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停电·梦的阴影

发布: 2013-1-17 15:03 | 作者: 朱子青



        父亲喝完后用左手拉起裤管,使用劲地抓抠,腿上一道一道的白印子,大片大片地皮屑脱落了下来。我有些难过,感到万分地惭愧和无奈。我不知道他要我这个儿子能做什么用,在他行动不便的时候,我却不能一直守在他的身边。我对父亲说:“我给你洗洗脚,用毛巾擦擦身子吧!”也许我偶尔只能做这点事。父亲高兴地点点头。旁边的老人一听,又起身给父亲让座,要让父亲座他刚才的椅子。我急忙说:“没事,就坐床上,方便些。”于是我起身去打水,老人见状,他说,我去给你打水,说话间,暖瓶已经握在了他的手中。我急忙从他手中夺了过来:“我去,我去,你看电视,你同我爸看电视!”于是我提了暖瓶走进了黑乎乎的楼道。
        我给父亲洗了脚,擦了身子,剪了指甲,掏了耳屎。然后坐在父亲的身边,我知道,每一个老年人都希望子女能抽时间陪陪他们,就算是不说一句话,这也是一种难得的幸福。这时候,我听到了窗外有人叫了一声,那声音有些凄哀,仿佛发生了什么不幸。我头脑嗡地一声,浑身就出汗了,我突然想起了妻子与女儿,我还没有找到她们呢!我感到有些首尾难顾,两头为难。看来,父亲暂时是安全的,现在要尽快地找到妻子!于是我慌忙给两位老人告别:“天不早了,快睡,快睡吧!”他们同时点了点头,银白色的头发在黑暗中有些醒眼。我转身的时候,父亲与老人站了起来,他们要送我,我将他们一一按在了椅子里。我想,下次我来的时候,父亲还会不会在,我不敢回头,我觉得眼泪很快就要掉下来了,我不想让父亲看到我的眼泪。
        同样,我是从三楼飞下来的。大厅里那个保安还在熟睡,嘴张得老大,脸上是惊恐的表情。我走过他身边的时候,他浑身颤抖了一下,像是做了恶梦。我出大门时,回头又看了一眼,发现他惊悚地双手在空中抓了一下,我想,他一定是在做恶梦了,我想应该把他叫醒,可是,我只是迟疑了一下,就急急地跑了出去。
        月亮将头埋进了乌云之中,世界又一次暗了下来。
        一到马路上,我又一次控制不住自己的双腿了,奔跑了起来,我在一些巷子里穿来穿去,也不知跑了多久,我惊奇地发现竟然来到了岳父家所住的那一片居民区了,我的岳父在另外一个城市,离我生活的这个城市有一千多里路的距离。这怎么可能?我感到纳闷,我是在做梦吗?但我顾不了迟疑与求证,只有继续往前跑。我想,如果我跑到一扇打开的门前,就跑进去,只要一跑进房子,就自动停了下来的,我就能自由地支配自己的思想与身体了,正如刚才跑进医院里的情形。可是巷子里没有一扇门是开着的,大多都关闭得严严实实。
        这儿原来是很大的一个居民区,一排一排的平房,鳞次栉比地由南向北延展着,现也拆得差不多了。马路边上原有几家餐厅,一家私人旅社,现在都不在了。有几辆大型装卸卡车停在路边,我跑近卡车,感觉车轮好大,几乎要超过我的肩膀了。我心想,妻子与女儿是不是去岳父家了呢?我从一个巷口跑了进去,跑过第三排平房时,就远远地看到一个公厕,那是一个旱厕。夏天的时候,苍蝇黑乎乎地整天盘旋着,臭气熏天,让人难以靠近。公厕后面是一个大垃圾场,很多扔垃圾的人,捂着鼻子,距离垃圾箱三两米远时就将开始扔了,以致于很多垃圾扔在了路面上,后来越积越多,几乎就淹没了路面。冬天的时候,那些蹲坑里的屎尿结成冰柱,快要戳上人的屁股了,蹲坑两边都是黄黄的尿结成的冰,稍不注意就又滑下蹲坑的危险。厕所的墙上画着男女性交的一些图,还有许多泄私愤的话语,一些治性病的广告、一些同性恋、找小姐的电话等等,都画得歪歪扭扭。
        我继续往里跑,跑过厕所,一共跑过了十几排房子,才到了岳父家的门前,房前有几棵榆钱树,枝繁叶密,像几把天然的伞,夏天的时候,岳父岳母以及几个邻居常坐在榆树下乘凉、聊天,有时,远远地就能听到嘻嘻哈哈的笑声。一看到半开半掩的大门,我的脚步突然慢了下来。门前落了一层干枯发白榆钱儿,塞满了门口刮泥板的钢条缝隙。这让我有些不敢相信,岳父是干净利落的人,每天五点钟起床点香、做乃麻孜,诵《古兰经》,然后将大门口清扫一遍,洒上水,再将房子过厅、地板细细的擦洗一遍,再浇浇过厅里的二十多盆花卉,喂喂笼子中的几只鸟儿、鱼缸中的数十条鱼儿。在我的印象中,岳父家四季如春,窗明几净,尤其是客厅与大卧室,奇石字画,满柜书籍经卷,那种书香气、圣洁感总让我留连不已。客厅的茶几上从不不断水果与干果,厨房的餐桌上顿顿有可口的饭菜,这些都让我怀念,常常感叹那种怡然平静的日子,感叹这才是日子,才是我们应该追求的日子。
        进了大门,玄关处摆了好多的旧鞋子,布鞋、拖鞋、长腰的,高跟的,棉布的,塑料的,大大小小,男女不同款式,都胡乱的堆放在一起,上面落满了尘土,这让我感到纳闷。我一进门就叫妻子的名字,叫女儿的名字,叫爸叫妈,可房子里没有一个人回应我。家里没有一个人,我怀疑自己进错了家门,我本想退出去,继续在外面叫,虽然我的嗓子叫了一夜,已经一点声音也叫不出来了,但我还是在努力着。我推开了第二道门,走进过厅,借着幽暗的月光,啊!眼前的景象更是让我吃惊,窗台上的花都干枯了,有一面窗帘的挂钩耷拉了下来,露出了一小方窗玻璃。穿过过厅,立于厨房的那台大冰箱还在,在我印象中那简直是一个百宝箱,鸡呀,鱼呀,水果呀,蔬菜呀,还有冰淇淋呀……可现在,却半掩着柜门,里面空空的,什么也没有。我走进客厅,摸到开关,摁了两下,所有的灯无动于衷,这让我明白,电还停着。我掏出手机照亮,借着手机微弱的光,看到茶几上有几只蔫苹果,几个干果盘里有所剩不多的干果,全都落满了灰尘,茶几上有一堆果皮,我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他们仿佛因为什么事,突然放下一切,就离开这个家的,到底是什么事呢?也许全世界人都知道发生了什么,只有我一个人不知道!我有些着急。这时,我的目光落在了电视柜的旁边的鱼缸里,鱼缸里面也空空的,只有几个水泵等养鱼用具。在我印象中,鱼缸里的水永远是那么清澈,有孔雀、月光、箭尾、鼠鱼、荷兰凤凰、非洲凤凰、红绿灯、宝莲灯、黑莲灯、玻璃猫、反游猫、吻嘴、小型神仙鱼等等,他们在鲜嫩的水草里游来游去,细细地水流声煞是好听。可是,现在,一切都戛然而止,都不复存在了。
        我下意识地脱下鞋子,走进岳父的卧室,发现书柜的门敞开着,像遭到了偷盗,这情形让我一时忘了要寻找妻子与女儿的事了。我举着这黑暗中微弱的亮光,往前迈了两步,正前方的炕上放着一只方桌,方桌上有一本翻开的书,我看不清是一本什么书,估计是一些有关宗教的书藉吧!我知道岳父退休后一直专注于宗教的研究。左手边书柜的门大开着,书架上胡乱塞着一些字画与照片,还有一只断了腿的眼镜,一叠荣誉证书,几盒香……书柜有些乱,明显得可以看得出,有人慌乱中带走了几本书。我边走边一一察看,一切都被厚厚的尘土蒙着,一切都因为灰尘而变得毫无生气。靠山墙的茶几上,有一樽铜香炉,香炉里有几截未燃尽的香,这让我想到往昔,黎明前的黑暗中,红红点点的香头、淡淡氤氲的香烟,五体投地、深情祈祷、虔诚礼拜的情形来。现在,这一切都已经不复存在,仿佛已是很久远的事了。我低下头,发现地毯上有几本书,还有几本相册,都散乱样子,我蹲下身子,发现了一本相册,相册的封面是一个女明星的黑白照片,从发型与装扮明显看得出,这是上世纪八十年代的风格,我叫不上这明星的名字,那那种清纯的气息一下子就笼罩了我,让我不由地回想起了那些流逝的青春与爱情。我顺手翻开了相册,发现了岳父岳母年轻时的样子,他们是那么拘谨,岳父戴着白帽子,岳母搭着盖头,他们的神情是那么和蔼,他们的衣着是那么朴素。我还看到了妻子的大姐,烫了头发,样子好像某一个明星,依在大姐夫的身边,甜蜜的样子,大姐夫戴着墨镜,穿着喇叭裤。让我惊奇的是我看到了妻子十多岁的照片,胖乎乎的,黑乎乎的眼睛,白色的外套,脸上的表情纯真又俏皮,啊!我不由得发出了感叹,现在的女儿多么像妻子小时候的样子,简直太像了!
        星转斗移,物是人非,她呢,那个白外套,黑眼睛、纯真而俏皮的小女孩呢?她那里去了?那个窗明几净,四季如春的家哪里去了呢?那些姐妹闲聊,孩子喧闹的日子哪里去了呢?那些做尔麦里的日子,宰鸡宰羊,女人们戴着头巾在厨房里忙活,男人们围在一起,一人诵读,数十人应和的情景那里去了呢?那些在晨曦中做乃麻孜的身影哪里去了呢?那些发黄的经卷到哪里去了?那透明的玻璃杯中冒着茶香的日子哪里去了?那些良辰美景,那些赏心乐事,那些姹紫嫣红的日子哪里去了呢?
        这时候,我才意识到,所有的人突然接到通知,都被接走了,只有我被遗漏了,只有我一个人被抛弃了,但我不知道,他们到底去了哪里,是什么人接走了他们?
        我简单地收拾了一下相册,我想再带几本书,但我发现,我几乎没有力气了,有一种虚脱的感觉,似乎连站起来的力气都没有了。我感到了岁月在我的身上哗哗地流逝,自己身体里的一些东西,也在随着流逝,我能感受得到,我的皮肤很快就松驰了下来,皱纹迅速地爬上了我的额头。眼前的与身后的,一切,一切仿佛一切都不复存在了,一切都被灰尘淹没了,一切都又好像没有发生过一样,我心里头塞满了一种难言的寂灭感。
        我挣扎着起身,慢慢地往外走。出了大门,天愈来愈黑,看不清远处的路。我感到眼泪莫名地流下来了。为什么,为什么一旦失散就再也不能牵手同行?为什么一旦错过就不能重新再来呢?我感到了人生的短暂与无奈,世事的难测与无常,我觉得自己在眨眼之间就会消失,我突然比任何时候都相信安拉,比任何时候都期待永远不灭的后世。
        在路上,我想我会跑起来的,会飞起来的,可是我发现,曾经矫健的双腿,不由自主的双腿,再也没有力气奔跑了,我努力地向前,自己的步履渐渐变得蹒跚了起来,自己的背正在一点点地下驼,而头上的黑发浪一样的变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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