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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 2013-6-06 18:40 | 作者: 范迁



        要把一个中国人逗笑不容易,我们像别的人类一样,会哭会怒会痛苦会无奈会沮丧会逢迎会嘲讽会不屑,但是我们不大会笑。就是笑的话也是冷笑,假笑,苦笑,皮笑肉不笑。真叫我们从心底里发出大笑是难上加难,这也许跟我们的沉重的历史积累和艰辛的个人经历有关,反正我们一过了孩提的年纪就开始逐渐丧失了笑的功能。我们遇到一件事首先考虑到厉害关系,估算对我们自身的影响,以及连带产生的利弊。我们从小被教导要学会察言观色,不轻易流露自己的喜怒哀乐。我们看到太张扬的个性在社会中往往遭受灭顶之灾,一个人往往在前一分钟大笑后一分钟就可能大哭。我们不得已地学会了掩饰和伪装,时日一久,这种伪装就溶化在我们的体质之内。我们一点点地丧失了与外在事物的互动,我们的横膈膜变得沉重无比,发不出来那种来自腹腔的大笑。我们的喉头变得干涩,吐不出嘹亮的声音。而我们的表情肌则逐渐退化,再也没有了明亮的笑容。
        所以对小丑卖力的表演我只是牵动了下嘴角。
        对一个小丑来说,引人发笑是他的职责所在,而观众不卖他的账是最大的侮辱,比当众被抽耳光还厉害。因此他使出浑身解数,蹦上跳下,戏法变了一套又一套。可是我还是不笑,最后他没撤了,摘下头上那顶红色的假发套,搔了搔冒汗的秃头,用差点哭出来的语气道:你们中国人真的不会笑?
        我只是耸耸肩,表示无能为力。
        小丑微微摇头,又捏着下巴作沉思状,旁边的红脖子们起哄:让一头牛发笑还容易些。中国人天生就不会笑。我可以打赌一瓶黑牌威士忌,如果你能使他开怀大笑一次。
        小丑疲惫地说:也许我没这个本领。如果一个人没有笑的功能,那是上帝的错误,我们凡人是没有办法的。酒你们自己喝吧。
        说完他扔下我和红脖子们,钻进一座彩色条纹的帐篷里去了。
        
        是该走的时候了,玩也玩了,筋骨也松了,跟小丑也过过招了。该去找我的老婆大人了。
        路过帐篷时看见小丑换下了小丑装,闷闷不乐地在抽烟。脸上的化妆还没除去。
        云霄飞车的入口处人群疏落,灯火阑珊。我找了一圈,没见我老婆。再抬头望去,在紫色的天幕上,云霄飞车像一架巨大的远古恐龙骨架。在它的轨道上,一排排空的座舱徐徐地无声地滑行。其中可以看到一个小小的人影,孤零零地在天尽头,像一颗流浪的小行星。
        我这老婆也真是的,玩字上心就不知轻重好歹,人都走完了,你还在上面乘凉啊。
        乘云霄飞车的门口已经没什么人了,我刚要往里边闯,被收票的红脖子拦住:票! 我说我不是来坐飞车的,我只是要进去找我的老婆。那家伙说不管你进去干什么,走进这道门就要票。
        我摸遍浑身上下的口袋,只找出几个铜板,钱包在我老婆身上。正在烦恼之际,背后又传来那股牛哄哄的气味,不用说,还是那个小丑,伸出一只大手递给收票的家伙两张钞票。还没等我反应过来,人已在场内了。
        我面对卸了妆的小丑:我只是进来找我老婆的。
        小丑眨眨眼说:没事。你老婆还在天上享受云霄飞车呢。
        我说时间已经不早了,我们今晚的住宿还没落实,出了门就要去找汽车旅馆呢。
        小丑告诉我离这儿五分钟的车程有个Motel 6,就在路旁,你绝对不会错过的。
        既然你老婆还在上面乐此忘返,何不我们也乘坐一圈兜兜风呢?
        我说我有恐高症的。
        小丑说你看我这么胖,我也有恐高症的。但是云霄飞车绝对是个美妙的经验,你只要试过一次,让恐高症见鬼去吧.
        我说你不肯放过我是不是?
        小丑耸耸肩道:没人强迫你。我只是告诉你YOU DON'T KNOW WHAT YOU MISSING。别浪费时间了,三十块钱可是我两个小时的工资呢!
        我看在钞票的份上,无奈之下,被小丑半推半哄地弄上云霄飞车,他自己也挤进我并排的座位,并给我们两人系上安全带。
        
        在飞车开始滑动时我就后悔了,干嘛理他这个茬?告诉他不想尝试不就完了嘛?大不了老婆下来后把钱还给他就是了。
        飞车开始加速,有点像飞机起飞时的感觉,在越来越快的速度作用下,人被紧紧地贴在座椅上。只是四面没有屏护,那种空空落落的感觉使人头皮发麻。这还不算什么,到了8字形轨道的第一个转弯处,车子猛然斜斜地上升,人被离心力抛向一边,如果没有安全带系住,人就会像颗石子般地飞出去,落进茫茫的夜色之中。
        我的手心开始出汗,手指痉摩地抓紧了铁质的座椅扶手。这时已升到了8字形的第一个高点,我失去了上下之分,望出去深蓝的夜空中星光点点,与地上闪耀的灯光错落混杂。远处的高速公路上,汽车尾灯连成一串串红色的光谱,理还乱,剪不断。那只是一瞬间的事情,飞车开始下滑,速度加快,越来越快,简直是笔直地向地面俯冲而去。那种向下坠落的感觉比升起来时更为摄人魂魄,我的心脏在喉咙口大跳,我不相信我的身体受得了这种刺激和压力,下一分钟心脏就会爆裂,或者从我口腔中跃出,跌落深不见底的黑暗之中。我将在离地一百公尺高的地方死于非命。
        我耳边响起一声长啸,那是邻座的小丑扯开了喉咙在放声大喊,音波高昂嘹亮,不像人声的,无意义的,像动物发情或相博时发出的吼声。高分贝的声音也有传染性的,我也不由自主地放开喉咙,让气流在我身体里自由地进出,冲进气管灌进肺里,在身体里回荡,让它振动我的横膈膜,连带整个共鸣器腹腔,让自己成为一管人形唢呐,把最大的分贝播放到无限的黑暗中去。
        飞车滑落到最低处时,靠了惯性再一次往上爬升。我看见从对面而来的老婆大人,一个人坐在空荡荡的椅子上,头发扬起,神情亢奋,跟我一样大张着嘴,发出不由自主的声音。但是她脸上还有一种奇怪的表情——从我认识她之后从未看见过。
        她一个人在无缘无故地大笑。
        我正在想到底是我老婆,还是我不正常了,云霄飞车开始运行在8字形的另一端了。上去时虽然惊险,但跟徒角转弯和往下俯冲的刺激比起来,差不多可说是春风杨柳了。那种要把人甩出去的感觉,那种身不由己的被地心引力拖曳下去而挣脱不得的感觉,实在是惊心动魄。也是一个人能承受的生理极限。奇怪的是,虽然我身心都受到强烈的冲击,却有一种盼望再去经验一次的暗想。经验那种在悬崖上行走,头晕目眩却始终没有掉下去的感觉。
        真是发神经了。
        第二遍上去下来的刺激一点也不比第一遍差,虽然有了心理准备。但加速度上升和下坠还是使人透不过气来。小丑和我不约而同地开始放声大叫,气流像支箭似地贯通我们的身体,如风中的琴弦,开始自动奏乐,高低昂扬全不由我们作主。
        人在这个状态中是很奇怪的,首先,时间的概念消失了,一段三分钟的上升会变得无限地短,一段下坠过程也可能变得无限地长,絮乱而又合理,正谓山中七日世上千年。第二,‘我’的概念也消失了,这个最摆脱不了的生物自觉在高速运转中跑得无影无踪,连带所有人为的附加物。第三,有一种不可抑制的兴奋感从丹田里源源不断地涌现出来,如煤气管破裂似地,堵也堵不住。人在这种状况下会做出自己也料想不到的事情来。
        科学家说粒子静止时和高速运转时是不同的。人不就是宇宙中的粒子吗?
        在云霄飞车来到最高处时我看到一个静止的世界,太阳和月亮星星排在一条轨道上运行,像鱼群的巡游,无声却迅捷。大地是平坦的,跟圣经上描述的一模一样。各种建筑物在地面上如花卉般地盛开,通体明亮。我可以看到我们才去过的大拱门,近在咫尺,好像一伸手就可以触摸到。左面的五大湖正在缓慢地结冰,晶莹透亮。右面低气压在加勒比海聚集,热带风暴正在酝酿。在稍远处,纽约的楼群像一列镂空的酒瓶,透出灯红酒绿的迷幻。稍一侧头,眼光向后瞥去,加州漫长的海岸线白浪如练,旧金山的金门大桥凌空起舞······
        我不再害怕高度,倒希望下一波上升能达到更高的高处,那样我就可伸手触摸月亮,可以眺望太平洋彼岸的家乡。我也开始享受速度,想象自己像只鸟儿振翅飞向高空,再在一望无际的海平面上俯冲下来,闪电般地切开柔软的海面,深入水下琉璃世界。我不再惧怕以前惧怕的一切,既不惧怕这个世界,也不惧怕我自己。
        你坐在悬崖的边上望出去,千山如韧,万谷叠翠,这个世界和平日所见的不一样。
        我突然起了一股冲动,想要解开绑住身体的安全带站起身来,如果那样,我肯定能在下一波登上最高点时触摸到月亮。
        可惜,安全带是设计成只要飞车在运行,就自动锁上不能解开。
        一股气流从腹中涌出,又急又快,不受控制地冲出喉咙。横膈膜抖动着,肺部如鼓风机似地急速地吸进空气又吐出。脊椎上一阵痉摩,浑身的细胞像是炸药一瞬间被点燃,引信的尽头处爆发出一阵大笑,不可抑止的大笑。
        笑得忘乎所以,笑得七荤八素,笑得不可理喻,笑得花枝乱颤,笑得不能自已,笑得物我两忘,笑得天地变色······
        想想这画面吧;在深紫色的夜幕下,灯火阑珊,游人零落。云霄飞车却一如既往地在轨道上快速运行。空荡荡的座位上,一个还没卸妆的小丑和一个脸色腊黄的中国人挤在一起,两人神情激奋,手舞足蹈。在离地一百多公尺的地方像青蛙一样放声大笑,笑声盖过了喧杂的乡村音乐,沿着云霄飞车8字形的轨道一圈圈地旋转,盘绕,像流星划过天空,落进黑暗的海洋。而底下一群红脖子仰着头,嘴巴张得像鱼一样······
        如果不是我亲身经历,打死我也不会相信这幅情景。
        我们一直待到游乐场人走灯灭,才依依不舍地跨下云霄飞车。头脑昏昏沉沉,脚步飘摇不定。我跟小丑握手告别:你说对了,云霄飞车真是个难忘的经验。谢谢你了。小丑眨眨眼:我也要谢谢你,中国人,你替我赢了一瓶好酒。
        
        我不记得是怎样摸回停车的地方,完全忘了老婆没与我一起回来。直到坐进车里,后座响起一个睡意朦胧的声音:你上哪儿去了?好一阵子了。
        我伸个懒腰,想了半天,说:哪儿也没去,做了个大头梦而已。
        
        2012-1-11 柏克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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