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舅舅的花园

发布: 2013-4-25 18:45 | 作者: 李云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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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时候,正是我大舅家如花似锦的日子。我的大舅和妗子,年富力强,在县城里也有着让人羡慕的位置,无论走到哪里,都是被人敬重的,去他家里的人,叙旧的,闲谈的,拉关系的,每日里络绎不绝,真是家中客常满,杯中酒不空。他们的三个女儿,都长大了,一个个出落得如花似玉,大红和二青工作了三四年,也到了谈婚论嫁的年纪,给她们说媒的人,更是踏破了门槛。
        我的这三个表姐,大红、二青和三芹,她们对我都很好,见了面也很亲切,但是,怎么说呢,在她们的好里面,似乎有一种别样的东西,有一点轻视或者可怜,而又要加以照顾的意思。或许在她们的本意中,并没有这样的想法,但从我的感觉来说,却总觉得有一些不同,那微妙的,而又自然而然的障碍,好像自始至终都存在。这种细微的东西,真是没有办法说得清。比如我和我姐姐之间,或者和我舅家的表姐之间,虽然她们也会逗我、骂我,甚至打我,但是打也就打了,骂也就骂了,过去之后,我们之间仍然很亲密,并不会在心里留下什么芥蒂;但是大红、二青就不一样,她们并不骂我,也不打我,最多只是逗逗我,她们是亲切的、温和的,但是她们的眼神不经意的一瞥,却能让人感受到分明的距离,那是傲慢的,或者屈尊的神色,是不由自主流露出来的优越感。是的,那可以说是一种竭力隐藏起来的优越感,正是这一点,让我们的内心拉开了距离。我的姐姐也说,我大舅家的孩子都有一点“傲”,她们不大喜欢,我想她们所说的,也是这样的意思。不过,如果站在大红和二青的立场上想一想,她们又能怎么样呢?她们日常吃的、穿的、用的,都是那么高级;她们平常所交往的,也都是有头有脸的城里人,衣着光鲜,谈吐文雅,她们就是在这样的环境中成长起来的,而且又年轻,漂亮,备受宠爱,让她们真心去喜欢那些穷乡亲,喜欢一个乡下来的孩子,也是不大可能的。她们能够不流露出厌烦的神态,能够顾全亲戚之间的礼仪,又那么亲热,那么周全,已经很是难得了。不是还有的亲戚之间,为了谁看不起谁而断绝了来往吗?与那些人相比,我们已经好得多了,我们还能希望什么呢?——这可真是没有办法的事。
        但是我娘想的似乎不一样,我娘觉得我大舅是她的兄弟,就好像我们仍然是一家人,至少在她的心中,是不希望我们两家越走越远的,所以从那时到现在,过年过节,她都要去我大舅家。后来,她老了,走不了那么远了,就不停地督促我和我姐姐,让我们去看望我大舅,直到我大舅去世。
        如果说,那时我大舅家的生活是花团锦簇,那么,大红和二青便是穿梭其中的两只燕子,三芹那时在上学,而大红和二青,正到了婚恋的年纪,便吸引了更多人的注意,也牵动着亲戚们的心,她们的婚事,也成了一件盛事。
        大红和二青,她们两个人也不相同,大红性格安稳沉静,不大爱说话;二青呢,活泼,调皮,也倔犟。所以呢,她们喜欢的人也不同,她们的爱情也不同。大红的爱情故事很平淡,或者是否能叫做爱情呢,也很难说。本来她在棉麻厂,有不少小伙子追求她,她对其中一个电工也有点意思,他们来往过一段时间,坤哥告诉我,那个小伙子“人很帅,篮球打得很好”。可是呢,我大妗子却看不上眼,来家里提亲的,不是某局长的儿子,就是哪个主任的外甥,跟他们比起来,“一个工人,没啥发展前途。”她摇摇头说。那时候,在我们乡村里,是讲究门当户对的,我大舅他们虽然在城里,也受到这些观念的影响,尤其对我大妗子这么好强的人来说,他们家既然是当着官儿的,有一定的社会地位,即使不能跟更高的官家结亲,光耀门楣,至少也不能跟他家相差太远,如果差得远了,不仅同事之间会议论、嘲笑,而且女儿嫁过去之后,也会受苦受罪。自己娇生惯养的闺女,嫁到别人家里去受罪,这是她所不能容忍的,所以她果断地掐断了大红和那个电工的爱情萌芽,迅速地给她定了一门亲,那人是我们县城化工厂厂长的儿子,在厂子里做会计的。大红呢,虽然难受,哭了两天,也就没事了,那个电工,她和他也只是拉了拉手,看了两场电影,似乎并没有太深厚的感情,而且这个会计呢,看着也伶俐,也踏实,好像也没什么不好,于是她很快也就结婚了。
        大红结婚的那一天,可真是热闹极了,鞭炮,彩车,锣鼓喧天,那么大的场面,是我们见也没有见过的。中午摆酒席,是在我们城里最好的酒店,有五六十桌,来了不少重要的人物,我们这些穷乡亲,也真算是见到了大世面。在我们乡村里,结婚是一辈子的大事了,但是摆席,也不过是在自己家的院子里,怕下雨下雪,再搭上棚子,厨师呢,也只是请村里的人来做,别的事,也都是自己家里的人做,像拉桌子板凳,借盘子借碗,等等,所以一说结婚,前后要忙上一个月。但是城里人就不同了,什么事都交给了饭店,又排场,又省心,吃得又好。那天,一盘盘菜端上来,可让我们大饱了口福,那些鱼,那些肉,我们平常哪里能够吃得到?那些酒,也都是好酒,平常里谁能够喝得起?于是,我们就尽情地吃喝了起来,那一餐饭,我们吃得是如此满意,直到多年之后,还会有人津津有味地提起:“那一年,大红办事,排场可真够大的,那酒,那菜,啧啧。”
        那天,我在二舅的撺掇下,也喝了一点酒,都有点晕乎了,但是大多数时间,都是和坤哥在人群里穿梭,跑来跑去。坤哥也是那天婚礼的主角之一,作为新娘子的弟弟,他受到了几乎所有人的瞩目,又是唱又是跳的,出尽了风头,甚至新郎也不得不讨好他,以免被他为难。在这种情况下,坤哥简直顾不上我了,我呢,有那么多好吃的,似乎也没有感觉到受了冷落。
        大红这档子事,算是过去了,到了二青,又不一样了。二青早就说了,找对象,她要自己找,不用家里人瞎操心,可是她领回来的,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呢?一个待业青年。我大妗子一听,气得都快说不出话来了,“我的姑奶奶,你找个什么样的不行?找一个待业青年!你这不是故意气我吗?我看不把我气死,你就不拉倒!”我大妗子坚决不同意这门亲事,一个正式的电工她还不放在眼里,何况一个待业青年呢?那时候,城里的人都是有单位的,而待业青年则意味着,没有单位,没有职业,没有生活保障,只能摆个地摊,或做个小买卖糊口,我大妗子怎么会把女儿嫁给这样的人呢?她真是连做梦也没有想到会出现这样的情况,她说:“只要我活着,还有一口气,我就坚决不同意。”可是二青不是大红,我大妗子坚决,二青比她还坚决,她继续和这个待业青年来往着,对我大妗子介绍的那些对象,看都不看一眼。我大妗子疾言厉色地骂她,她索性下班也不回家了,到晚上很晚才回来,第二天早早又走了,家里很少见到她的人影。我大妗子想骂她又骂不到,就冲我大舅发脾气:“那也是你的闺女,你也不管管!”我大舅呢,平常对于家里的事,都是大撒手的,这次我大妗子生了气,他才不得不过问一下,于是有一天二青回来,他把她叫到了书房,跟她谈了半天,可是谈话的结果呢,是他被二青说服了,他说:“那个小伙子也不错,要用发展的眼光看问题嘛。”我大妗子简直气炸了肺,她说:“一个待业青年,能有什么发展!”又说:“就不该让你管,看你管到哪里去了?”我大舅说:“孩子们都长大了,她们也有恋爱的自由呀。”我大妗子说:“行了行了,你别管了,快去看你的文件吧。”我大舅只好讪讪地回到书房里去了。我大妗子又把大红叫来,让她帮着说服二青,大红这时已经有了小孩,她抱着孩子到二青的房间里去,说了很长时间,二青只是逗着那小孩玩,也不搭话,最后她说:“二青,咱妈也是为你好,你也别太犟了。”二青突然问她:“姐姐,你觉得现在过得幸福吗?”大红说:“什么幸福不幸福的?就是过日子呗。”二青说:“那我可受不了,要是让我跟不喜欢的人结婚,我一天也过不下去。”大红听了,低下头,也没有话说了。我大妗子跟二青的关系越来越僵,她又觉得我大舅和大红都背叛了她,自己一片好心,反而受到了全家的反对,气急之下,她生病住院了。在病床上,她挂着吊瓶,对大红说:“你去告诉二青,她要是再跟这个人来往,我就不认她这个女儿!”二青也真是敢作敢为,她说:“就是她不认我,我也要跟他结婚!”她说得出,做得到,很快就和这个待业青年旅行结婚去了。那时候,旅行结婚在我们那里还是个新鲜事物,又时髦,又能避开一些矛盾,年轻人很是喜欢。
        二青旅行结婚回来,我大妗子就没脾气了,她心里恨死了这个闺女,可是又拿她有什么办法呢?她又是个好面子的人,一个闺女这么无声无息地结了婚,像什么话?亲戚朋友们不是会议论吗,单位里的同事不是会嚼舌头吗?这样可不行,于是在他们旅行结婚回来,我大妗子忍着气,又给二青补办了一个“正式”的婚礼,这个婚礼也很盛大,也很喧闹,可是我大妗子总觉得不顺心,此后对二青仍是没有什么好气。直到第二年,二青的孩子生下来,她这个姥姥忙忙碌碌的,才在心底里原谅了二青。
        那之后,一到周末,大红和二青就带着孩子回娘家来了,一个男孩,一个女孩,在花园一样的院子里,学说话,学走路。后来又在花丛之间跑来跑去,追逐蝴蝶,追逐蜻蜓,他们稚嫩的声音和举动,不时引来大人们的欢声笑语。三芹和坤哥,带着两个小孩玩,大红和二青,在她们以前的闺房中亲密地说着话,又到厨房帮我大妗子做菜,堂屋里呢,两个女婿陪我大舅喝两盅酒,说说闲话,下午两三点钟的阳光照过来,明亮,温暖,适意,整个院落繁花盛开,是多么明媚。
        5
        那时候,去我大舅家,会路过一个中学,我娘指着校门前巨大的牌子,跟我说:“你好好学习,等以后考上这个学校,离你大舅家就近了。”我透过校门去看那个学校,可以看到一排排青翠的白杨树,旁边的操场上,正有人在打篮球,奔跑着,跳跃着,生龙活虎的,看着让人很眼热。不过那对我来说,好像是一个很遥远很渺茫的世界,所以我娘的话,我并没有怎么放在心上。然而,巧合的是,几年之后,我真的来到了这所学校,成了一名初中生。
        这所学校里的教室,是一排排平房,我们班所在的这一排,在学校西半边的第二排,与我大舅家,正好只隔着一堵墙。更有意思的是,坤哥也在我们这一个年级,只是我们两个并不同班,我在四班,他在二班,在我们教室的后面一排。从我们的教室里,透过窗外的白杨树,就能够看到他们班的教室。我娘以为,我来到了我大舅家隔壁的学校,会跟我大舅家更近,会跟坤哥更多地在一起玩,一开始我也朦胧地这样想,其实并非如此。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我越来越清醒地意识到,我家和我大舅家并不再是一家人,他们在城里过着他们的生活,我们在乡下过着我们的生活,每一家人都有自己的生活。我们家虽然很穷,但是也过得很有滋味,很有意思,而到了我大舅家,虽然有好吃的,好玩的,但那并不是属于我的,我也只是一个客人,而在他们富裕自得的生活方式面前,我越来越感到不适,所以我也越来越不愿意到我大舅家去了。以前,我娘到我大舅家去,我总是非要跟着去不可,现在,我就在我大舅家的隔壁上学,我娘来了,我大妗子让坤哥喊我到他们家去吃饭,我也不愿意去。不但我自己不愿意去,我对我娘去我大舅家也有些不满意,总感觉有些莫名的屈辱,好像我们是有求于他们似的,好像我们是要去打秋风似的。所以,到了这所学校以后,我反而很少去我大舅家了,只有我娘去的时候,坤哥来喊我,我才勉强去一趟。到了那里,我大舅和我大妗子还是那么热情,我大妗子总是热情地责怪我:“离得这么近,怎么也不到家里来玩?”又说,“以后别在食堂里吃饭了,就到家里来吃吧。”又说,“下了晚自习,那么远,你就别回家了,来家里跟你坤哥一块儿住,早上一块去上学,多好啊!”她说得很快,也很亲热,我不知道是否只是一种客气,她的好意我心里知道,但是我却难以接受,只能默默地听着了。但是,每一次见到我,我大妗子都会这么说,后来她还说,“刮风下雨的时候,你就别回家了,就到这儿来,这是你舅家,又不是外人。”好像我不去,倒仿佛是见外了,这让我心里很不安,很不好意思,但是我终究也没有更多地去我大舅家。
        我和坤哥,这时候也不像以前那样亲密了。在城里,坤哥原先就有他的一伙玩伴,现在这些玩伴也跟他一样上了初中,他们仍然在一起,是一个小小的圈子,那个圈子里,当然都是城里的孩子,他们有他们的玩法,有他们的生活。我呢,只不过是一个乡下来的孩子,既无法融入他们的圈子,也不愿意融入其中,跟他们在一起,我所感受到的只能是自卑。他们呢,也会感到不舒服,玩不痛快,所以坤哥带我跟他们玩了两次,再叫我,我就没有去了,这样一来,我跟坤哥在一起的时间就很少了。我记得那一次,周六下午放了学,坤哥叫我去他家玩,我去了,吃了晚饭,我要走,我大妗子非要让我住在他们家,那天正好赶上下大雨,哗哗的,又是打雷又是打闪,风吹得窗棂呜呜响,我就留了下来。我和坤哥在他的房间里玩了半天,那时我和坤哥的兴趣已经很不同了,我喜欢安静,喜欢看书,坤哥呢,他爱说话,爱动手,他的手很巧,一个钟表或收音机,他能够把零件拆下来,再装上去,有些小毛病也能修好。我们说了一些话,他找出我大舅的一些旧书,让我翻看,说自己有点事要出去一趟。他走后,我一个人在房间里看书,等到了很晚,他也没有回来,我就先睡了。第二天早上醒来,坤哥已经回来了,我问他昨晚去哪儿了,他嘻嘻笑着,没说什么。后来我大妗子说起来,我才知道,原来坤哥经常跑出去,跟他那伙玩伴一起玩,我大妗子觉得他们“玩不出什么好来”,就不许坤哥出去,坤哥呢,只好偷偷地跑出去。我在他家住的那天晚上,坤哥出去后,冒着大雨翻过墙去,找他的朋友玩去了,到很晚,才又翻墙回来,而他之所以让我大妗子识破,是他翻墙时留下了几个泥印子,我大妗子严厉地一审,他才招认了。想想那天晚上,我或许只是坤哥的一个掩护,是他要去找别人玩,而要给大妗子制造一个与我在一起的假象,其实,他可能是不想跟我在一起玩的。想到这一点,我心里有些难过,那天我骑着自行车,在回家的路上飞驰着,两边的白杨树快速地闪过,风声在耳边呼呼地响,骑着骑着,我突然停了下来,不知什么时候,脸上已淌满了泪水,我将泪水轻轻擦干,才又跨上自行车,慢慢向家里骑去。
        其实,那时候,我也不想跟坤哥在一起玩了。在学校里,我也渐渐有了自己的朋友,有了自己的新天地,跟他们在一起,我很放松,也很自在,玩得很高兴,而跟坤哥在一起,不仅我难以融入他的世界,而且那种类似附属的地位,也渐渐让我难以接受了。虽然他是我的表哥,从小带我一起玩,但是如今我已经长大了,我的内心因为脆弱而变得格外敏感。我不能忍受任何歧视或轻视的表示,不管是明的还是暗的,不管是直接表露出来的还是竭力隐藏起来的。为此我不止一次和班上的同学打过架,尽管打得头破血流,尽管受到班主任狠狠的批评,但我却咬紧牙关,毫不后悔,此后班上的同学,便没有人敢在我面前风言风语了。在这样的情形下,坤哥和他所暗藏的那种优越感,自然也就是此时的我所难以容忍的了。
        而在亲戚们之间,坤哥和我,是经常被拿来做比较的两个人,这似乎也是很自然的,我们从小在一起玩,时常一同出现在他们的视野中,年纪又相仿,现在又在同一个学校,同一个年级,他们把我们两个加以比较、议论,好像也是正常的。但是呢,这种比较,往往又是对坤哥不利的,因为他们所比较的,大多只是学习成绩,那时我的成绩很不错,并且很稳定,在整个年级都可以排到前几名,——这是由于我比较喜欢看书,平常的生活让我感到不满足,我总渴望了解外面的世界,而在当时,似乎只有书能够给我以这样的方便,这样读的书多了,似乎有意无意间也拉动了我的成绩;而坤哥呢,他虽然比我聪明,见识也广,但他好玩,又喜欢结交朋友,放在学习上的时间就很少了,所以就学习成绩而言,是无法跟我相比的,即使在他们班里,也只能算是个中游。但是,在亲戚们的议论之中,我似乎成了一个“好孩子”的榜样,聪明,勤奋,又刻苦;坤哥呢,则相反,好像成了一个“坏孩子”的代表,整天也不学习,就知道跟一些街头的“混混儿”混在一起,三天两头让老师叫家长,简直让大人操碎了心。我们两个的鲜明“对比”,甚至让我大妗子也很受刺激,每一次我去他们家,她都会当着我的面数落坤哥:“你看看你的成绩,怎么那么差?你怎么不跟人家二小学学?”
        我不知道对于这些议论,坤哥的心里会怎么想,他总是做出一种不在乎的样子,大大咧咧的,说说笑笑就过去了,好像那并不是什么重要的事,只要他想做,就能够做好,甚至会比我做得更好,只是他不想在这上面耗费太多的精力而已,我想事实上可能也是如此;但是我,每次听到这些,虽然有些不好意思,但心里还是有点小小的得意,我想至少在某一方面,我超过了坤哥,这让我的心里也算有了一点平衡,于是,读书就更加认真了。但是,这也让我跟坤哥的距离拉得越来越大了,是啊,一个“好孩子”是多么无聊,多么没有意思啊,好像整天循规蹈矩,就知道学习似的,而“坏孩子”的天空是多么广阔,想玩什么就玩什么,爱怎么玩就怎么玩,可以挑战一切规矩,自由自在,无所顾忌。即使是我,也更愿意与“坏孩子”在一起玩,事实上,我最好的朋友也都是所谓的“坏孩子”,只不过在玩过之后,我一个人的时候,也喜欢看点书而已。坤哥呢,他对书本来就没有什么兴趣,所读的也仅限于必须读的教科书,再加上一而再、再而三地受到批评,也有些自暴自弃,对学习就更加没有热情了。但是他似乎也不担心,似乎也不用担心,也正像那些亲戚们所说的:“人家有个好爹啊,学习不好,照样也能吃国粮。”
        但是对于坤哥,我大舅却是很不满意,我大舅是个读书的人,也是从乡村里读书出来,才做了官的,所以对于读书看得是很重的,见坤哥总是不好好念书,又跟那些街头的“小流氓”混在一起,甚至后来有了些小偷小摸的举动——家里给他的零花钱少,不够花,他就从家里偷一点钱,或者偷偷拿出去一条烟或两瓶酒;家里要限制他跟那些人接触,给得就更少,而这反而刺激了他偷拿家里东西的想法,这形成了一个恶性循环。我大舅和大妗子发现了,很恼火,很失望,狠狠地打过他,又不断地说他、骂他,但是坤哥好像并没有改,只是做得更加隐蔽了,至于我大舅希望他能好好读书,就更加谈不上了。
        6
        那时候,我娘总是以我大舅为例子,鼓励我好好念书,我不知道在她的内心中,是否也希望我能像大舅那样当上一个官儿,如果是这样的话,无疑我已经让她失望了。但是,我大舅在我娘的心目中,当然不只是一个官儿,他还是有知识、有尊严、有教养的一种象征,在做人上也很好,是重情重义的,或许这也是多年来他们姐弟俩能融洽相处的原因吧。
        我娘经常谈起我大舅读书时的艰苦,那时我三姥爷不想让我大舅出去读书,想让他早点结婚生子,留在身边,但是我大舅却不想这样,偷偷地报考了一个师范学校,被录取了,这才敢告诉我三姥爷,谁知我三姥爷听后,大发雷霆,坚决不让他去,父子两人大吵了一顿。我没有见过我三姥爷,他去世很早,我只见过他的一张照片,穿着那件旧羊皮袄,坐在躺椅上,双手拢在袖筒里,目光却很严厉。据说我三姥爷是个性情乖戾的人,又很强悍,在我姥娘家门上是个说一不二的人物,不用说孩子们怕他,就连他的两个哥哥,也惧怕他三分,他发了怒,简直没有人敢劝他,在我大舅读书的事上当然也是如此。我大舅在别的事情上依顺他,但唯独在读书这件事上,却很倔犟,不肯屈服,我三姥爷当家当惯了,谁敢违拗他的意志?于是他们父子俩就对峙上了,谁也不肯退让,“……那时候,你大舅真是为难极了,去上学吧,你三姥爷不让他去,你三姥娘又有病,你二舅还小,他一走,家里没个照应;不去呢,他心里又割舍不下,他是真想念书,我问他念书有啥好的?他说是为穷人,要翻身,读了书才能求解放,说了一大堆,我也听不懂……我记得那是秋天,快收棒子的时候,我正在地里干活呢,你大舅偷偷地来找我,跟我说,姐姐,我爹不想让我走,我要偷着走了,我走后,家里我娘和弟弟,你就多帮我照看着吧。我说,你就放心走吧,家里的事儿你不用担心,有我一口吃的,也不会饿着他们,我又问他,路上的盘缠够不够?他说找人借了几块钱。我说,你在这儿等着,说完,就跑着回了家。那时候我快成亲了,也攒了一些私房钱,回家就取了来,有二十多块,我都给了你大舅,对他说,我这儿也不多,你在外边省细着花,别亏了自己,啥时候缺钱了,就往家里捎个信,你大舅一看就哭了,说,姐姐,你好不容易攒了两个钱……我说,啥也别说了,你在外边好好念书就行了,快走吧,别让我三叔知道了,你大舅这才一边擦着泪,一边赶着上路了……你三姥爷的气性真大,知道你大舅偷着跑了,暴跳如雷,后来直到你大舅毕业了,到烟庄公社去当了文书,你三姥爷也没原谅他……
        “那时候,你大舅去念书,可不像你们现在,四五里路,骑着个车子就去了,那时候,也没有自行车啊,到哪里都是走着去,你大舅的学校又远,有二百多里地呢。他去上学,要走两天一夜,路上背着被卧,背着干粮,饿了,就啃两口干粮,渴了呢,看见人家浇地,就在垄沟里喝点凉水,从大清早一直走到太阳落山,天黑了,就找个人家看庄稼的窝棚,在那里凑合着歇一宿,第二天再接着走,到了学校,脚上都磨出泡来了……”在昏暗的煤油灯下,我娘一边纺着线,一边给我讲我大舅读书的故事,纺车吱吱地转动着,煤油灯的火苗一跳一跳的,将我们的身影映在后面的墙上,又黑又大,不停地摇晃着。我盯着那些晃动的影子,脑海里浮现出我大舅去上学的画面:一个十七八岁的青年,背着铺盖卷儿,风尘仆仆地行走在路上,月亮升起来了,照着他孤单的身影,他看一看前方,前方的道路仍然很远,他停下来,擦去脸上的汗水,然后咬紧牙关,继续坚定地向前走去。这样一幅画面,长久以来留在我的印象中,直到我大舅去世,直到现在,我想起我大舅,仍会想起这一幅画面。我的眼睛仿佛穿透了时光的尘埃,看到了历史的幽深处,那一个青年,在追求梦想的道路上,艰苦地跋涉着。
        然而当我长大时,我大舅已不是一个青年了,他经历了几十年的风雨沧桑,在政治上也经过多次反复,跌倒又起来,受批判,靠边站,吃尽了苦头,现在他又成了一个领导。当年的那些追求,他还在坚持吗?那时候,我想不到这些问题,只是感觉到我大舅是和蔼可亲的,他的话不多,但是很温和,很亲切,总是笑着,跟我们这些小孩似乎也没有距离。我大舅仍然喜欢读书,他的书房总是掩着门,我和坤哥不敢走进去,甚至不敢在附近大声喧哗,我们稍微闹出了一点动静,我大妗子就走了过来,对我们说:“你俩到一边玩去,小坤,没看到你爸爸在看书吗?”我们一听,就赶紧跑远了,我大舅在读书,那似乎是一件很神圣很重要的事情,我们是不能打扰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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