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满婆

发布: 2013-4-11 18:49 | 作者: 刘山之



        天渐渐大亮了,雪也终于住了。
        四个小时前,孝子盆就摔碎在这里,黑灰和瓦盆碎片中间有一块石头,石头上面杂散着纸灰与雪花的黑白。棺材周围凌乱着一些各样各向的雪脚窝,在白茫茫亮天雪地间,这黑白显得过分特别。
        出灵的时候天还没有亮,大雪漫天飞舞,天地迷迷茫茫。孝子倒是有两个,一个男孝子,脚步不稳,不是因为雪大,不是因为过于悲伤,是个跛子;他左手抱着灵位,右手只能压在左手背上,不是因为冷,因为右手只是个肉捶,指头伸不开。摔孝子盆时邻居两个小伙子帮忙,一边一个托着。另一个孝子是个妇女,腆着大肚子。戴孝的只此两位。还有一个老汉,灰白的眉发上也尽是白,拿着旱烟斗,却并没有抽,黑色的草烟袋子在空中曳摆。再有就是另外十个人,八个丧夫抬着一口小气粗制的黑色棺材,一个老妇扶着怀孕的女孝子,还有一个人偶或放几响鞭炮。雪地上零星点缀着一些湿透了的红色鞭炮皮。
        跛脚的是满婆的儿子,满婆的“运儿”,怀孕的是满婆的媳妇,“柳叶”,老汉是满婆的丈夫,满婆自然在棺材里面睡着。棺材是娘家人买了送来的,可出灵上坟山时,却不见一个娘家人。我外婆扶着孕妇,我外爷在丧夫之列,其他几家紧邻父子也都在丧夫之列。
        “满爹、满婆”是舅舅和妈妈叫的,我应该叫他们“太公、太婆”。 起初,我对满婆还保留着较多的印象。小脚,缓缓的步履,盲眼,扶墙缓步而行。平常总是蓝黑色的斜襟布扣外衣,黑色裤子,脚颈子处的裤管被白色裹脚布束紧,剪子口黑布鞋,比我小时候的鞋长不了多少,满头白发在脑后挽着髻,脸很白,青光眼。夏天装束的稍稍不同,蓝黑色斜襟外衣变作一件皂白色的,薄的,单衣。大多时候是在屋檐下搓草绳或者织草鞋,偶尔也会拿一把龙须草扇坐在路口通风处。那里一棵大核桃树,皴皮黑干,虬枝绿叶,青皮核桃枝枝满挂。树下支着一条长长的青石,一位白发素衣老妪,持扇而坐,周围围一圈小孩,或依偎着坐,或蹲或站,老妪的青光眼平视,而众多的小孩亮亮的眼睛,盯着那一张挂着笑的老面,手里的棍棍棒棒“刀枪剑戟”也全都息了声息。
        太婆知道很多的歌谣,太婆的歌谣比老师教我们的意思更好,也更好听,特别是由太婆一边搓草绳一边念出:
        月亮走,
        我也走,
        我给月亮提花篓,
        一肩提到后门口。
        姊妹三个在梳头,
        大姐梳个金灿灿,
        二姐梳个银灿灿,
        留个三姐没啥梳,
        梳个茅草蔸,
        ……
        太婆的歌谣完全是另一种意思,另一种感觉,太婆在念这些歌谣的时候,不像往常那样脸上总是带着微微笑,虽然也是慈祥的面目,却给我一种不一样的说不明白也忘记不了的感觉,像是在大山那边。
        我小的时候常常在外婆家,大人们都上坡下田去劳作,所有的小孩子便都无人看管,可我们却不由自主地都聚集在太婆家稻场,而且我们都十分乐意!
        太婆能极准确地判断我们每一个孩子的声音,能判断出我们每一个孩子离她的距离,她甚至知道我们的每一个动作,知道我们因为什么气了恼了。凭我们什么语言动作,似乎都瞒不过她的耳朵,尽管她一直都在做她自己的事。
        太婆稻场里有一个大磨盘,我们都在上面写作业,在上面捏泥巴,在上面耍纸牌。
        我们三四个孩子,每人坐一个高凳趴在磨盘上写作业。写作业的时候就属我最不认真,大家都是坐在高凳上,单单我是骑着的。写生字,老师安排每个字一行,总是我最先写完,我闲不过,便左顾右盼地打搅其他人,我上到高凳上,银花在认真地写生字,我拿铅笔戳她的羊角辫儿,银花就偏过头来拿眼睛瞪我。
        “顺子,你写完了?”太婆已经知道我在捣乱了。
        “完了!”我的回答干净利落。又扯谎说,“我在给银花逮虱虮子。”
        “太婆,他每个字只写了半行!”银花转身回来对太婆说,她在告我的状。
        “会写就行了,非写那么多!”我替自己辩解。
        “当真都会写了?”太婆问我。
        “当真!”
        “银花,收了他的书。监督他,顺子,你默写一张。”太婆吩咐说。
        银花马上就伸手过来收我的书了,她脸上的表情是在等着看我丢丑;可我还生怕她不收我的书,显不出我的聪明来了呢,一甩手就把书丢到她怀里,我很快就默写完了。
        “太婆,我写完了!”我举着本子,骑在高凳上炫耀。
        “银花看他写的对不对。”太婆说。
        我又把本子甩到银花面前,冲她呲牙吐舌头。银花拿着我的本子看。
        “对是对着哩,字太丑了!”银花说。
        “比你好看,虱虮子头!”我既是在反驳又是在人身攻击。
        银花又瞪我。
        太婆叫我过去坐在她旁边的石凳上,我却跳到石凳上忽蹲忽站,似乎总找不到一个惬意的姿势。
        “顺子。”太婆缓缓叫我。
        “嗯。”不待太婆话音落,我早已应了声。
        “听外婆说你会背《三字经》,背给我听听,”太婆说。
        “你可莫要哄我,我小时候也背过。”太婆又补充了一句。
        “人之初,性本善,
        性相近,习相远,
        苟不教,性乃迁,
        教之道,贵以专……”我口里背着《三字经》,手脚却并不停闲,有时候蹲在石凳上拿棍子戳地上的土,有时候又站在石凳上戳墙上的土。
        我们捉迷藏,太婆对我最好。他告诉给我的地方,我去藏了,任谁也找不见我,最后还是我自己实在憋不住了,自己跑了出来,下一回我还去藏那里,他们依旧找不到,依旧是最后我自己跑出来;而当我找不到他们时,我就跑去央求太婆:
        “太婆,我寻不见银花了,你知道她躲在哪里不?”
        “我为啥要告诉你来?”太婆反问我,她坐在檐下草鞋机子上织草鞋。我也会随机应变:
        “我给太婆捶背!”说时,我就上到草鞋机子上在太婆背上捶了两下:
        “太婆,你说银花在哪里?”我迫不及待,捶背非我真心。
        “才捶两下就要我说,也太便宜了。”太婆笑笑地说。
        “那我就给太婆捶到后晌黑;反正银花憋不住她就自己跑出来了,我不寻她了!”我说。
        “鬼机灵!”太婆一边织草鞋一边微笑说。
        太婆悄悄告诉我了几个地方,果然,一找便着。
        当时我就奇怪得很,太婆看不见,怎么哪里都知道?长大了才知道,这里所有的老房原来都是太婆家的。
        虽然舅舅妈妈叫她“婆”,我叫她“太婆”。但外爷与她家并非亲族,我外爷是从山里搬来的,先是租满爹的屋住,再是买他家的房子,非但我外爷一家如此,这里上院下院七八家都是如此。这上院下院的所有老房原来都是满爹满婆的。可现在呢?原来那些迁来的外来户已经生了许多儿孙,又在老院周围盖了许多新房,而满婆一家却已经住到了原来下院的东南角旮旯里了。
        听外婆讲过,满爹姓柯,祖上是地主,到他这一代,他也是独根独苗,数代单传了,可满爹他却是个半语子,说话好像在喉咙里、咬字不准音,说话不圆腔。满婆姓江,是下河人,前面有三个哥哥两个姐姐,满婆是老幺。外婆说她听下屋婆说,那个时候,满婆娘家同满爹家是门当户对,满婆是个瞎子,所以才成就了这场门当户对的姻缘;满婆当时是从下河由四抬大轿抬上来,吹吹打打,热闹得很,十二个一色衣裳的壮年轿夫三班倒换,大半天走完八十里河滩路,太阳偏西,满婆进了柯家门,新娘子腮红耳红,好比太阳晚照红,任谁见了都夸她好看,任谁见了都为她叹息。
        这镇上最后一次唱大戏,就是满婆结婚的时候。至于解放后,镇上来领导演的戏,都是当地的村妇村夫,即不如那个排场,也不是那个味道,是远远赶不上的,当时可是从山外请来的大戏班!光大箱子就有二十多个,船载至漫川关,再换旱路,驮运而来。满爹的祖上出过省府的大官大员,省里县里还曾经有过他家的生意门面,为避战祸,躲到这山里来。
        满婆嫁到柯家自然是来做少奶奶的,上下两院房,房前清清浅浅三亩荷,墹上宽宽阔阔一湾田,山上密密匝匝数片林,自然都是归她的。柯家老爷虽然对这门亲事颇有介怀,但也无奈,毕竟自己的独生子是个半语子,也只能说到这么个瞎媳妇;柯家老爷想,儿子这一辈既已无望,只好把希望都寄托到下一代,就是单凭柯家这一方的家财,也足够使这一哑一瞎两口子过活一辈子,且不论还有江家的帮持,等到这少爷奶奶生了子女添了香火,幸其成,他老柯家也会中兴有望;就算是这一哑一瞎坐吃山空,他也不怕,俗话说,“有人就有天下”,“ 养儿不如我,要钱做什么?养儿强过我,要钱做什么?”要是养儿不肖,万贯家财又怎么保得住?若果真重孙儿能成大器,自会为自己争得一番家业,自然不会稀罕祖上留下来的这些坛坛罐罐。按柯家老爷的想法,他这几代纵然是一代不如一代,但终究还有个希望存在,他相信老天爷总有一天会开眼。
        可不等柯家老爷看到老柯家中兴有望,不等到他看见老天爷开眼,他就永永远远地抱恨九泉了。苍天的意志又有谁能够猜度?
        外婆出门我喜欢跟脚。外婆做好了馍,拣了四个大的装在洋瓷碗里,我站在灶背后,早已经开始吃那烫手的糖包子。
        “给太婆拿下去。”外婆对我说,我摇头。
        “懒,不听话,我就不爱见;你天天吃太婆家的!”
        我还是不动,我扯谎说:“怕太公。”
        外婆自己去,我却跟着。外婆回头对我说:
        “不怕太公了?”
        “跟外婆就不怕。”
        “大了到丈人家也跟着外婆?”外婆在笑话我。我不搭理。
        “我顺子是个羞羞脸!到丈人家外婆才不去哩,看你咋样?”
        “我也不去!”我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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删除 引用 Guest  post at 2016-2-24 12:13:4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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