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停电·梦的阴影

发布: 2013-1-17 15:03 | 作者: 朱子青



        傍晚的时候,我们一家三口在楼下散步,后来,就转到马路上去了。过往的车辆呼啸着,穿流如织;人行道上,有许多行色匆匆的人。所有的人都似乎在赶时间,这让悠闲的我们显得与众不同。平时,我们很少散步的,的确,时间对我们总是那么吝啬,一天到晚总是忙忙碌碌,也不知都忙些什么,似乎一切都是无意义的,似乎都是不由自主的。有时候躺下来想想,脑子里也空荡荡的,仿佛一切都没有发生过,什么记忆都没有留下,这让我感到恐慌和难过。
        一块浓重的黑云猛地压了下来,很快,四周就暗了下来,透过云的缝隙,隐约可以看到天上有一两颗星星,像呆滞的目光。这时候,天地间突然静了下来,像车间突然停了电,当最后一辆车猫着腰从我们眼前穿过后,街道上完全安静了下来,这让我隐隐有一点不安。可是,我却意识不到即将到来的危险,我们还在黑暗中继续前行,这样的黑暗真是怪异,让夏日的气温也下降了好多,我感到了一点儿凉意。
        很快,我就发现自己置身于一个陌生的环境。日新月异的城市,发展变化的速度超出了我的想象,郊外的戈壁荒地,似乎瞬间就变成了高楼大厦,老旧的建筑连同记忆化为垃圾,湮没于历史的烟尘。想想以前,一辆毛驴车很快就能走遍,走遍大街小巷,角角落落。现在,开一辆跑车绕环城路也得老半天,天地似乎越发地大了,可人心呢?却感觉越来越逼仄,越来越狭小了。我注意到,那些因为拆迁一夜暴富的农民,开上了轿车,开始去酒吧买醉,也皱巴巴地跳起了交际舞。可是,我们这些大学毕业后挤进这个城市的工薪层,还绷紧神经拼命地给老板工作,老板的神态仿佛是广施恩泽的菩萨,得让我们敬仰才是。尽管我们觉得自己比他们更有文化、更有价值,更应得到尊重。可是,我发现,金钱,地位与人际关系等社会资源,瞬间就让我们明白了命运是怎么回事。现在,富人与穷人一样,一天天地在增多。而我们是夹在中间的那一部分,吃不饱也饿不死的那一部分。
        无论处于多么危险的境地,亲友们应该手拉着手,在短暂的人生中,一旦失散就有可能永别终生。
        八岁的女儿在前边一蹦一跳的,眨眼的功夫就不见了,接着,身边的妻子也不见踪影,佛仿是黑暗吞噬了她们,这让我难以置信。眼前的黑暗让我无法看得更远,仿佛有人突然间蒙上了眼睛。我下意识地向前跑了几步,这时,我看到马路对面涌过来了很多陌生人,脸上是异常惊恐的表情,一些形容丑陋的匪徒跟在后面,有的拿着棒子,有的操着刀子,穷凶极恶的样子。其中有一个男子,卷发,瘦瘦的脸,鼻子上有一块疤痕,眼睛血红,向着我跑了过来,还未近身,冲我的腹部就是一刀。其刀形窄长的,闪着寒光,我本能地躲避了一下,刀就从我的肋下擦着皮肤穿了过去。我没有感觉到疼,但我的意识到自己被刺中了。我下意识地去抓匪徒的手,想夺他手中的刀子,可一转身,就滑脱了,很快,他就消失在黑暗中了。我明白,他是追前面的人去了,他已经砍红眼了,这些歹徒似乎在作杀人比赛,这是多么荒唐的事,这让人难以置信。他们是一些没有获得拆迁的城市居民吗?是一些游手好闲的盲流吗?是一些讨不上薪的农民工吗?还是一些恐怖分子……他们要干什么,是在发泄内心的不满吗?是憎恨那些最先占据了社会优势资源而先富起来的人吗?还是在趁停电的当儿抢劫?这时候,我看到了一拔又一拔的人,有的跑着小步,有的大步流星,有的拖儿带女,有的还背着老人,都气喘吁吁的样子,他们只管逃跑,往小区里面跑,往草丛里,往树林带里跑,谁也没有喊叫一声,连那些不懂事的孩子也因莫大的惊恐而忘记了哭泣……我一时搞不清楚,那样子是全世界的人都知道发生了什么,只有我一个人被蒙在鼓里。
        妻子呢,女儿呢?
        我顾不了许多,我本能地大声喊叫她们的名字,瞬间我就想了她们可能遇到的种种不测。我不停地安慰自己:“这只是一眨眼的功夫,女儿不会走太远的,妻子也不会走太远的,她们也许躲在哪儿去了……”我又叫了几声,四周静悄悄的,只有黑暗,浓重的黑暗,潮一样地不断地向我扑来。我向前走了几步:“难道她们真的遭遇到了不测?不可能的,不可能的,女人与孩子,女人与孩子……”于是,我加快了脚步,很快就跑了起来,我边跑边叫女儿与妻子的名字,我想我的声音会招来很多歹徒的,可我一点儿也不怕。我感双腿生风,浑身是劲,而且越跑越快,并没有像其他人一样气喘吁吁,我知道我还年轻。
        不知跑了多久,慢慢地,头顶的黑云已经散去,我能看见马路上不远处的翻起的下水井盖、路灯杆子、马路护栏。但整个城市还是处在模糊的黑暗中,我想,如果这时候电来了,也许一切都会恢复正常的如果电来了,妻子与女儿一定在家里看电视呢!可是,街上的路灯迟迟不肯亮起来,这让我心里头又是一阵一阵地恐慌。后来,我已经完全迷失了方向,在一条偏避的小巷子里,我放慢了脚步。我边走边大声地喊了几嗓子,喊妻子与女儿的小名。可到处寂静一片,没有一个人回应,连一声狗叫都没有。这让我恍惚认为这是一条空巷子。不知不觉我又跑了起来,我也记不清,自己到底跑过了几条巷子,到底要往哪里跑,我感到自己的嗓子已经哑了,但我还是跑一段喊一嗓子,喊一嗓子接着又跑一段路,努力地寻求妻子与女儿的呼应。这期间,我试着拔了几次妻子的手机与家里电话,因为停电的原因,手机没有信号,根本拨不出去!
        下了路基,跳过那些胡乱摆放的钢筋与水泥块,我继续往前跑。不远处有几处院落,大门虚掩着,院子里有一圈二层小楼,墙面是白色的瓷砖,黑暗中有几丝清冷。我想这也是即将拆迁的一个点吧,也许楼里面已经空了,其中一角有几间已经坍塌。我轻轻地推了推大院的门,跨了进去,顺着楼梯上了二楼。有一间房门紧闭着,我推了推,开了,我发现房子里有很多人,一个个直直地站立着,像一根根的木头,他们因为惊恐都大睁着眼睛。我明白,他们是来这儿避难的,我想问他们,到底发生了什么。也许他们知道发生了什么。可我来不及问,我只是轻微地拉长声调,叫女儿与妻子的名字,大约我意识不到,自己的嗓子已经发不出声音了,没有一个人回答我。我在人群中仔细寻找,他们显得有些不安,一个个大气也不敢喘,脖子伸得老长,仿佛在配合我的寻找,又仿佛害怕我,那样子我是一个吃人的魔鬼。借着窗口一丝儿光亮,我看了看黑暗中他们的脸,确实,没有一张是妻子的,没有一张是女儿的。于是我返身出了门,在跨出门框的当儿,有一个女人轻声地喊道:小伙子,不要出去了,在这躲一躲,躲一躲!她像是在乞求我。
        我假装没有听见,她根本无法理解我现在的心情。想到了失散的妻子与女儿,我没有丝毫地迟疑。出了门,我感到脚下的楼梯不见了,我几乎是从二楼飞下来的,我为此一点儿也不觉得吃惊。出了院子,我继续向巷子深处走去。巷子里的路面坑坑洼洼,有几次差一点跌倒,后来我越走越快,我也不知道要去哪儿,不由自主地迈动着双腿,越走越快,以致于短时间内忘了自己妻子与女儿。 
        我抬起头,发现月亮出来了,是一弯新月,在乌云的映衬下,像半片紫红的嘴唇。我走到了一个小小土包前,发现有几个小孩站在上面,高矮不齐地,他们静静地站在土堆上,身影杂乱地搭交在一起。他们脸上表情僵硬极了,好像在等待着什么,又像是受到了惊吓,这让我感到他们是一组雕塑,是因为恐惧而且伪装成一组雕塑,我能看出他们的努力,他们想做得惟妙惟肖。其中最小的不过七八岁,他们竟然能做不露一点儿痕迹,这让我惊异。我扫了他们一眼,想不起要问些什么,欲言又止。于是,便继续向前走,慢慢地那几个小孩被我甩在身后了。
        很快,我又跑了起来,我发现自己根本控制不了自己的双腿,无法让自己停下来。没过多久,我就看到了父亲所在的那家老年康复医院。我心里想:“不知父亲怎么样了?医院里会不会也受到了侵扰?妻子与女儿会不会来父亲这儿呢?”医院大门敞开着,里面像泄满了清冷的月光,显然,世界同时停了电。我自然而然地慢了下来,走进大厅,一个保安正歪在椅子上打盹,嘴角流出了长长的涎水。我跺了跺脚,也没有惊醒他。于是,我径直上了三楼,一个值夜班的护工告诉我,父亲去了二楼的托养区,一定在过厅的长椅上听托养的老人说话。
        我感到纳闷,半夜三更的,父亲怎么不睡觉?怎么会到处乱跑呢?这么多的老人,难道都是这个样子,晚上不睡觉?难道人一老就失去了睡眠的功能?父亲半身不隧入院后,一直不愿与那些轮椅上的人在一起,常常一个人扶着墙,慢慢地走走进电梯,走到托养区去,他希望加入这个相较而言趋于正常群体。前一段时间,他被安排同一个瘫痪在床的老人住一间房子,房间里弥漫着浓重的尿臊味儿,那老人轮椅上挂着尿袋,不停地喊护工:倒一下尿,倒一下尿!父亲忍受不了臊臭与聒噪,大吵大闹笑话。后来,父亲又被调整到与一个九十多岁,生活相对能够自理的老人同住,心情一下子好了许多。
        借着从窗子里泄进来的月光,我下了二楼,一路上听到了许多老人的呻吟声,有的在哭叫,有的仿佛做了恶梦,失声尖叫,有的在诅咒与辱骂着什么,有些自言自语像在梦呓……我突然觉得世界已经变成了一所老年医院,所有的人都已经老了,疯的疯了,病的病着,这让我感到一阵悲凉,一个只有老年人的世界还有什么希望,一个只有老年人的世界还有什么让人值得留恋。远远的,我看到一个老人坐在长椅上,月光下,他的头发是银白色。我边走边看,我感到他就是父亲,可我怎么也无法相信,父亲的头发会全部白了。就在前十天他的头发还是黑的,这怎么可能?我加快了脚步,很快父亲就看到了我,他慢慢地拧过身子,大约从我走路的姿势以及身影认出了我,他扬起手朝我招了招,我还是看不清他的脸,我想象得出,他的脸上是我熟悉的笑容。越来越近,果然是父亲,是父亲!我有些激动。走到父亲的身边,我仔细地看了看,父亲的头发确实大部分都白了,这让我感到心惊,仿佛分别十天,已经过了十多年。
        父亲见我到来,他挣扎着站起身来,他的衣服裤子脏极了,大约糊上了泥巴与鼻涕。他的脸更脏,胡子老长,仿佛多少天都要没有洗脸,没有剃胡子了。父亲一把拉住我的手,摇了一下。我明白他的意思,他大约是想说,自己好着呢,不要我难过。
        这时候,如果父亲能够摇醒我该有多好!
        可是,父亲很快就放开了我的手,他扶着墙一顿一跛地向前走,我跟在后面,眼泪在眼眶里打起转儿来。穿过长长的走廊,父亲慢慢走到电梯跟前,没有电,但电梯似乎习惯性地张开了黑洞洞的嘴巴,将我与父亲吞了进去。上了三楼,父亲慢慢地走进了他的房间,我跟在后面,觉得这个过程是那么慢长,我想象不出,那个健步如飞,行动敏捷的父亲哪里去了。房间里有一个精瘦的老人,正在看中央电视台戏曲频道,我像对待电梯一样,一点儿也不感到奇怪,我认为电视是一天24小时开着的,电视也习惯了,有电没电都是可以播放的。听弟弟说起过,老人已经九十多岁了。看得出,他的精神状态非常好。老人见我们进来,急忙站起来给我让座,并大声地问父亲:“这是你儿子吗?”父亲笑了,脸上有一些自豪的表情。我让老人坐,自己顺势坐在了父亲的床头。父亲的床头有一些盒装的饮料,不知是那位亲友带来的。没有人帮忙,父亲是打不开这些饮料的,父亲只所以要放在床头,是担心那些护理人员。许多亲友带来的营养品,没几天就被她们分食干净了。我打开一盒饮料,递给老人,老人见状有些惊慌,谦恭地站了起来,再三地推辞:“不喝,我不喝,留给你爸喝!”父亲见状就伸过手来,我心想父亲是不是等不及了,自己想喝,就递给了父亲,没想到父亲拿到饮料后,一再往老人手里塞,脸上是孩子般单纯的笑。父亲已经失语两年了,嘴里什么话也说不出来。老人见状,就只好接过去吸了起来。我又给父亲开了另一盒,插好吸管,让父亲也吸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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