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满婆

发布: 2013-4-11 18:49 | 作者: 刘山之



        “不去?到时候怕比狗獾子跑得都欢实,不把丈人门槛踏坏才好哩!”
        我尾随外婆到了太婆家门口,却是我一手拿着一个木棍一手拿着糖包子第一个跳进太婆家门槛:
        “太婆,我外婆来了!给你拿的糖包子!”
        “听见了,听见了。”满婆一脸笑。又估摸着我在的方向对我说:
        “听见顺子上丈人家还跟着外婆哩!”
        我羞了,大人总是用这样的话说得我没有话说,我跑到稻场去玩。
        太婆的堂屋兼做灶屋,太婆从灶门口迎到大门口,外婆把馍放在灶台上,帖太婆坐在灶门口说话。刚开始我听见太婆在谢我外婆,后来又看见太婆在对我外婆流眼泪,我记得太婆只对外婆哭。
        其实我在太婆家门口的时候比其他人都多,我是知道这个时间太公一定还没有回来,可我就是不愿意一个人去。
        当满爹还是地主柯家少爷的时候,虽没有少爷地主的伶牙俐齿,但却有地主少爷的脾气性情。贪酒好赌,好吃懒做,脾气火爆,也许是往日家人见他语不成言十分可怜,娇养过甚的原因吧。贪酒好吃尚还可以,毕竟家道殷实,可好赌就另作别论了,纵然是家财万贯,可如何架得住这样肆意挥霍!柯家老爷刚死没有几年,这柯家少爷便常常把一伙狐朋狗友全叫到家里,好酒饭招待,通宵豪赌。少奶奶如何劝得住?一位瞎眼姑娘,若有一言半语的劝阻,轻骂重打。渐渐地,镇上的小赌在这地主少爷看来已经不过瘾了,去县里赌,住在客店,天天上赌坊赌,抽大烟,狎妓女,不几年,就把祖上留下来的家财挥霍的差不多了。
        到我记事的时候,关于满爹的记忆却已经是这样的了。满爹他是个半语子,说话声音很怪,完全听不懂。满爹喜欢耍赌博,一边吸旱烟袋一边耍赌博。转麻钱,将两枚麻钱转起来,再用毛巾盖起来,然后几个老汉都思索着往两边桌角放钱,分币,顶大也就是两毛的角票;他们盖麻钱用的毛巾很脏,黑乎乎的。满爹的顺手大拇指指甲很长很长,被烟熏得黄黄的,和我小时候一样,里面还有黑垢;可他转起麻钱来,那长指甲却一点都不碍事;起初我并不明白满爹为什么要留那么长的指甲,可后来我才发现满爹的长指甲有很大的用处;赢了,由于叼着烟袋,嘴上的动作并不明显,只看见满爹脸上的褶子就开始变窄变深,同时,那长指甲能很麻利地把小桌子上的分分烊和角票抠起来;要是输了,他从口袋里掏出一些角票来,那长指甲也能极不情愿却能很准确地分理出应当给出的数目,由于手频繁地从那口袋口出出进进,所以,几乎所有的口袋口都是一圈油污黑;要是输得多了,满爹就常常把一句话挂在嘴边,由于他发不准字音,还一直叼着烟袋,所以我小时候就听不清他那一句话到底说了什么,我想,即便是听清楚了,当时也未必就明白他的意思。由于小时候常常见到满爹赌博时那些奇怪的表情,神秘的眼神,听到他那些不能完全听清楚听明白的语言,以及许多叫我不知就里的动作,我在心里有些害怕满爹。
        当然,满爹现在还是赌,但依旧还是分币,大也还是不过一两毛的角票。这后边几十年算下来,似乎也未见输赢,平进平出,就像月亮的亏盈,虽然给人间带来些悲欢阴晴,但总起来还是圆缺相平,并未损益,满爹也就靠这一时间的输输赢赢,来打发这些聊赖的时日。可拿他这一辈子来看,他确实输了,而且输得很大,几乎是血本无归,把自己地主输成贫农,输了自己的家产,房产、地产、林产,也输了自己的人生,妻子、儿女、还有他自己。可他还常常自我解嘲:“亏得我输的快,解放了就得白白送人了!”我小时候常听见却不明白的就是这句话,他是个半语子,不太熟悉的人肯定辨不真他的声音,但这句话大家是再熟悉不过了的。可这话究竟是无奈还是自豪,是自我安慰还是自我解嘲,这或许只有他自己知道,不过这话却是实话。
        夏天的时候,我从河里游泳回来,却不敢径直回外婆家,因为我头发没干,而外婆绝不准许我下河游泳,我是背着她偷偷下水的。回去外婆会摸我的头发,还要爪我的胳膊,头发没干,自然就证明我下水了,而如果从胳膊上爪起一条白印,那也是泡了水无疑。有时候实在是在水里时间长了,眼看着就到吃饭时间了,可是头发还不能干,我站在下院太婆家的门前的大太阳地里,等着太阳把头发和胳膊晒干;晒得满脸淌汗,看着太阳都有些发晕,心里又着急又害怕,还往胳膊上摸土灰,可还总是被外婆发现。有一回,太婆坐在房檐下搓草绳,她知道我站在太阳底下:
        “这会儿失悔了吧,谁叫你下水的?”太婆笑笑地对我说。
        “太婆你都不晓得水里有多凉快!”我好象是在反驳太婆,又好像是在炫耀。
        “呵呵,我知道的,小时候我的哥哥也偷偷带我到河边去耍,他们下水,高兴得很!”
        “太婆下水不?”我好奇地问。
        “太婆不下,太婆看不见,小时候也和你们一样淘气,哥哥们偷偷出去玩不引我去,我愤不过,给娘告状;而后我就同他们说,引我一路去就不给娘说,他们就偷偷拉我去。我们那里水可深了,能撑得起船。”
        “哈哈,太婆也给娘告状。”接着,我有恍然大悟似的问:
        “太婆,你不给我外婆告状吧?”
        “那得看你。”太婆笑呵呵地说。
        “看我?我咋了?”
        “除非你每次下水前都跟我说你和谁一路,下哪个潭,几时回来,还要问我能不能去。”
        “真的?”我问。
        “真的!”太婆接着又很正式地说,“可要答应我不下垭口潭!”
        “太婆咋知道垭口潭深?他们大的都不叫我们小的下。”我心里奇怪,太婆眼睛看不见,怎么知道垭口潭深去不得。
        “呵呵,太婆咋就不知道了?太婆还知道垭口潭不但深,还旋哩。”
        想必太婆还一定知道其他的潭水都深不过我脖子,不会淹死人,才和我约定。我也果真守约,至今也没有下过垭口潭。
        “那你会不会一只胳膊不沾水游呢?”太婆又问我。
        “这咋么能行?”我反问。
        “咋就不行了?我哥哥就能行。”太婆说。
        “那为啥这样?”
        “这样就不怕外婆爪胳膊呀。”太婆笑呵呵地说。
        我经过一个暑假的训练还真的做到了,我自己也做了实验,果真爪不出白印来,只是一个热天下来,我的一只胳膊是越来越黑了;不过也真奇怪,从那以后,外婆再也没有爪过我的胳膊。
        后来大了,才从外婆那里知道,原来,太婆是给外婆交代过的,每三天才叫我们下一次水,而且每次都还叫她的儿媳妇暗地里跟着,外婆还说太婆夸我懂事,说一不二;我这时才恍悟当年的迷惑:为什么我们每次下水,太婆的儿媳妇都在离我们不远处,或者洗衣浆衫,或者寻猪草、采野菜。由于太婆做的保,外婆很放心,就再也没有爪过我的胳膊,而我也忠实地信守着答应太婆的诺言。
        由于我能腾出一只胳膊游泳,所以我的水性越来越好,初中时还下水救了人命,太婆呀太婆,这都是你的功劳啊!
        更让我动容的是,后来长大我才知道,太婆的大儿子就因为下了垭口潭,才再也没有出来。
        太婆总是跟外婆说起她那三个早夭的孩子,“不晓得在哪里睡觉,咋样吃穿?……阿秀嫂子,你说他们三个总在一堆吧?……在一堆可要和睦……”可哭一会儿,太婆又说,“哎呀,不该哭,哭得儿女们在那一间也不心安……”
        太婆天生眼盲,可却不是天生的青光眼。
        当柯家满少爷变成满叔的时候,满婶已经夭了三个孩子了,活得最长的那个儿子也没活过十二岁,那个最大最好最有希望的儿子,就淹死在垭口潭。那时他们还住在上院正北的屋里,满叔的性情依然未变。前面三个孩子死了,满叔的长期打骂,连连的失子之痛,满婶的瞎眼也终于哭成了青光眼。我一直在脑海里存着这个印象,水汪汪的眼睛,在太阳底下还反光。
        当满叔变成满爹的时候,当年的少奶奶也熬成了满婆,所幸她四十岁开外又得了一个儿子。可他们已经住到下院东南角原来的柴房里了。满爹的性情也没有改变,虽然两度戒赌,可终究是“江山易改,秉性难移”,只是原来掷骰子,现在转铜钱了;原来总是豪豪爽爽随手一挥,银元、铜子砸在桌子上哐哐啷啷一阵响;现在只能磨磨蹭蹭从口袋里摸出毛毛钱纸币、分币,落在桌子上也已经不响了;原来赌友上门,满桌子好酒好菜,现在也只能是满婆间或炒点土豆丝、调点莲藕了。
        得了这最末一个孩子,满婆似乎有了很大的安慰,因为孩子一直健健康康。就连满爹都似乎重燃了希望。
        可天公不作美,小小儿子小小年纪就突然患了小儿麻痹,满婆眼里又充满了泪花,满爹这次倒也用了心,背着儿子四处求医,赌博似乎是没顾得上,又好像是戒了,花了不少钱,欠了不少债,儿子的命算是保住了,孩子长大学走路时才发现,可谁会料到竟是这样的结果,孩子跛了。
        为还债,治好儿子病那年冬,满爹出山外搞副业去了。可谁料,造化弄人,祸不单行,就在满爹出门的那一年冬天,由于满婆上厕所疏忽了孩子,孩子被绊倒,栽到了火盆里,顺手烧了个血肉模糊,满婆请了个土医生,那土郎中上了草药,便将小儿的手攒拳一裹,以后每次换药也都是这样,终于,烧伤好了,可孩子的手指头却再也伸不开了,满爹回来,也没说多余的话,只是抽烟。
        以后满爹再也没有出过山外,而且又开始赌博了,只是好像不再打骂满婆了。只是抽旱烟,整天约赌,毛毛钱。
        解放后,满婆的娘家也似乎不像先前般兴旺了,起先江家见着自家姑娘被人打骂,开始也来人挣过理,也来人劝解过,其间还帮了柯家几次,可后来,那边也是过河的泥菩萨难保自身,这边却是填不满的无底深坑,江家也就心一横,任她生灭,最后给她送来一个草鞋机子,也就再不走动了。
        满婆在农业社时学会了搓草绳、织草鞋,也就靠着这样本事过活度日,满爹是主动上坡给满婆割龙须草的,因为他的赌资全从草鞋和草绳里出,每逢赶集,他都背着满婆的草鞋草绳下集,将物换钱,买了盐巴、煤油和洋火,剩余的也就是他的赌资了。
        日子还是将将就就地过,孩子却日日天天地在长大。这小儿子从小就董事,虽然手脚不利索,但却身体结实,小时候替着母亲做家务,上山采摘药材,渐渐大了,地里的活也能做了,一个肉锤手加上一只反手,竟也能耕种收获!满婆叫他运儿,运儿很勤快!土地下放到户,地里的活都是运儿一个人的,地不多,够吃喝,运儿自己砍柴挖药卖。
        满婆终于说动了满爹,给运儿说媳妇。母子俩开始攒钱,满爹也第二次戒了赌博,竟然坐在房檐下搓起了草绳来!
        儿媳娶回来了,邻村的哑巴,柳叶。满爹却又开始赌了,草绳也不搓了。但有媳妇帮着婆婆,运儿又勤快,日子似乎比以前还更有希望了,只是好几年过去了,媳妇还没有生养。满婆依旧坚强地活着。
        太婆还有许多故事,我们都爱听,我尤甚,而且我总是耍我的小聪明央求太婆讲给我听。每回都听得我圆睁一双眼睛,巴巴望着太婆的一双青光眼。
        “太婆,讲个古经听吧。”
        “哈,‘说故事,讲古经,讲个古经给狗听’,你们都是小狗?”太婆笑着说。
        “是的是的,银花就是个小狗,她要听哩!”我说。银花伸手打我,我躲开了。
        “老早老早,有一个娘生了一个瞎眼姑娘,瞎眼姑娘长得好看、心也善良,孝顺得很,感动了神仙,神仙就叫她嫁给了一户有钱人家,日子过得好,有儿又有女;可这个娘却心狠,她家里穷,她每年都到姑娘家借好几回米面,姑娘叫她自己舀,她每回就用箩筛量满满一箩筛,可到来年还的时候,都只在箩筛底薄薄铺一层,还拉着姑娘的手要她去摸;那个娘就这样骗了姑娘十年。后来这个娘死了,姑娘去哭丧,眼泪都要流干了,诉说娘在世时心疼她……娘死那一年,姑娘家来了一只老母鸡,这只老母鸡听话得很,在姑娘家住了十年,每天都吃一点点粮食,却天天都下两个大鸡蛋,寒冬腊月也没有歇过一天窝;就这样十年后,老母鸡死了,老母鸡死的那一天晚上,姑娘做了一个梦,梦见她娘了,是她娘给她托得梦,娘说了她活在世的时候骗姑娘的事,还说那只老母鸡就是她的托生转世,天老爷叫她来还清债,以后才能转世做人……”
        这是太婆给我讲的最多的一个古经。
        现如今,我已经远远地离开了那个儿时长养我的地方,童年见闻的音容日渐模糊消逝,如船行山远,渐隐于天雾山岚,化作冥冥,而我对满婆的记忆却慢慢凝成两种颜色。头发全是白色,而护着发髻的发罩和簪子却是黑色,脸是灰灰的白,眼睛是水汪汪的白,眉毛又是黑色,上衣是白色,裤子是黑色,裹脚布是白色,剪子口布鞋却又是黑色。这一黑一百两种原色,却在随着记忆的日渐模糊而越发明晰起来。
        听外婆说,太婆最后的病一日重似一日,外婆去探病,太婆临终的时候也没有闭目,她的孙子还没有出生,她拉着外婆的手说:“阿秀嫂子,天老爷总也要睁眼睛吧?孙儿该……”
        满婆出灵到村口时,雪终于住了。
        棺材由两条高凳支着,趴在上面似的,抬丧用的杠子歪斜着,一端搭在龙杠上,一端点在雪地里,黑色棺材上,杠子上,捆着棺材的草绳上,都落着一层白白的雪,棺材正前方的小桌子上也是这样,黑布搭在灵位上,引路帆静静插在那里动也不动,灰白色草纸做的引路帆,上面有些湿点,有些墨字也洇开了,小桌子正前方又是重重地一团黑,四个小时前,孝子盆就摔碎在那里……
         

22/2<12

最新评论

删除 引用 Guest  post at 2016-2-24 12:13:41
时间跨度很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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