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舅舅的花园

发布: 2013-4-25 18:45 | 作者: 李云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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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我们村里,花椒树是不常见的,我家里却种着四五棵,那是从城里我大舅家移栽来的。花椒树种在我家院子的南边,排成一排,它们的枝干不高,但很蓬勃,枝上长着刺,叶子很小,很绿,圆,又厚,在阳光下泛着光泽,到了春天开细碎的小花,然后就结出一串串细小的果实,青青的,又慢慢变得结实,变紫,就成熟了。不等它们熟,我们就开始用了,我娘做菜时,没有了花椒,就让我去树上摘几串,洗一下,扔在油锅里,就爆出一股浓郁的香气。我想吃零嘴又找不到的时候,也会去摘两串青花椒,放在嘴里嚼,又麻,又新鲜,嘴里也像活了起来似的。那时候,我娘还会做一种芝麻盐,就是把炒熟的芝麻碾碎了,放上盐,放上少许花椒粉,那是一种难得的美味,令我至今也不能忘。
        看到家里的花椒树,我就会想起城里的大舅来。这个大舅并不是我娘的亲兄弟,他是我三姥爷家的,说起来是我娘的堂弟,不过我姥爷家只有我娘和我舅,三姥爷家只有大舅和二舅,他们从小一块儿长大,关系很密切,像亲兄妹一样。小的时候,我甚至分不清这些,觉得大舅、二舅好像都是我姥娘家的,跟我舅一样了,后来才慢慢明白了其中的区别,按乡下的说法是“远了一层”的亲戚了,不过在我的心理上仍然是很亲近,跟我舅好像也没有什么不同。而且呢,我舅是个老实木讷的人,到我家来了,就是坐在那里抽烟,喝酒,跟我爹说话,不爱跟我们这些孩子玩,而大舅和二舅就不同了。我二舅是个滑稽又活泼的人,最爱逗小孩,一会儿让我们摔跤,一会儿让我们打仗,咋咋呼呼的,他一来,我们家里就充满了欢声笑语;我大舅呢,他在城里当着个官儿,他来了,也不怎么说话,不怎么跟小孩玩,但是他有一种气派,或者气质,像是见过大世面的,威严,又亲切,好像从另一个世界来的,跟我们隔着很远的距离,但是却又那么吸引着我们。
        那时候,我大舅是当着个什么样的官儿呢?我已记不清了,他好像在
        一个公社里当过一把手,也在国棉厂当过书记,后来又调到了县里,做的是什么,我也不知道,不过,他在我们亲戚里是最有出息的了。在亲戚中间,说起他来,谁不是充满羡慕呢?家里有了事,想要找人帮忙,谁第一个想到的不是他呢?他的家,在县城里,亲戚们到城里去赶集,也总会去歇歇脚,唠唠家常。我的大舅,在亲戚们中间,是一个中心的人物了,他很沉稳,很热心,谁家里有了什么事,要找什么人,他总是尽力去帮忙,办完了事呢,他也不居功自傲,笑眯眯的,好像很轻松似的,让办事的人更加佩服,谈起他来,除了跷大拇指就是啧啧称赞,别的还有什么好说的呢?有这样一门亲戚,有这样一个人,好像亲戚们在大事上都有了主心骨,这该是多大的福分呢。
        小时候,我常跟我娘到我大舅的家里去。从我家出了村,向西走,走四五里路就到了县城,穿过县城,在县城的西边有一片平房,这里就是我大舅所在的家属院。我们从一个宽大的胡同拐进去,向北走,东边第五户就是我大舅家。进了门,是一个方方正正的大院子,五间大瓦房,西边大门向北连着两间小平房,这里就是厨房了,东边是一个宽敞的棚子,放着自行车和一些杂物。院子里呢,种着各种树木和花草,有花椒树,有枣树,有梨树,竟然还有竹子。我们这个地方,冷,干燥,竹子是不容易成活的,我大舅不知从哪里找来了耐冷的品种,栽在了院子的南边,一丛丛、一簇簇的,瘦挺,青翠,在阳光中筛落一地细碎的影子,很好看,这就是竹子了,我第一次见到竹子,就是在我大舅的家里。还有葡萄藤,种在门口影壁的后面,攀缘着,伸展着,虬龙一样,一直爬到了厨房的上面,笼罩下一片宽广的绿荫,那一串串的葡萄,隐藏在浓密的叶子后面,悬挂着,青的,红的,紫的,在微风中轻轻摇曳着,散发着诱人的清香。还有花,兰花、菊花、仙人掌,还有很多我叫不出名字的花,有的种在院子里,有的栽在花盆中,摆满了窗台。在院子的中间,压水井的旁边,还有一个很大的鱼缸,水面上是漂浮着的睡莲,开着淡白色的花,几条金鱼围绕着它们游来游去,那些鱼,红色的,黑色的,又瘦又长,闪着斑斓的光,悠然地游动着,游出优美的弧线,让我都看呆了,我还没有见过这么好看的鱼呢。
        我们一进门,我大妗子就迎出来了。她高声爽朗地笑着,甩着手上的水或面,亲热地叫着我娘“姐姐”,就把我们往堂屋里迎,又是端茶,又是端瓜子,或者端来一盘水果,苹果、梨、桃,热情地让我吃。我大妗子是棉麻厂里的一个妇女干部,大嗓门,说话又快,又脆,她的亲热很夸张,简直让人不知所措。那些苹果和梨本是我喜欢吃的,她非要往我手里塞,还要我马上就吃,说“吃了还有”,这反而让我困窘了,捧着苹果不知该如何下口,她就又着急了,大声笑着说,“看这孩子,在他舅家,倒把自己当外人了。”她这么一说,却让我更加局促了,红着脸不知怎么才好。我大舅在家,也不怎么说话,他坐在八仙桌边的圈椅上,很亲热,很平和,笑眯眯地跟我娘唠着家常,偶尔也走过来,给我拿一点吃的,放在我的面前,说一句,“二小,你多吃点啊”,就又坐回去了。
        等大妗子去忙别的,终于不再管我的时候,我的心才慢慢踏实下来,就坐在那里,细心打量着我大舅的家。这里的一切都是那么考究,那么整洁,墙壁是雪白的,沙发是松软的,电视是彩色的,地面也是水泥铺成的,纤尘不染。方正的八仙桌上摆着果碟和茶具,中间的墙上悬挂着松鹤图,两边是一副对联:“明月松间照,清泉石上流。”这里的很多东西,我们家里都没有,有的东西,虽然我们家也有,但是我大舅家的却更讲究。比如洗脸盆,我们家就随便摆在院里树下的一个凳子上,我大舅家却有专门的洗脸盆架子,是细木制成的,洗脸盆中画着双龙戏珠,很好看,边上还摆着香皂盒,洁白的毛巾整齐地搭在架子上。还有暖水瓶,我们家的只是外面包着绿色的铁丝网,我大舅家的却是硬塑料的,外面画着精美的图案,这些暖水瓶靠墙根一溜摆着,下面还垫着托盘。看着如此精致的摆设,想着我们家的简单、粗陋,让我感到颇为拘谨,像来到了一个不属于自己的地方,也不像在家里那样疯马野跑地玩了,似乎是有点自惭形秽,不知该怎么做了,只好静静地坐在那里。但是心里呢,却又对这样的环境隐隐地有些羡慕,有些喜欢,只是仍然觉得陌生,空气中似乎有一种莫名的压抑。
        那时候,我哪里是一个坐得住的人?在那里听我娘和我大舅说一会儿话,我就偷偷地溜出了堂屋,瞥一眼厨房,我大妗子在那里忙活着,我悄悄从门口经过,来到了院子里。院子里真是姹紫嫣红,各种花都在开着,有的红,有的粉,有的白,蝴蝶和蜜蜂在花丛中穿梭着,翩跹着,阳光洒落在它们的羽翼上,斑斓、流动,闪着光,带着响,是那么美。我在这花圃一样的院子中徜徉着,一会儿看看花,一会儿看看树,一会儿又去看看鱼,一个蚂蚱飞过来,跳到草丛里去了,我赶快去追,小心翼翼地靠近,然后猛地一扑,可惜它又飞远了,我又赶忙去追赶。追着这只蚂蚱,我好像又回到了我们村小河南边的草地上,慢慢变得活泼起来了,也不管是否踩了我大舅的花草。等到我大妗子喊我吃饭的时候,我来之前刚换上的新衣裳,早已经弄脏弄皱了,我娘生气地在压水井边给我洗手,一边责备我不该乱跑,“看你,都把你舅的花踩坏了!”我大舅到花圃里走一圈,看一看,扶一扶,回来大度地挥挥手说:“没事,没事,都好好的呢,”又说,“小孩嘛,哪有不爱跑爱动的。”
        到吃饭的时候,就热闹了。我大舅家有四个孩子,三个女儿,一个儿子,这时候该放学的放学了,该下班的也下班了。我的三个表姐中,大红和二青都已经上班了,她们一个在工商所,一个在棉麻厂,都是很风光的工作,十七八岁,人又漂亮,骑着自行车在我们县城穿过,会有不少人长久地注视她们的背影。三芹和坤哥还在上学,三芹在上初中,坤哥只比我大两岁,在上小学。他们一回来,家里的氛围就活起来了,大红她们围着我娘唧唧喳喳地说个不停,她们从小就是我娘看着长大的,见到我娘很亲热,拉着我娘的手,腻着我娘,说着她们的心事和闲话。我呢,跟着坤哥,早就跑出去玩了。对这个家和这个小城,我本来是有些陌生的,可是跟着坤哥,我就什么也不怕了,我们从小就是一块儿玩大的,在张坪,在我家,只要我们两个见了,就是在一起疯玩,现在到了他家,还不是一样?他领着我到他的小屋,去看他的玩具,他玩的东西可真多,简直是琳琅满目了,我看看这个,看看那个,都有些爱不释手。他还收藏糖纸,收藏烟盒,收藏印有明星像的贴画,很得意地向我展示,看得我的心里痒痒的。或者,我们跑出去玩,在家属院里转悠,拧开公共食堂前的水龙头,打水仗,到隔壁一个学校的操场上,去看中学生打篮球,或者赛跑。这里的一切,对我来说都是那么新奇,是在我们村子里看不到的。一玩起来,我就什么都忘了,直到天色很晚了,我才跟着我娘,恋恋不舍地向我们家里走去。
        2
        那时候,每一次到我大舅家去,我都很向往。在那里,不仅可以吃到好吃的,见到新鲜的,还可以跟坤哥一起玩,是多么好啊。有时候我甚至想,要是我生在城里,住在我大舅家,就好了,那样我就可以天天在城里玩了。我大妗子也常会跟我开玩笑:“二小,住下别走啦,以后就跟我们过吧。”大红和二青也逗我:“是呀,你住这儿,姐姐天天带着你玩,给你买好吃的。”我歪着头想一想,觉得还是自己家里好,就犹豫着摇了摇头,她们就问:“你为什么不住这儿啊?”我说:“那,我就见不到我爹我娘了。”她们听了,就哈哈地笑了起来,我大妗子笑的声音尤其响亮,她笑着还说:“看这孩子,这么小,就想着他爹他娘哩。”
        可是每次到我大舅家去,我娘都很踌躇。她有她的烦恼,她老是在那里念叨着,主要是,她不知道去我大舅家,该带一些什么礼物。她说:“人家家里啥都有,啥都不缺,啥都不稀罕,咱给人家带点什么呢?”是的,在我们乡间,是很讲究“礼尚往来”的,去亲戚家,总要带一些礼物,最好是人家家里没有的,或者用得着的,这样才显得好看。可是我大舅家,什么东西没有呢?吃的,穿的,用的,他们在我们这小城里都是处于较高层次的,我们买那些高层次的东西吧,又买不起,买了,人家也不一定需要;买低层次的东西呢,又让人家看不上眼。何况,我大舅还是一个官儿呢?给他送礼的人很多,烟,酒,营养品,外地的稀罕东西,吃也吃不完,用也用不完,就堆在厨房和储藏室里。我们买的东西,再好也好不过那些,他们怎么会放在眼里呢?——所以,我娘就很烦恼,我们村里的人,跟城里的人做亲戚,也是很难的啊。我记得有一次,是夏天,我跟我娘到我大舅家去,从家里走的时候,我们空着手,我娘说到了城里再看着买点东西,到了城里,又累,又热,买点什么呢?我娘犹豫了半天,说:“这么热的天,我们就买个西瓜吧。”我们就在一个卖西瓜的摊子上,挑了一个最大的西瓜,有十多斤重,我一路提着,到了我大舅家,浑身都湿透了。我大妗子一看,忙说:“看二小这一身汗,热坏了吧,快切一个瓜吃。”我娘说:“那就把这个瓜切了吧。”我大妗子说:“先不吃这个,有冰好的。”说着,打开冰箱,抱出了一个冰镇西瓜,这个西瓜更大、更圆,吃起来冰凉爽口,又甜,又沙,很好吃。
        还有一次,我跟我娘到我大舅家去,买了一只烧鸡,是在城里西街有名的唐家烧鸡铺买的。烧鸡是我们小时候最向往最珍贵的好东西,一说到烧鸡,我们就会流口水,好像那就是所有好吃的东西中最突出的了,一年我们也未必能吃上一回。那时,我们所能设想的最美好的生活,就是能够天天吃上烧鸡,要是能够天天吃上烧鸡,那该是什么样的日子啊?我们简直连想都不敢想。我们城里最有名的烧鸡铺,就是唐家烧鸡铺了,这家的烧鸡做得又嫩又软,黄澄澄的,又香,又入味,到现在说起来,也是我们那里的头一份,同样是烧鸡,就数他们那里做得最好吃。唐家烧鸡铺门口常年支着一个大锅,里面是多年的老汤,烧鸡就是在里面煮着的,要煮很长时间,放很多种香料,才能做出那个味道来。那时候买不起烧鸡,从唐家烧鸡铺门口走过,我们都要多嗅一嗅那里的香味,就好比吃了烧鸡一样过瘾。那天,我娘咬咬牙,买了一只烧鸡,我一路闻着香味,到了我大舅的家里。中午吃饭的时候,那只烧鸡被撕开,装盘,摆到了桌子上。我一看见,就两眼放光,很快把筷子伸了过去,我娘瞪了我一眼,说,“就你好吃!”又让大伙都吃,“大红,二青,三芹,你们也都尝尝。”大红、二青和坤哥都搛了一块,但是对烧鸡,他们也都没表示出特别的热心,吃了一块就不怎么吃了。是啊,桌上有那么多好菜呢,清蒸鱼、白灼虾、红烧排骨,还有炒的各种青菜,他们吃得很平常,很均匀,每样都吃一点,只有我,别的什么都不吃,只是不顾一切地去吃那只烧鸡。还有三芹,她一块烧鸡也没有吃,我娘也注意到了,她说:“三芹,你怎么不吃烧鸡呀?快吃一点吧。”说着,她搛了一个鸡腿,放到了三芹的碟子里。三芹皱了皱眉头,说:“我呀,就是不爱吃烧鸡。”说着她把鸡腿冷在一边,又去搛别的菜了。过了一会儿,她把鸡腿夹给了我,说:“二小你喜欢吃,就多吃点吧。”我接过来,就毫不客气地啃了起来,心里却很吃惊:这个世界上,怎么还会有人不爱吃烧鸡呢,那该是什么样的人呢?这样想着,去看三芹,好像她突然离我很远,不是一个世界上的人了。
        我们家里新摘的蔬菜,茄子、豆角、西红柿,或者新玉米、新花生下来了,我娘也总想着给我大舅家送去一点,尝尝鲜,我大舅最喜欢这些东西了,我们带别的东西去,他总是责备我娘:“姐姐,这些东西家里都有,你来就来呗,还花那个钱干啥?”可是我们要带了这些东西,新摘的北瓜、南瓜,或者新下来的绿豆和小米,我大舅就很高兴。他说:“姐姐,还是咱自己家里种的东西好,我就喜欢吃这些,家里有了,你再给我带点来。”听他这么说,我娘也很高兴,家里有了新鲜的东西,总忘不了给我大舅送去一些。可是,我大舅家在农村的亲戚很多,很快,大家都知道他喜欢自家种的新鲜蔬菜了,不少人也开始送这些东西,每到新鲜的蔬菜下来时,都会有人给他送,我们再去送的时候,已经不新鲜了。那一回,是秋天新花生刚下来的时候,我娘说:“给你大舅送去一点吧。”我就背着半布袋新花生,跟着我娘去我大舅家了。到了那里,我大舅和大妗子都很高兴,可是一看到那些花生,我大妗子就快人快语地说:“姐姐,你大老远的,背来这么多花生干啥?”我娘说:“这不刚下来嘛,让孩子们尝个鲜。”我大妗子说:“尝也尝不了这么多呀,他舅,他二姨,他三姨家,新花生也都下来了,都半布袋半布袋地给,哪里吃得了呀?这新花生又不能放,长虫子,要不你走的时候,再带回去吧。”我娘哪里肯再带回去,走的时候极力推辞,我大妗子打开储藏室的门让我们看,“姐姐,你看,都塞满了,实在没地方放了。”没有办法,我们只好又背了回去。还不只如此,我大舅又拿出了两瓶酒,让我们带回去,他说:“姐姐,这些酒我也喝不了,你带回去,给我姐夫喝吧。”
        是的,每一次到我大舅家去,回来的时候,我大舅总会让我们带回不少东西,油,香油,小袋的面,大米,木耳,白条鸡,橘子,苹果,梨,等等。我家的花椒树,也是我大舅送给我们的树苗。那是别人送给他的,他家种不了这么多,就给了我们几棵,记得树苗拉回来的那天,我很兴奋,也很新奇,我见过花椒,还没有见过花椒树,它开什么花呢,结出来的花椒是什么样子呢?我很好奇,在我爹种下它们的时候,就很积极地帮着培土、浇水,盼望着它们能早日长大。
        那时候,我娘总是感叹:“哪回去你大舅家,带去的东西,还没有回回来的东西多呢。”在我们那地方,去亲戚家要带礼物,回来的时候呢,那家亲戚也不会让你空手回去,是要“回”一点东西的,但一般来说,只是将亲戚带来的东西,留下一部分,剩下的再请他带回去,也就算“回”了。比如说,去亲戚家带了二十个馒头(那时候乡村里串亲戚,大多是带馒头,用花包袱裹住,挎在胳膊上,或夹在自行车后座上,就去了),那家亲戚留下十个或八个,剩下的就再让他们带回去。但是在我家和我大舅家呢,有点不对等,我们带去的东西少,“回”回来的东西多,所以我娘才会有那样的感叹。在她的感叹中,似乎有不安,有欣慰,也有一点不好意思。她高兴的是我大舅对她是那么好,就像亲姐弟一样,带来的东西呢,也可以改善一下我们的生活,而不好意思的,则是我们无以回报,不能像他们对我家一样对待他们,所以那时候,我娘常对我们说:“等你们长大了,可不能忘了你大舅……”
        我那时候还小,并不了解这些,见到好吃的东西就吃,也不管是从哪里来的。有时候从我大舅家带来的新奇的糖果,我还会在小伙伴中间显摆,“看,这是城里我大舅给我的,你们没有吧?”那些花花绿绿的糖纸包裹的糖,有的酸,有的甜,有的带有一股奶味,是我们村里的代销点所没有的,看着小伙伴们羡慕的眼光和快要滴下来的口水,我的虚荣心得到了很大的满足。还有的时候,小伙伴之间拌嘴或骂架,互相不服气,一个说,“我叫警察来抓你”,另一个说,“我叫派出所所长来抓你”,这时我也会把我大舅搬出来,说,“我叫我大舅来抓你”,不管对方抬出多大的官儿,我只有一句,“我叫我大舅来抓你!”——那时候,我的大舅,在我的心目中是多么高大的形象,他好像能管所有的事,能管所有的官儿,在我的世界中,没有比他更厉害的人了。他和他的家,在城里,就好像在天上一样,我想起他来,就会想起那个花团锦簇的庭院,想起那些纤尘不染的房间,那仿佛是在一个很高很远的地方,我们只能眺望,或者仰望。
        3
        那时候,我就知道了,坤哥并不是我大舅的亲生儿子,而是抱养的。我大舅和大妗子有了三个女儿,没有男孩,按照我们乡村的风俗习惯,没有儿子,也就算是没有后人了。我大舅虽然离开了乡村,但他在县城里,离得并不远,还是被乡村里的亲戚朋友包围着,也被乡村的风俗和观念包围着,不知道他是自己愿意,还是没有办法摆脱,最后还是抱养了一个儿子,就是坤哥。关于坤哥的亲生父母,我听家里人说起过,但说法不一,印象也是很模糊的,有的说是在医院里领养的,并不知道亲生父母是谁,也有的说,他的亲生父母是私奔或者逃婚的,生下他之后,没有办法带,只好撇下他,闯关东去了。我也不知道哪一种说法是准确的,在我跟坤哥一起玩的时候,也并不会想到这些,因为在我开始记事的时候,他已经是我的“坤哥”了,那好像是自然而然的事情。
        这件事,坤哥呢,他也知道,家里的亲戚们呢,当然也都知道,但他们并不觉得这是什么了不起的事情。在乡村里,家里没有孩子,或者没有儿子,就抱养一个,延续香火,实在也是很常见的,哪一个村里没有这样的事情呢?有的孩子长大了,又去认了亲生父母,跟他们像亲戚一样走着,也有的亲生父母,想再把孩子要回去,跟养父母之间发生了矛盾与争吵,诸如此类的事情,都是村里人茶余饭后谈论的对象,觉得很平常,又不平常,是可以当做一种闲话,津津有味地议论的。所以家里的亲戚,谈起这件事来也不避讳,有的大人甚至还跟坤哥开玩笑:“小坤,想你亲爹亲娘不?”坤哥听了,也不搭话,有的人也跟我开玩笑:“二小,你要是跟你大舅过了,多好呀,天天都有好吃的。”我想一想,好像是很好的,但又似乎是没影的事儿,看他们一眼,就跑出去玩了。
        我们亲戚家的孩子,我舅家的表哥表姐,我的姐姐,他们都比我大很多,在我们的眼里,都是大人了,他们不愿意带我们,我们也不愿意跟他们玩,只有坤哥,和我年纪差不多,所以,那时候都是我俩在一起玩。我们最常见面的地方是张坪,我姥娘家,在坤哥来说呢,是他的奶奶家。每到我姥娘家有什么事了,我们去串亲戚,就能见到坤哥了。那时见到坤哥,我是多么高兴啊,到了姥娘家,从我爹自行车的前梁上出溜下来,就跑过去找他了,有的时候我们到得早,我就在门口等着他,过一会儿就问:“坤哥咋还不来呢,咋还不来呢?”
        我们在一起常玩的,就是爬墙。我姥娘家是一个三进的院子,东边是我三姥娘家,两家之间有一堵矮矮的墙。我们一来,就爬到那个墙头上去了,在那上边沿着走,一个在前面跑,一个在后面追,大人看见了觉得危险,连声地喊着,让我们下来,可他们越喊,我们跑得越快,一溜烟就不见了踪影。翻过墙头这边,是我三姥娘家,这是个两进的院子,我二舅住在前面的院子里,后面的院子就荒废了,院里长满了野草,房子没有翻盖,都很破旧了,我们就跑到这破房子里,在那里东翻西翻的,有时能翻出很多稀奇古怪的东西,我三姥爷的破羊皮袄,我三姥娘的绣花鞋,毛主席像章,旧报纸,旧画报,老的吊杆秤,过期的粮票布票,等等,这里是我三姥爷住的房子,他去世后,这个房子就空了。那天,我们在一堆破烂中翻出了三姥爷的旧羊皮袄,坤哥披在身上,像一个袍子,又宽又大,他大摇大摆地走进了西边的院子,引起了大人们的一片笑声,他很得意,很滑稽,在那里像演戏一样走来走去。大人们说:“这是哪儿来的,这不是他三爷的羊皮袄吗?”“可是好多年没见了呢,他三爷活着的时候,一到冬天就穿上了。”“你们从哪里找着的?把老八百辈子的东西都翻出来了。”还有的说,“看小坤穿上,真逗,跟一个老头儿似的。”“不像老头儿,像古代的人,哈哈……”他们正说笑着,我大妗子看见了,走到坤哥边上,一下就把那羊皮袄扯下来了,生气地呵斥他:“从哪儿找出来的你就穿啊,脏不脏呀?”坤哥做一个鬼脸,转身就跑了。我们找出来的东西,有时也让我大舅很注意,记得那一次,我们找出了一把破瓦刀,在那里挥舞着玩,我大舅看见,要了过去,在手里抚摸了良久,原来那是我三姥爷——也就是我大舅的父亲用过的,他看到这个,可能又想起我三姥爷了吧。我大舅还到那座破屋子里去过,他走进来,在这里看看,那里看看,也不说话,吓得我和坤哥躲在墙的后面,连大气也不敢出。后来我娘告诉我,我大舅在去读书之前,跟他的父母一起,是一直住在这座房子里的。
        我姥娘家最北边,在北边那座房子后面,有一棵很大的梨树,这棵树树身很矮,枝叶繁茂,春天是一片雪白的花海,秋天则挂满了金澄澄的梨子,在风中摇摆着,散发着成熟果实诱人的气息。我和坤哥也经常爬这棵树,到现在,我姥娘家的人说起来,还会说,“二小和小坤,最喜欢爬那棵大梨树了”,或者说,“他俩啊,一到这儿来,不是上墙就是上树”。如今那棵大梨树早已不在了,但是我想起姥娘家,想起坤哥,仍会想起那棵大梨树和那些快乐的日子。那时我们爬到树上,去摘梨,去摘梨花,去吊秋千,或者隐藏在茂密的叶子后面说话,或者比一比看谁爬得更高,秋日的阳光洒下来,是那么明净、爽朗,而我们也是那么自由自在,就像在树梢飞过的小鸟,无忧无虑,无牵无挂,只是,这样的日子,已经再也不会回来了。
        我二舅是个很爱热闹的人,一见到我和坤哥,就撺掇我们两个摔跤,在我姥娘家那个院子里,我们两人摔了多少次跤啊。我二舅上来就会鼓动:“上回你俩摔跤,是二小输了,来,让我看看,这一回谁能赢?”他一下子就调动起了我们的情绪,我不服气,坤哥也不服气,两人很快就扭在了一起,边上的几个人在拍手,大笑,加油,我们两个就更来劲了,紧紧抱住对方的腰,往侧面使劲,同时伸出脚去,找准机会使绊子,一钩腿,一个人就摔倒了。开始,摔在地上的人总是我,后来我的劲儿越来越大,也能把坤哥撂在地上了,坤哥不服气,爬起来就再摔,我二舅和那些人就又鼓噪起来了,“好,第一回是二小赢了,看第二回!”两人又狠狠地抱在一起,憋红了脸,铆足了劲,非要把对方摔倒在地上不行,尤其是坤哥,看到我这个弟弟,竟然摔倒了他,在心理上好像难以接受,非要扳过来不行,摔倒了,就再来一次,再来一次,直到累得不行了,他也非要压到我身上,才算结束。这样的摔跤,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成了我们的“保留节目”,只要我们两个一碰到,总会摔上好几跤,这也成为了我二舅他们的娱乐项目,一见到我俩,就会怂恿着让我们比个高低。直到坐在酒席上,他们还会津津有味地品评着,说着,笑着。后来我们长大了,才不再摔了,但直到如今,我到我姥娘家去,他们总还是会提起这些,提起坤哥,提起摔跤,在说说笑笑中,记忆中那些明亮的日子,好像又回来了。
        在我的记忆中,我大舅和大妗子好像很少到我家来,或许是我大舅比较忙,亲戚之间平常的走动,也就免了,只有在比较重要的事情或场合上,他才会出现。所以坤哥到我家来得也比较少,但是他一来,我就会很高兴,好像是他来到了我的地盘,我的世界,我就该带他好好地玩,好好地走一走。在张坪我姥娘家,在城里我大舅家,坤哥都是当然的主人,我似乎不能完全放得开,而在我们家,我们村,我的底气好像也足了似的。那天,坤哥一来,我就带他去了村南那条小河边,到了河堤上,爬树,捉鱼,还在河边采了一朵很大的花,坤哥告诉我这叫“荷花”,那一朵花很红,很美,明艳照人,我们举着这朵花回家。回家的时候,我们没有从门里进,而是从河边直接走到了我家的南墙边,从墙上翻了过去。我家的墙很高,我们跳下来时,把院子里的人吓了一跳,可是我们两人却都没有事,坤哥手里的花也好好地拿着。那次是我先跳了下来,回头去看坤哥,只见他手持着一朵荷花,从墙上一跃而下,衣裳都飘了起来,简直像一个仙子,周围响起了人们的惊呼。在众人讶异的眼神中,坤哥轻轻地落了地,他的表情很平静。
        那天,我还把村里我的小伙伴们介绍给了坤哥,我的好朋友,我希望他们也能成为好朋友。在一起玩的时候,坤哥很快就成为了中心人物,而我,倒不怎么为人关注了,这让我隐隐有一点失落。是啊,他比我大,又是城里来的,衣裳漂亮,见识得多,口才也好,在哪里,不是孩子们羡慕的对象呢,不是小孩们围绕的中心呢?而我,在村里的小伙伴中间,靠着胆大,力气大,积累起来的一点威信,在他的面前只能土崩瓦解了。可我是个随遇而安的人,心里有一点不舒服,一晃就过去了,很快就和他们欢天喜地地玩了起来。何况,坤哥是“我的”表哥呢?我的表哥这么厉害,在小伙伴们面前,我也很有面子呢。现在想来,在我和坤哥的关系中,我总是处于附属、依从的地位,而坤哥总是主动的,指挥一切的,是他带着我玩,这不仅因为他是我哥,他是城里的人,而且更是由于在性格上,他也是倔犟的、争强好胜的,从不甘心屈居于人后。不管是对我,对别的小孩,或者是在他的家里,他都想成为一个众人关注的人物,即使在很小的事情上,他也是不达目的誓不罢休。比如他想要一个玩具,就非得给他买不可,如果我大舅不给他买,他就哭、闹,一次次的,直到给他买了,才算完。再比如,在回家的路上,大红或二青开玩笑,说看谁能先走到门口,坤哥呢,他就一定要第一个到,不允许别人超过他,他的姐姐知道他的脾气,就会让着他,可是有一次,他家的小狗跑到了他的前面,先到了门口,他一看,气得在地上打着滚哭,众人抚慰了半天,他才慢慢安静了下来。我想,我的坤哥,他的内心一定是脆弱的,他一定是需要关心、需要宠爱的,需要很多很多。
        我还记得那一天,我和坤哥在我们村小河的南岸玩,我们向西走,走了很远。一路上他挥舞着一根棍子,抽打着野草和树丛,眉飞色舞地说着这说着那,不知为什么,他突然停了下来,没头没脑地问我:“你说,我的亲爹亲娘,他们咋就不要我了?”我不知该如何回答,只好看着他,又去看远方彤红的夕阳。静了片刻,他撇开这个话题,又说起了别的,才慢慢变得活泼起来。但是我永远记得,那一刻,他的眼神是那么忧伤,那么绝望。是的,他那么年幼,就承担了一个不该知道的秘密和折磨。很多事情,我们以为他不在乎,他也竭力表现出不在乎的样子,但是我知道,他在心里是在乎的,很在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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