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曼丽

发布: 2013-10-03 20:42 | 作者: 陈家麦



        1

        我醒了,听到鸟雀啁啾,流泉叮咚。虽然我视力不好,我分明见到了穿过洞口草叶遮盖的缝隙挤进来几缕金丝线。根据我的经验判断,那是太阳光,此刻有了些些暖意。
        我舒展一下筋骨,心跳有了加快。我的身体蜷缩在这里一动也不动,已经有了整整一个冬天。经过这么久的脂肪消耗,我很虚弱,大概瘦了四成多。没有办法,如果不通过冬眠,我会饿死冻死。在大雪封盖所有植被的响石山森林,铺了厚厚冰层的沧浪河,枯草倒伏的草原,那些我们所需的食物全不见了,虫子也跟我们一样,提早入眠,冰雪有如覆盖他们身上的棉被。
        我需要三四个小时,四肢才不再麻木。现在,我的骨肉间有了血液的流动,来自身体的各关节发出了“咯吱吱”的响声,但我全身干燥,正处在严重缺水状态。
        我的家,应该是别人废弃了的一个洞穴,我们家族不大愿意自己动手挖洞。这又何必呢?有了别人不要了的洞穴,我现成拿来,只要稍稍加以改装,里面换些干草树叶,重要的是将洞口盖上叶子苔藓之类的,为的是不让敌人察觉,防止一些蛮不讲理的同类突然闯入,总得要讲个先来后到吧!问题是我这么想,别人就难说了。所以,伪装工作尤其对我来说非常重要,我知道这么做不好,但也事出无奈。再说,在响石山森林一带,人人都在自我保护。
        眼下,最主要的问题是我很渴很饿。当体温恢复到发热程度,我不能再留恋这个家了,我慢慢向洞口爬出。当我作出这个决定,对于家的概念有了清醒的认识。从这一刻起,这个家被我抛弃了。整个响石山,包括森林边缘、草原、河流,凡是我足迹所及之处都是我的家。当然,到了冬季则另当别论。
        我走出洞口,深呼吸,从积雪中露出绿色的山脉,正在解冻中的河流,以及从空旷中传来的鸟声,我知道自己一年中崭新的生活就从这一天开始了。
        太阳正从对面山岗中升起,四周仍有一层层积雪,挂在树梢滴水的冰凌,像一把把流汁中的尖刀,让我感到仍有寒意,而且白天的出行对我来说是相对危险的,但比起饥渴来说,这些并不重要。
        我不全靠双眼观察,再说我眼力向来不好,我耸动鼻翼,竖摇耳朵,循着淙淙的流水声,风吹草叶的沙沙声,就会找到我要去的地方。凭着记忆,我知道那些小水坑是沧浪河漫溢出的一部分,冰雪正在融化成水,一块块冰分裂出来随水而漂。我生活在这里,或许说妈妈给了我生命的延续,正是这些地方才有充足的食物。当然,食物分布或隐藏在各个角落,并非让我张口饭来。
        我叫曼丽,是妈妈给取的名,我们一起生活过一段时光又各奔东西,再后来我也有了一大堆孩子,可怜老二曼春老大曼蒂相继罹难……这些记忆从我爬出洞穴起就在我脑海中闪烁着,而我不想过于触及,等到我有空时再来打发时间吧。否则,那会太奢侈。
        我灌足了水,刚才还在干涸中的体内这下有了水的大量渗透,我得把身上所有棘毛——人类说我们至少有几千根——全部像针一样竖起。就说刚才吧,愣不丁有个身上刺青似的家伙从带雪团的荷叶间钻了出来,发出怪叫“呱——呱呱”,蹦跳着,吓了我一跳。是牛蛙,我这才松了口气。至于各种鸟在天空盘旋,我知道白天要比夜里不安全些,我最怕的是夜里的那些凶鸟。当然,相比来说,黑夜才是我们出行捕食的最好时机,夜幕是天然掩护色。
        我知道离开妈妈后一切得靠自己。此外,光喝水不能使我保持活力,食物才会补充所需养分,保持能量消耗。
        我开始搜寻猎物,尽量不露出肚皮,这是我最柔弱的部位,通常敌人对我外部无从下手,但会对我头部及包裹体内的五脏六腑攻击。所以,我行得慢,并不意味着我笨。之所以这样,我想我有自己的理由,并不妨碍别人的生活。相反,那些跑得快的,比如鹿啊野牛啊野马啊,面对庞然大物又有什么用呢?对这些高大猛兽来说,我只够他们塞牙缝,当然我也知道猛兽也会有困境时,也会狗急跳墙时,对此不可掉以轻心。
        我闻到了被太阳光烘烤出来带有甜腥腥的气息,那是水边有一处隆起的沙丘,这些沙子是从上游冲积下来的。这地方传来“沙沙沙”的响动,表明此处活动着比我还小的生命。涌动的胃液告诉我,那些小家伙是我食谱中的一种,而且也是我冬眠后的第一次正餐。
        见到我靠近,沙丘上一只蝎子张牙舞爪,这说明他对我充满了敌意。根据以往的经验,攻击敌手,首先要击中要害,使其无力还手。此外,比我体型还小的敌人不可小觑。
        我挥动前爪,使他注意力分散,当然我得处处提防敌人的利器——装上毒液的螯刺,可能对他来说生死攸关。我多次避开螯刺,虚袭他的其它部位,其实重心在于他的利器,闪电般将他扑倒,迅速咬断他两把匕首一样的螯刺,接下来他在做无用功,任凭他用其它关节来攻我,我身上感到像下毛毛雨一样,反而我有这么多的钢针扎得他遍体鳞伤。我美美地吃了他,直到片甲不留,我从不暴殄天物,何况是我今年第一餐。
        当我吃掉了试图钻入沙中的第二只蝎子,我的力气很快增大起来,像拳击手中场休息补充了大量的能量。我知道吞吃这些比我弱小的生命不好,但我绝不会像鳄鱼那样吞噬了一只小鹿后会涌动泪花。我是守法者,在自己的领地内活动。对这些小虫之类的弱者,我知道不吃他们并没有好坏之分,如果我不吃,别人也会来吃,正如比我强悍的动物一样对我。再说,我才不想饿死自己。
        肚子里有了些食物,开始涌动暖意,这表明能量在递增。但这些蝎子,在同类遭到不测后,他们也会警惕起来,发出某种信号,纷纷潜入我力不所及的地带。这就意味着食谱中的这一类与我暂时无缘了,也表示物种无大小之分,都有幸存的理由。我必须转移场地,寻找下一种猎物。
        太阳也在移动中,真正的春天还没有到来,到处还有寒意,甚至还有倒春寒。记得去年四月的一天,在经过一阵暴热后,天空黑沉沉起来,我差点被突如其来的漫天大雪埋葬掉,幸好我躲进树林乱石岗中,那个洞穴可能石貂住过,干草中还留有他的气味,我终于逃过这一劫。那是我第一年过春天,我起初以为,寒冷的日子不再。所以说,我对那次错误估计形势之事总耿耿于怀,检点自己在于下一次不重蹈覆辙。作为我,不必过于乐观,也无须对自己过小的体格自卑,每个物种都想方设法延年益寿。这是我从妈妈带我们学习觅食时体悟到的。
        日渐西沉,气温有所下降,地面上聚集寒气。我必须在日落西山前再次进食。再说我得勇往直前,向茂密深处挺进,不会再回到曾经住过的洞穴,而且也难以找到回程路线。
        从灌木丛中穿行,尽量避开阳光。阳光虽然使我的视界增大,但也容易让我暴露无遗。
        运气还算不错,当我进入草地,在河汊边,闻到了一种发臭了的怪味,这时我会用前爪将唾沫涂在肩膀上,这样身上的气味多少会被冲淡,对手也不易发觉。
        那是一只发出腐烂气息的死斑鸠,正集结着一群臭虫。对于我这样的不速之客,臭虫们也会有对策,集体放出臭屁,这使我差点晕死。但我早已适应,趁他们四处逃窜时,我用四肢轮番捂住臭虫,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跟上舌头,在数量上尽可能多吃。这些昆虫是我食谱中的最重要一项,而且今天机会难得。我肚皮饱胀起来,再说余下的臭虫也逃光了。
        这种食物让我满足,昏昏欲睡起来,但眼下不是睡安稳觉时。我很快钻入乱草堆中,全身被草覆盖,这才心头感到稍稍踏实。
        白天很快结束,黑夜将至,我伏身于此,将身上最柔软的部位紧缩起来,张开所有的棘毛,随时应对那些锋牙利齿者。我不敢轻举妄动,以免传出声响,经验告诉我夜间也并不安全,危机四伏。
        
        2
        
        春意渐浓。
        树木换上嫩绿的衣裳,花儿五颜六色。
        到了四月,蒲公英开始凋谢,种子像小伞儿一样四处飘洒,这意味着春天快到尽头。
        我本来一人生活好好的,可是上天要让我生儿育女,我有过这方面的经历,所以我知道该来的总是要来。
        唉,人生总有一道道坎。我明白自己又到了这一时节,不可抗拒。我浑身发痒发胀,似乎身上有无数颗种子需要从泥土里钻出地面,感受阳光雨露,在湿润的空气中种子爆裂发芽。那是我体内有一粒粒卵子在增大膨胀。因为它,我的乳头肿胀,乳汁像流水般汹涌,却因为乳头的盖子未开。我因此痛苦焦灼,几乎要喊出声来,但出于女性的羞涩和矜持,我要保持这份尊严。
        我得四处走走,沿着灌木丛,冥冥之中我感到有个他在等我。我得有所选择,为了孩子,也为了自己,尽可能给未来的孩子找个身强力壮的爸爸,让下一代有副好体魄。
        其实,最初连我也不知道自己的爸爸是谁。妈妈曾经说,这并不重要。她说她的妈妈也是这么过来的。
        我就这样走着,在野花疯开的湿地里,我碰到了大伟,是个长得棒棒的男子,但我不知道他到底有多棒。记得我第一次当妈妈前,也碰到过几位小伙子,我试了试,结果这几位连我都扳不动,可想如果我跟他们当中一个产下的后代那有多糟糕?
        大伟的体形是我前所未遇的,他其实老远闻到我的气味,当然我对他亦然。
        他有一种急迫难耐的口气,我故意一而再再而三地拒他,我是想试一试他到底有多大力气,就把自己的四肢深深地扎进泥里,铆足了劲,像钉钯一样扎进去,可是大伟太强壮了,在不停转圈后一下子把我身子掀翻了。这让我又恼又喜,恼的是他太用死力气了,一点也不尊重女性,喜的是有这样的好父亲必有好儿女。
        恍惚烟消云散,等完了事,这一切该结束了。我知道他还会找下一位女性,男人靠不住。我过去碰到一位还算强壮的小伙子,跟我交配后,没过一两个时辰又让我碰到了,他跟另一位女性正在玉成其事。男人们总精力旺盛,往不好方面说,那是水性扬花。管它呢,对我来说,我是个母的,我本想过一人的生活,对于求偶者,或者出于生育的本能,才与他交配。完了,不再跟他情意绵绵,形同陌路人。那些所谓被人们所津津乐道的爱情是虚妄的,有如从天边划过的一道道流星。
        去吧,大伟!
        你的名字将从我的记忆中瞬间抹去。
        事情都已这样了,我会在下一阶段尽母亲的本分,不管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3
        
        夏天初至,到处有虫子,食物丰富,气候温热,正是我哺育孩子的好时机。
        接下来的一切都得靠我自己,三个小宝宝降临,最初落地时身上的湿毛藏在皮肤中,这样才不至于扎伤我。才过三四小时,宝宝们的干毛直立起来。两个女儿老大老三,儿子老二,都露出粉嘟嘟的肚皮,我给他们分别取名曼蒂、曼春、曼玉,我喜欢给孩子们取名带上母姓,这也是跟我妈妈学的,我想我的女儿以后也会如此。我都记不清我妈妈的模样了。眼前,我得保证有充足的奶水,三个小家伙的胃口会一天一天地增大。
        短短几个星期,在我奶水的喂养下,他们变成青少年,干毛变成棕色,长出了乳牙,但这会儿还离不开奶水。为了有奶水,我得先填饱自己肚皮,我不时寻找食物,连白天也不顾忌。为此,我虽疲惫不堪,但每想到家里的孩子,就会奋不顾身。当然,我也不会作无谓的牺牲,万一我在回来的路上被某种野兽猎杀了,呆在家中的孩子性命岂不保了?
        到了雷暴多发时节,山坡汇聚了来自四面八方的雨水。溪里突涨了水,水流湍急,而我又不能耽搁回家的路程,幸好我会游水,又不能在水中泡久了,影响我的棘毛,我被洪流沉下去又挣扎着上来。尽管我是游泳好手,但我的耐力太差,我必须快速游向岸边。
        我不能死去,这种信念不可动摇,既然我生下他们,就得对此负责,除非不可抗拒。
        
        天渐发热,洞内虽湿润,但终究不是久留之地。我得教会他们觅食,以及应对各种险情。
        三个孩子有所不同,最明显的是老三曼玉,跟我一样,肚皮留有一块蝴蝶斑似的胎记,算她沉稳老练,话不多倒也句句中听;老大曼蒂爱异想天开,似乎是在做梦中;老二曼春好斗逞能,常欺负姐妹俩,当然他吃到的奶水也多,所以体格要比姐妹俩大。对于这种事,我只能开只眼闭只眼,许多事情不是由当妈妈的说了算,也不可能包办到底。当然,我对曼春的过份表现,会作出相应处罚,比如给他抽打几拳,聊作教训。有了孩子太喧闹了,这也许是当妈妈的一种乐趣。
        在洞里呆了将近一个月,他们该出来了。第一次感受外面的世界可能很精彩,三个孩子东张西望,对什么都感到新奇,张开鼻孔用力地闻,侧着头听,这不足为奇,我年少时也差不离。
        在森林中穿越,曼春爱冲在前头,爱出风头,而曼蒂老开小差,掉队,一会儿又到水边照镜子,对着游鱼发呆,只有曼玉不紧不慢。当妈妈是最累的了,既要替孩子们寻食物,又要密切关注动静,好在三个孩子全跟上了。得休息一下,找一块背阳坡地,他们仨将我紧紧围住,还要吃奶,其实我的奶水已有些稀薄,对他们来说最有营养的还是昆虫。三个小家伙的乳牙弄痛了我乳头,我直抽气。
        休息之后,我们再度进发,闻到异常气味,孩子们学我的样子用唾沫涂自己的肩膀,就像跟着教练学防身操似的,每每让我忍俊不禁。
        三个孩子都长出钉子一样的牙齿,对虫子最感兴趣,他们的钢毛已齐整,我已停止泌乳,分别的日子很快临近。
        曼春仍然好动,喜欢跑在前头,这跟他体格健壮有关,妈妈怎能跟上小青年的步伐?而两个女儿还似乎处于成长期。你瞧,那个爱玩的曼蒂虽老大不小的了,可老是松松垮垮魂不守舍的,我们走了一程,还得差曼春回过身来找她,有时曼春跑远了,还得由我亲身出马,老大何时变得老成起来呵,妈妈跟你们在一起的日子眼看不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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