们刺猬家族的说法,刚进入老年行列。
        人类不断扩展地域,把公路筑到森林边缘,我们要么缩小活动范围,要么迁徙它处。
        我到处走走,也不在乎遭遇强者的杀戮,反正已活到这把年纪。我沿着沧浪河走向下游,以日行一公里半的速度推进。回想就在去年,我每天能走两公里。唉,年纪不饶人喔!
        我远远看到一大片被竹篱围筑起来的农庄,经验告诉我,那是人类居住的地方。一直以来,我对万物之灵心生敬畏,这些远比狮象体形还要小的人类,会不断制造让众兽臣服的致命武器,比如:弓箭和猎枪,特别是后者喷射出来的一粒弹丸,花生米一样小,却穿进巨兽的体内,轰然倒毙……我亲眼目睹了一桩桩流血事件,往往让我不寒而栗。
        你瞧,庄园里有成群的奶牛山羊在吃草,他们早已被人类驯化,变得俯身贴耳,为人类所用。那么,对于我的到来会怎样呢?
        我喜欢这里牲畜粪便的气味,很快发现庄园里长满了矮草,这便于从竹篱钻入后的我边爬行边隐藏、休息,也便于从草丛间观察。
        主人是一对年迈的夫妻,头发花白,行动有些迟缓,有如我,另有一位好动的小男孩,这是老夫妻的孙辈。我尽量不去打扰他们,免得给自己带来麻烦。但两条大猎犬老早发现了我,跟着有几条小狗,传来声声狂吠。领头的大猎犬近了我,对于这些家伙我自有老办法,所谓狗咬刺猬——无从下口,好在跟来的这位小男孩叱骂一声,那些狗全不吭声,摇着尾巴,一副讨好小主人的可怜相,乖乖。
        小主人用手轻轻地拨弄我身上的刺,显得有些友好。两位老人过来也向我招呼,指了指一块木牌,意思似乎是“欢迎小客人,这是欣欣农庄!”
        我用舌头分别舔了舔三位人类的脚,在他们的带领下,我壮大胆子走进农庄。主人的友好让我去了一分戒备,但我知道,人类的情绪易变,像森林中的雨季,比如,那位叫阿宝的小主人,如果哪天受了委屈忽地一脚蹬了我往死里踩我,或是把我扔进粪坑,我是毫无办法的。我还是得尽量避开人类。
        我最终走自己的路,好在主人默许我这么做,可能这些人类态度有所改善。我在比我身高两三倍的矮草中爬行,至少眼前乃至以后的我不易被人发现踪迹。我走着走着,见到不远处那一垛垛干草和堆得比人高的木料,我心生暖意,这是很适宜居家过日子的,我得找一处理想居所。
        我走到中间的一堆木料前,闻到木屑香,还有木头底下有同类的气味,其实对方也早已发现了我,从木料下的草窝中出来一位中年女性模样的母亲,因为她身边还有几个小家伙在挤头探脑。
        我感到可能接下来要遇到一些麻烦,但出于礼貌,我先打声招呼,挺立下身子,挥了挥前爪。可是那位中年同类对我呲牙咧嘴,发出“嗤嗤”声,我知道来者有点不善。她至少应该懂得尊老吧?但在我们家族中不存在这样的文明守则,至少从我记事起,前所未有过。
        不管怎么说,我得按先来后到的规矩,我挪动脚步继续向远处走,为的不想惹她生气。我明白处于哺育期的女性脾气有时会很暴躁。我一度产生离开此地的念头,但又舍不得。凭直觉,在这里定居肯定会很舒适,加上会有丰富的食物。我打定主意,尽量与那位同类女性和平相处,还有跟她的孩子隔得越远越好。
        我走到木料的尽头,才见到一截短圆的空置排水管,内径大得可以钻进一头豹子,管底铺了暖乎乎的稻草。我进去后才发现这里还住了一个家伙,原来是只乌龟。我本想撤退,可乌龟却挪了挪身,意思说这么大的房间多你一个也无妨。这乌龟倒会善解人意,不比刚才那位我的同类。
        虽然我与乌龟来自不同的家族,但他明显表露出搭伴交友的姿态。是啊,对我们来说,向来习惯独居,可能乌龟也这样,但他则要比我开明多了,莫非他也被人类驯服过?
        我住了下来,与乌龟睡在一头,倒也相互取暖,虽然我俩无法用语言交流,但是肢体间的触摸也是存在的。我开始有点不大习惯与龟同室,慢慢地也感到这种相处交流还蛮不错的,何况我跟他都是靠体外的装备来防御敌人的,虽然他用甲胄,我用无数钢毛,再说我俩食谱大致不同,这样不会引起过多纠纷。
        比如,黑夜降临,主人排屋前的一排路灯雪亮,飞来许多蛾虫,扑咬灯光,扑腾一番后纷纷掉到地上,而乌龟对此不感兴趣;再说,他食量不大,三五天吃点蠕虫即可。我却不同了,对灯光下掉地的蛾虫大快朵颐,连翅膀也吞食,为此受到主人的称赞,夸我是灭害虫专家,我有点小得意,但人类往往会夸大其词,我这么做出于对食物的需要,并非为了给人类拔高了的归入某一类主题的荣誉。
        然而,我的同类——那位中年女性,与我萍水相逢过,又碰到我时她满脸不高兴,有时她先到,有时我捷足先登,难免会碰在一起抢食蛾虫。作为过来人,我知道她多半出于养孩子之需。于是,我礼让三贤,挪身到另一杆电线柱下,但她也很快过来了,这弄得我与她很不爽,差点打起来了,好在我退避三舍,另到草地翻捡,总会有些虫子;或者趁她不在时。还好,我是光棍只管一人肚饱。
        入秋,草地上,一堆堆牛屎硬化中,粪龟子们在忙碌着,一个个推动着比自己身体大好几倍的圆粪球,藏入各自泥地下。
        白天开始变短,夜晚渐渐转凉。路灯下再也没有飞蛾,我得另找食物。
        一天早晨,我发现那位同类没有归家。
        实际上,这阵子与她短暂相处后,尽管她对我仍充满敌意,但我宽怀大度。就在前一天,我悄悄来到她家门口,带有窥视的意味。她在哺乳中,我偷看到她肚皮上有块蝴蝶斑,那个胎记我也有。我一眼认出那是我的小女儿曼玉,也就是说这四个孩子,该叫我外婆才是。刹那间,我有些冲动,但我很快冷静下来,在我们刺猬家族,从来没有认亲的习俗。还没等我窥视下去,曼玉倏地奔了出来,让我猝不及防。这次曼玉倒无恶意,只是用力地嗅了嗅我,似乎努力搜寻以往可能存在过的气味。但她很快走向野地,那是为了孩子。我的外孙们长出了小乳牙,曼玉的奶水已不够四个小家伙喝了,她需要更多的食物来补充。曼玉这孩子原本聪明伶俐,这回咋恁不晓事,为何偏偏选在初秋作为生育期呢?莫非这一年她怀胎已有两期?这在我们整个家族史中可能是非常罕见的。
        这也许是我第二天早起再次造访曼玉的一个理由吧。可眼巴巴到了日上三竿她还是没回来,孩子们饿得身子瑟瑟发抖,虽然相互拥成一团。会不会曼玉觅食途中发生什么变故?这太可怕了!可是我已失去了生育能力,哪来的奶水代女儿哺育我的外孙们?
        于是,我想到了向人类求救。
        阿宝拿了面包屑,在玩蚂蚁搬粮的游戏,我扯咬他的裤管,把他引到曼玉的窝旁,他好奇不解,又叫来他爷爷奶奶,祖孙三人用一块羊毛垫子将四个小宝宝抬走了。
        我这才想到曼玉,急急向田园进发。
        终于在玉米地见到她,是缺了肉的尸身,当中还有正在吃她的石貂。刚才肯定经历了一番搏杀,曼玉不是他的对手。按理说,对付石貂我有一套办法,尽管这些家伙身手敏捷。我用忽缩忽伸的招式,弄得他眼花缭乱,然后一下子咬住他的喉管不放,直到他窒息而亡。这五年,我积累了各种对付敌人的计策,哪怕是比我威猛的虎豹,比我狡猾的狐狸,比我狠毒的蛇蝎。我这回是替我女儿,也是替我的外孙们报一箭之仇的。
        我一身汗水淋漓,之后悲喜交加地走回来。
        但我的外孙们却在闹腹泻,这是人类用奶粉冲泡的牛乳来喂小宝宝的过失,眼看外孙们性命难保,可我又无法提醒人类。我当过好几回妈妈,可能有了世故,我朝一只母猫和两只小猫咪奔去。
        倒把人类急得团团转,霍地老主人耸了耸白胡子,拍了拍腿说:“有了!”
        是啊,老主人挤来了猫奶,用吸奶器来喂小宝宝,我的外孙们“吧滋吧滋”地吸着,个个眉开眼笑了。
        我这位外婆也宽心一下了,这就对了,我们是野生动物,喝不得人工掺料的奶水,这只母猫常逮老鼠吃,有野性,自然猫奶合我外孙们胃口。
        但是,人类的脑子也转得太快了,我们哪是他们的对手。
        
        秋渐深。
        树木转换成斑斓的色彩,之后一些树叶开始飘落,似乎在传递季节更迭的信号。
        我最终决定离开农庄,带上我的外孙们。一早,我趁主人还在熟睡,带上我的四个外孙走出庄园,钻出竹篱,来到野地,返回响石山大森林。从这点上讲,我们刺猬家族借住在人类集居地,也并不安全。我考虑到,在这生活,会使我变得懒散,刺猬种族会退化,不能应对瞬息万变的自然,以及人类不可捉摸的心理。
        沧浪河中一丛丛秋水仙开出一朵朵嫩黄的花儿,胖睡鼠在林中到处寻找落地的坚果,当中有榛子栗子等。
        接下来,我教会了外孙们各种觅食的技巧,各种防卫本领。然后,与他们分道扬镳,他们去找各自的领地。这一切我毫不心慈手软,该做什么我自有分寸。
        第一场雾后,树叶纷纷飘落,一年快要结束了,不断下降的气温提醒我该准备回到洞穴里。
        森林中到处有食物,野生苹果熟透了,风一吹“啪嗒,啪嗒”,掉到软软的草地上,还掉到我背上的毛刺上。
        那些腐烂的果子嵌入松软的泥表,发酵起来,有如果浆酒,狂蜂、蝴蝶,还有许多虫子纷拥而上,我把虫子连同果浆一起吃了,这是上等的美味佳肴。
        我得拼命地吃,为冬眠储存足够的能量。
         
        5
        
        入冬。
        沧浪河开结薄冰,反射出阳光,一片片寒意。
        夜深,万籁俱寂,唯有小树林中时而传出叽喳喳的鸟叫,那里集了上千只灰鹊,树叶嗽嗽地摇动,他们为一个树杈争夺居住权而喧闹。
        而我安然就寝,躺在铺了层层草叶的洞穴里,暖暖的。一个人真好。
        在冬天再次到来前,我开始享受温暖的居所气息。这个洞穴是我头一年住过的,真是机缘巧合,我从起点又回到起点,从小曼丽变成老曼丽,谁还记得我呢?
        我已活过七个年头,如今垂垂老矣。我睡下了能否再次醒来,恐怕只有上天知晓。
        回想曾经的岁月,我无处不防,这种绷紧弦过日子的生活着实让人心生厌倦,而我又无时不渴望着能多活一年,哪怕一天一小时一分一秒。好在我活到这份年纪上了,若有不测,还有什么好抱怨的呢?
        眼下,我肚子里食物充足,胀胀的,那是我为这个冬天作准备的,将进入漫长的消化中。往事浮现,星星点点……
        我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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