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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斤粮票、一把斧子和两条人命

发布: 2009-3-27 08:05 | 作者: 方子奋



       出了一身臭汗,不知经受了多少次的挤压、碰撞,我好不容易提着皮箱从拥挤的登船人群中挣了出来,在船务室签了票后我进了三等舱。

       这里既安静又舒适,全无通舱那种到处人满为患、拖儿带女大哭小呌的喧杂,不仅铺位整洁,外口甲板上和内口走廊里也空无一人,舱区两头门口各有个船员站在那里值班,四等以下乘客一律不让入内。

       这是我第一次坐三等舱。按规定,大专院校学生在毕业分配去工作单位的途中享受干部差旅待遇,只要是干部,乘船最起码可坐三等舱,级别高的还可以住二等或头等。眼前舒适的环境不由使我有了一种感慨:不怪人们千方百计要当干部,同样是人,普通百姓就享受不到这种待遇。

       一星期前,我从汉口机器学院人事处接到调令,通知部里已调我至杭州船舶机械专科学校工作。报到时间很宽裕,只要在9月2日之前赶到杭州即可,这意味着我有近两个月的暑假时间可以自由支配。四天前我从武汉乘船沿江而下第一站来到了九江,我要好的同学李永惠和王焕秀毕业后被分到九江仪表厂,这次我在他(她)们那里聚了三天。现在我又登上了江亚轮,下一站是我的故乡南京。

       在甲板上刚站了一会船就开了。在重浊的气笛声中,船绕了个大圈子调过头后速度渐渐快了起来,随着九江码头远去,我开始思念起两位老同学来。三天以来他们用最好的饭菜款待了我,而临别时却怎么也不肯收下我丢给他们的三斤粮票,在这遍地饥荒的1960年,这可是难得的情份,即便是嫡亲同胞兄弟姊妹恐怕都很难做到。登船前夕,他们拉着我的手再三叮嘱我到了新单位一定要处处留神,汲取以前教训,千万要管好自己的咀巴,面对这种真诚的关切,一时令我感动得说不出话来。今日一别,何时重逢?惆怅渐渐袭上了我的心头。

       随着黄昏的临近,凉爽的江风很快拂走了身上的燥热,人感到了夏日少有的愜意。远方深黛色的群山在缓缓向后退去,极目处辽阔的江面在夕阳的映照下闪耀着亿万点金色的波光,不知为了什么,面对浩荡的大江我的心胸并未因之开朗起来,滚滚东流的江水反而令我产生了一种前景渺茫的隐忧。学生时代总算结束了,此一去等待我的不知将会是什么……。

       船沿着航标驶入近岸航道时,岸边近处人家屋顶依稀可见的炊烟一下将我拉回了现实。这是二十来户人家的一个小村落,远处望去大都是些茅屋,每个屋顶上都竖着一根细细的烟囱,但经我仔细观察后发现只有三家在冒烟。那三条袅袅升起的乳白色炊烟一下引发了我的联想:二十多户人家,怎么只有三处在冒烟?旦不知其余的那些住户哪里去了?是断粮缺薪而难为无米之炊,还是举家外出各谋生路而人去屋空?即使烟囱冒烟的那三家,也不知他们的锅里在煮着什么,是米?是面?是杂粮?是野菜?是树叶草根?还是……。

       喇叭里播放的晚餐开饭消息打断了我的遐想,一个湖北腔女播音员在反复通知乘客去餐厅就餐:凭船票每人一份,半斤全国粮票,两角钱。

       按我设想,开饭时刻餐厅内一定人员爆滿,你争我抢,甚至相互打斗绝对难免。当我艰难地穿过那些挤坐在甲板走廊上散客们的腿脚走到餐厅时,果然如我所料,门口挤满了人,其中半大的孩子特别多。可当我好不容易挤进餐厅后却惊异地发现餐厅里面人却很少,只有二三十位乘客在坐,大半部分位子竟然都空着!我回头向餐厅门口的人群一看,一个个都在门槛外眼馋地盯着厅内就餐者,几个孩子双手捧着个空空的粗黑碗不时上下摆动,那动作分明是在乞讨,原来挤在门口的众人都是些等待施舍的乞讨者!

       我拿着船票、粮票和钞票去发餐处买饭,一个胖子把我递过去的两角钱看也不看便随手甩进了饯盒,对我的半斤全国粮票却正反两靣反复检查了半天才放进另一个小铁盒子内。接着在我船票上盖了个印有“X月X日晚”字样的条形戳(表示晩餐己购),最后昂了昂下巴,示意我从旁边台子上自己动手端走己打好的的一份饭菜。

       饭是用那种大号粗瓷碗盛的,地道的江西中熟糙米,堆尖一碗,份量看来倒挺足。另一碗盛的是水煮包菜,上靣飘着十来片指甲大的油渣,辣椒粉放了不少,満碗红通通的。那一份饭菜在近五十年后的今天,起码够我吃两天。

       当我从发餐处端着饭莱经过门口走向饭桌时,门外那些空碗一齐朝我上下摇了起来。给我印象最深的是一个老头,赤裸着上身跪在餐厅门外,不停地在门槛上咚咚地叩头,叩两三下就抬起脸,张口黑洞一样的咀哀求:“行行好吧!赏点剩饭,行行好吧!赏点剩饭!”一个十一二岁蓬头垢面的小女孩压在老头背上伸着个破碗上下拚命在摇。

       还是在年初乘船时我就得知,这些乞讨者并不是市面上常见的专业乞丐,同我一样都是购票上船的乘客。照理说,他们每人都能凭船票买到一份饭菜,两角钱对他们来说并不是个大数,关键是他们没有粮票。

       因为他们大都是农民,而农民是领不到粮票的。即使变着法子能搞到点当地粮票,他们也无法换到全国粮票。按政策规定,只有城镇居民因公出差时才能凭出差证明到粮站换到全国粮票,而且定死每天只能换一斤。

       同样是人,同样是乘客,然而在粮票面前,乘船的农民们只有挨饿的份。中国不同阶层老百姓的命运就是如此悬殊。

       我硬着心肠拣了个角落坐了下来。才吃两口,一位高个子年轻乘客也端着饭莱坐到了我的桌对面,就座时他礼貌地对我笑了笑,我也微笑着朝他点了点头。这是位长相很帅气的青年,近一米八个头,白净的脸上架着一副玳瑁边眼镜,上身穿着件浆洗得挺括的米色衬衫,胸前别着武汉大学校黴。

       很快我和他风扫残云般吃完了自已这份饭菜。这位大学生试探着问我:“不知再去买一份行不行?”我当即告诉他每人每餐规定只能买一份,你有再多的粮票也不行!大学生略带愤懑地自言自语起来:“这是哪一家的规定?怎么用自己的粮票买饭也要限制?”我无可奈何地耸了耸肩。说实话,这份饭菜下肚后我也只有半饱,恨不得再来两份才过瘾,不过比起门边那些摇碗讨饭的,我们算是够幸运的了。

       回到舱房后我去浴室冲了把澡,浴后沿着楼梯登上顶层来到了船头。整个船头甲板上空荡荡的,只有一个人倚着栏杆在乘凉,待我走到栏杆边时,发现他正是晚餐时同桌的大学生,他一下也认出了我。同是饭后无事的孤身旅客,于是我们很自然的攀谈了起来。

       他是武大法律系的学生,今年正好毕业,分配留校任教,目前回镇江老家度暑假。同我一样,他也在九江待了三天,半年前他曾被安排到九江市中级法院实习过一段时间,这次顺路来九江拿法院补发给他的实习结论。

       大学生挺健谈,扯了些一路见闻后主动跟我聊起了他在法院实习的那段生活。

       他在实习期间被安排担任见习书记员,院方指定了刑庭的一位庭长作为他的指导老师。实习期间他跟着这位庭长老师办了好几件案子。按他的说法,这是他生平头一回亲身参与办案,感到非常新鲜,通过实际接触也首次领略了我国司法实践和法律条文之间的明显脱节。

       在我21岁的生命旅程中,我还从没接触过法律工作者,他的专业和经历立刻引起了我极大的兴趣。同所有初出茅芦的年轻人都会对逮捕、关押、判刑之类的情节感到神秘一样,出于好奇,我再三请他聊聊他所接触过的案子,最好能介绍一些大案要案,如果有判死刑的案子那就更好了。(那时我做梦也不会想到,十年之后我自己居然也会成为反革命大案的要犯)

       见我如此来劲,他想了想后朝我笑了一下:“好吧,既然你很想了解这方面的事,我这就讲一件杀人案给你听。”

       我一听来了精神,当即拎了两把椅子让他和我坐了下来。

       在讲述之前他告诉我,这起案子的被告前不久己被执行死刑,判决布告到现在还贴在法院门口公告栏窗里,因此案子本身不存在什么保密。不过此案的一些内情由于涉及到当前的一些敏感问题,肯定不适宜外传,他尽管不是正式办案者,但作为从头到尾都直接参与了审理并且清楚每个细节的见习人员,多少要负有一点保密义务,因此他再三希望我“只当故事听,别对其他人多说什么。”

       我当即郑重地作了保证。

       下靣的故事就是根据他当时叙述的内容写就。

       尽管将近半个世纪过去了,在乃后的几十年中我也接触过不少刑事案件,但这起案件由于其案情的独特,这么多年来始终被我牢记。那位学法律的大学生不仅健谈,而且表述事物非常生动准确,我相信任何一个听他讲述过的人都会同我一样久久难以忘怀。

       1960年3月一个春寒料峭的傍晚,九江码头出口不远处一座小饭店内靠角落的一张桌旁贴墙坐着一个憔悴的中年汉子。汉子生有一张黝黑的脸,左眼里生有一小块浑浊的白瞖,从眼角明显的鱼尾纹和夹着白毛的一头灰发看,此人年龄当在五十上下,后来在查实他的身份之后才知道,他的实际年龄只有三十九岁。他上身穿着一件薄薄的再生劳动布旧棉袄,腰间勒了根麻绳,下面是条膝盖上打着补绽的军裤,脚上那双己绽出裂口的旧反毛皮鞋沾満了灰土。汉子脚旁的地上站着一只长方形木箱,里面竖放着一把斧子、一把刨子和几支木凿,木箱旁靠着一把锯子和一顶竹斗笠。显然,这人是个木匠,再根据他那身寒酸的衣著和相貌来判断,他似乎属于那种游走四方的农村木匠。

       从下午两点多钟起他就独自一人坐在这里了,什么饭菜也没点,只是默默地盯着来往的顾客。这是个不起眼的小饭店,店堂只有五六张桌子,平时主要做码头来往客人的生意。经营品种也极简单,除供应馒头、烤饼、面条外,最考究的是份饭:一碗米饭,一盘炒菜外加一碗汤。这种小饭店的光顾者几乎全是些上船下船的劳苦大众,碰到什么也不买只是进来临时休息一下的过路人,饭店也不会驱赶他们,做码头生意的店家大都了解人生的艰难。

       不过这个什么吃食也没点的木匠同那些临时进来歇歇脚的相比,其神情举止又大不一样。每当有客坐下就餐,他的目光总是一直围着就餐客人的碗打转,等到客人起身准备离开时,他会立即过去察看客人刚刚用过的碗里有没有剩下点什么。

       几个小时以来他己记不清这种情况发生过多少次了,可几乎每次发现那些碗里,盆里,碟子里都是空空如也,有的甚至干净到用舌头都舔不出味道的地步。随着一次又一次的希望落空,木匠脸上越来越明显地露出了痛苦和焦虑不安,到外面天色开始晦暗的时候,他那紧锁双眉下面的眼中闪出了一种望之生畏的寒光,特别是那只有白瞖的眼睛,单看起来简直使人感到一阵毛骨悚然。

       整整两天了,到现在他还没吃过一顿饭。昨天这时候肚子还会咕咕叫,从今早起它们却沉默了,这会他只感到胃里有一只长着长长指甲的手在剐,整个腹腔里弥漫着火烧火燎的灼痛。一小时前,他总算有了整个下午唯一的一次机会———两个女人吃完面条后剩了一点汤,当他喝了那点可怜的剩汤后,饥饿不仅毫未平息,汤里靣酱油的味道反而更加刺激了他越来越疯狂的食欲。

       柜窗里陈列的那些再也普通不过的馒头、烤饼,此时在强烈地诱惑着他的每一根神经。鼻子,眼睛,舌头,甚至皮肤,甚至每一个细胞,早就透过密封的玻璃感受到了食物特有的香味。那香味象兴奋剂一样折磨得他要发狂,他渐渐感到全身的血正在朝头部涌,眼球在发涨,耳内在轰鸣,这些难受的感觉陡然间在他大脑中化成了一个念头:管他妈的B,抢它狗日的吃了再说!

       那些散发着香味的东西离他只有几步之遥,冲过去一斧头就可以砸碎玻璃吃到它们,那码成三角形的一堆馒头,他一分钟就可以全部吞下去,那些烤饼,还有那桶内的米饭,他一口气全都能吃下去!他能吃的一点不剩!他微微弯下腰,悄悄伸手从工具箱内抽出了斧子。

       当他抬身之前定眼朝柜台那边望去时却猛然惊住了———他分明看到柜台后面正坐着两个强壮的年轻伙计,更糟糕的是,离他们手边尺把远的案板上,正躺着两把明晃晃的菜刀。看来,所有饭店在这灾荒年头都保持着高度警惕,尤其临近夜晚更加注意防范。

       他放囬斧子又颓然坐了下来。

       四年前,当他在湖北武穴(注:现在可能改名鄂洲了)一带四处干木匠活时日子过的挺舒心,吃喝住宿都由主家包,完工后还能拿到一份工钱。尽管老婆是个跛脚,又有三个孩子,一家五口倒也过的下去。后来一家街道小工厂聘用了他,每月五十多元收入,这使他的生活更趋稳定。唯一不便的是每月要从家中扛米到单位換粮票,时间一长倒也习惯了。

       好日子一直到去年年底到了头。先是小工厂由于被兼并不得不辞退了他,经他再三恳求才同意他再干段日子,接着普及全国的灾荒使他九江郊区农村的老家整村断粮,他再也拿不到一粒米外出换粮票。不久前中央又下来了个“调整、巩固、充实、提高”政策,工矿企业普遍紧缩编制,小工厂无法再留他,他只得背着木匠工具箱走出那家待了三年的单位。他曾试图再度到农村挨家挨户去找木工活干,但很快发现农村早已今非昔比,饿得奄奄待毙的农民,这时谁家还会需要木匠?他不得不回了老家。刚刚跨进家门,老婆就哭着说家中早就断粮多日,他将身上仅有的一点钱托人买了些黑市杂粮,混着野菜煮成稀粥凑合了一段日子。

       春节刚过几天,最后的半碗杂粮终于吃完了,全家只能靠苦涩的野菜来度日。冬天还没结束,野菜是那样难挖,他満山遍野跑一天才能勉强让全家老小每人一碗。最令他难受的是才一岁半的小儿子偏偏又得了种怪病,吃什么拉什么,一碗野菜下去,半个钟头不到就会拉出一滩墨绿色的粘水,然后就是没完没了的啼哭。由于极度虚弱,那啼哭实际上只是象初生的耗子一样在吱吱地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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