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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 2013-6-06 18:40 | 作者: 范迁



        我们夫妇从洛杉矶出发,取道五号公路北上旧金山,再沿着八十号高速公路,经过盐湖城,再花了两天穿过整个中西部大平原。在到达芝加哥之前,在中途休息站打了个盹,出来时错拐了一个右拐弯,结果顺了五十五号高速向圣路易斯而去。
        原本打算是去纽约的,对我们这些炒股票的说来,纽约像回教徒的麦加一样,是毕生一定要朝拜的圣地。华尔街证交所就是股迷心中的圣石。在它的台阶上坐几分钟,再摸一把那匹金光闪闪的铜牛尾巴,此生无憾。但是越往东去越是忐忑不安,我们不是赚了大钱的幸运儿,而是输了钱的丧家犬。不肖子弟无颜见祖师爷。
        听说圣路易斯有座大起大落的拱门,高耸入云,是世界建筑奇境之一。我们做股票的人迷信,‘高耸’总是个吉兆。反正又不急于赶路,纽约永远会在那儿。将错就错去圣路易斯玩一趟也好。
        旅行是受心境影响的。
        我们携了三千块钱冲进股市,原是玩玩而已,没想把它当饭吃。怎料到进去了就出不来,跟抽鸦片烟一样。三千块变成三万,再变成三十万。到了这个份上,你说二十来块钱一个钟的工作怎么还能使人安心做下去?我辞掉软体公司那份吃不饱饿不死的工作,我老婆辞掉牙医助理的职位。一人一台电脑,在家干起当日交易员来。
        我们的作息跟股市同步,每天五点不用闹钟准时起床。六点钟就坐在电脑前,面前一杯黑咖啡,一开盘就杀进去。做当日交易是短线,选的都是大起大落的股,上涨几毛钱就出手,一天来回可做几个回合。做当日交易员这行当,无论是输是赢,在收盘之前一定要结清账面。赢钱晚上出去吃葱姜龙虾清蒸石斑,输了呢?在家吃公仔面。
        其实在那段股票疯长的时期,放只猴子在电脑面前也会赢钱。我们却昏了头,往上查祖宗八代还没谁一天赚进几千美金的。所以俗话说‘月盈则缺’,当人自我感觉太过良好之际,就是翻船之时。
        下面伤心的事就不说了,我们离开旧金山时卖空了家当,除了后座两个手提包里的换洗衣物,口袋里还剩三千块现款,这叫做九九归一,哪儿来的哪儿去。
        
        圣路易斯是个破败的城市,市容澹淡,满街的流民,这个地方不像是有吉兆的样子。大拱门坐落在密西根河边,像一张巨大的弓,搭上一支箭就可把月亮射下来。它又像一条饱满的抛物线,飞天而起,高度一百九十二米,跨度一百九十二米,画了个漂亮的半径,最终还是落在地上。
        哦。尘归尘, 土归土。
        汽车泊在河边,驾驶台上扔满了吃剩的外卖盒,汽水罐子。收音机里播放着西部乡村音乐,依依啊啊的,听起来跟二人转差不多。中间偶尔插播天气预报:纽约和新英格兰地区受到强暴风雪的袭击。
        老婆和我对望了一眼,这天气看来纽约去不成了,我们这辆八二年的老丰田跑了十四万英里了,路上抛锚就麻烦了。真该趁手上有钱时换辆新的,可是当初想要钱生钱哪,一直窝在股市里抽不出来,本想赚够了换辆凌志四百。一耽搁,他妈的钱在手上就像泥鳅般地溜走了。
        那就继续逛吧。
        
        中国人不是个游荡的民族,我们祖祖辈辈喜欢窝在一个固定的地方,喜欢安居乐业,有一份工作,生养几个子女,车库里停着两辆车,前院种花后院种菜,看看连续剧,周末出去吃一顿。老话说在家千日好,出门处处难。像我们这样是逼不得已才上路,就像古代人犯了罪充军那样。
        所以我们不觉得驾车旅行的乐趣何在,大部分时间我开车老婆打瞌睡,或者一刻不停地换电台。我想聊聊天,三句话不到就绕到股票上,我说她小脚女人畏畏缩缩,她讲我见了芝麻丢了西瓜,差点吵起来,于是大家识相闭嘴。时间和道路像水一样向后方流去,而寂寞像大雾一样地包围着我们,前面看出去是一模一样的高速公路风景,停下来是一模一样的加油站,喝一模一样淡而无味的咖啡,吃难吃的食物,连厕所的臭味闻起来都一样。
        人如果在这种单调的环境呆上几个月,就算不发疯,也一定会患上神经衰弱。真佩服那些终日开了大卡车穿州过县的司机,天生大条神经粗如钢缆,驾车粗野,满嘴脏话。而我们才走了两千多英里,头脑发涨,屁股生痛,胃里咕咕响,人憋闷得直想尖叫。
        
        人一闲就来事,老婆看到公路边高耸的云霄飞车时,竟然被鬼迷了心窍,吵着要去玩。我说老婆啊,我开车都要累死了,你兴致还这么好,玩这小孩子的玩意儿?老婆撇撇嘴道:正是坐车坐得腰都断了,才想要去放松一下。没头苍蝇似的跑了一天了,你还没转悠够?我想也是,何不趁机歇歇脚抽口烟。于是心不甘情不愿地下了高速公路,兜来兜去,跑了不少冤枉路,最后总算找到入口处,停车买票,步入游乐场内。
        游乐场是在高速公路旁边一大块空地上用活动篱笆围起来的,除了那架8字形的云霄飞车,还有无数的杂耍摊位,卖汽水热狗爆米花巧克力棉花糖的小贩像苍蝇似的穿梭来去。时届黄昏,游人如涌,都是些半大孩子,兴高采烈地从一个摊位涌向另一个摊位。
        进场时突然有个幻觉;这地方我好像来过。那一个个彩色的帐篷,堆满绒毛公仔的架子,气枪射击的啪啪声响,聒噪的流行音乐,空气中弥漫爆米花的香味,以及那缓缓旋转的云霄飞车,都好像似曾熟识,我朝左面看看,心想那儿该有个厕所,那边果然有两个蓝色的简易厕所。我再朝右边望去;那儿该有辆六十年代的老福特,果然,真有一辆老爷车趴在那里,锈迹斑驳,引擎盖里都长出草来。我摇摇头;这是怎么啦?我肯定没来过这里,我居住地离这儿有二千英里之遥,我这人生性胆小,不好动,如果去过任何游戏场肯定印象深刻。游戏场?唯一的记忆是小时候父亲带我去看过一场马戏。
        是我长途驾车后过度疲劳引起的幻觉?我不敢肯定。
        想想真是匪夷所思,我们夫妇俩突然童心大发,在几千里外的一个小镇上,鬼使神差地走进一个游乐场。老婆一向胆小,不敢骑自行车,开车也不敢上高速公路,这时却吵着要坐云霄飞车,并且死活怂恿我一块上去。谢谢,谢谢,老婆大人。我是有恐高症的,万一被吓出心脏病来。 你准备把我扛去纽约?
        老婆撇下我,在工作人员的搀扶下坐进蛋壳般的座舱,系好安全带,一路上苦着脸的她竟然兴高采烈,笑靥如花,在飞车冉冉上升之际向我招手,那飘飘欲仙的姿态使我想起嫦娥奔月。一个女人一步登天,在高处不胜寒的位置上俯视地下众生,其中一个豌豆般大小的人形动物是她丈夫,这个男人其貌不扬,胆小如鼠,坏习惯一大堆,吃饭时放屁,上床不洗脚,睡觉时磨牙,这倒也算了。最可悲的是这个男人没钱,不是一时一地的没钱,而是命中没钱。就是钱到了他手上也会像水一样地流走。
        所有的婚姻都经不起从高空俯视。
        据收票的讲,坐趟云霄飞车大概是十五分钟。我点上一支烟,伸个懒腰,在周围走动走动疏松筋骨。从一个摊位逛到另一个摊位,跟在一群十五六岁的毛孩子后面看热闹。这地方典型的中西部小地方,清一色的白人,连个黑鬼都很难见到,更不用说中国人了。守摊的都是些没见过世面的乡下人,红脖子,看到黄种人像见了妖怪一样,眼睛瞪得鸡蛋大,满口的‘沙伊娜啦’,招我去他们摊上玩。他妈的把我当成日本鬼子了。连美国乡下人都知道看菜下饭——日本人是有钱人,而中国人是打餐馆工的。我才不会上那个当,那些摊位都是大同小异,套环的,打枪的,滚球的都是小儿科。环是轻重不对称的,枪的准星是调歪的,球的轨道是动过手脚的。这些小小的歪门邪道,我在股市里大风大浪里打滚过来的,一眼就看穿了。
        但是所谓的‘游乐场’就是我们人生的缩影,本来嘛,来世上走一趟有多大意义?无非是花几个小钱买个乐子,一看穿,自己就把自己给毙了。我既不坐云霄飞车,也不打枪套环,像头野狗似地在场内晃来晃去,东看一眼,西唾口痰,就差没撩起脚来方个便了。 
        老婆说过,我这个人最大的缺点是没长性,我对艰苦的需要付出的事没长性,对细致耐心的事也不行。其实老婆对我了解还不够;我对悠闲和享乐也都没什么长性。我妈说:生来属猴的,拿起丢下,屁股是没一分钟坐得定。知子莫如母啊。
        一过八点,场内的游人走了大半。这种乡下地方,人都像鸡一样,天一擦黑就进笼子睡觉。守摊的家伙们一个个手插在围兜里,抽着烟荡来晃去,呵欠连天。如等着归圈的羊群。我真的撞见一个家伙在帐篷后面撒尿,使劲地抖,见了我不但毫无愧色,还笑着做个鬼脸。
        
        游乐场一没了人气,就成了坟场。守摊一个个像是孤魂野鬼。
        突然有人在身后拍我肩膀,我惊跳起来。
        回头一看是个小丑。高大肥胖,穿了件横纹衫,背带裤,脚上一双庞大无比的鞋子,鞋尖往上翘起。满头乱糟糟的红发,脸上用白粉画出一张丑陋无比的面具,再加一个通红的鼻子,正咧开大嘴朝我笑着。那副形象说是滑稽还不如说是可怕。要不是身在游乐场,胆小的人猛一见肯定会被吓坏。
        那个巨大的身影凑近我,喘气吁吁像匹肥胖的母牛。我真的闻到了一股湿淋淋混合着干草味的牛尿气。从洛杉矶到旧金山的高速公路旁有个巨大的养牛场,隔了好远都闻到刺鼻的牛骚气,跟这个家伙身上的味儿一模一样。
        母牛对着我挤眉弄眼,先笑出个满月脸,再摆开架势,做出一串滑稽的表情,想逗我笑。看我无动于衷,他双手一拍,变戏法般的出现一副全新的纸牌,手一扬,纸牌像是一群鸟儿,生了翅膀似地飞上半空,再一张张飘落下来,整整齐齐地叠在他的手掌上。
        哦,还有一张在这儿。
        我还没反应过来。他已经以极快的动作在我衣领下抽出一张纸牌。
        啊,还有一张藏在这儿,你这个不乖的小捣蛋。出来玩就不想回家了?
        我还来不及躲闪,他从我上衣口袋里又抽出一张牌来。
        哈哈。哈哈哈。四周围观的红脖子看热闹。
        但是我看不出有什么好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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