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篇
当晚，圆月低悬。我在河边晃荡，河水没结冰，看着波光粼粼，夜风徐来，扯碎了圆月。遇到人时他问我干吗呢。我说没事，想钓鱼。他低声骂一句转身离开。待到时候我循路走进梅林，我选中的这棵枝蔓绕臂。停了一会，我蹲在树下，又站起来，看着树；如他所说，树干刻了密集的划痕，这些痕迹一个挨着一个，一个密着一个。我掏出硬物件试图增加一横时却弄伤了手指，且冒了血，但不多久便结了痂。蜷得脚麻后我从树上又跳下来，裹紧衣服绕着树小跑，即使跑远了也能望得见这棵树，太冷时往手里哈白气。雾气更重了，我只得跑得更近些才能瞧得见这棵树。听到声音时，我慌忙再次攀上树，远远望去是个黑影，离得近些才瞧得清楚些，可将近看清时这黑影又远离走了，不多久这人又从另一个方向慢慢接近，这次没再迂回，我看得清晰，是她。她走到树下，开始照着树干刻横线。刻完后，她躺下来，仰面望天。我看到她瞪着的眼睛望过来。然而，她却没像我想的那样惊慌。我问她为嘛半夜跑出来？
她甚至都没转脸瞧我，说你不是也半夜跑出来吗。
娘们家的这会儿跑出来，我停顿一下接着说，不好
你们老爷们儿这会儿跑出来也没啥好事
我以前咋没见过你
我还没见过你呢
你是上堂村咧
你才上堂村咧呢
为啥来我们村啊
家里没得东西了
你爹舍得
有啥舍不舍得的，这年头，吃饱饭就管
你叫啥名字
你呢
我叫你少奶奶
你知道？
你念过私塾
你咋知道嘞？
那树上可不都是些横道道
你呢
我会写我名儿
你到底叫啥子
我叫李大铁
这名儿可真土
谁说不是呢。真他妈土
嗳
嗯？
她拍着地。你不想躺过来？
我躺在她身边。
你看那些星星眨啊眨的眨眼睛
你说星星？哪来的星星？
我对它眨啥子不感兴趣，嗳，她又说，你想不想看一下
啥？
她开始解衣服，虽然土地的凉气沁入皮肤，却不觉着冷。她已经解开斜边的纽带，剥开最外的毛绒层，再继续敞开，露出红色的肚兜，上面绣有金丝的鲤鱼。她拿起我的手，放进她的怀里，然后慢慢滑进去，越往里进越暖和，她将我的手停在她的乳头上。她没被冻得丝丝抽气。她身上的味道真好闻。
我走出大远时，她喊住我，你昨天在干啥
我整天都没啥事干
那，你明天还会来吗？
我昨天不会想明天的事
那——明天还是这个时候，你可要绕道走，别被人瞧见了。若是被人瞧见了，我可不认得你。
到现在我都不认得你
认识你很高兴。她接着说，别忘了。
她说完，停了一会。我说，你还在想啥。
她说，我想我想不出我能想啥。
翌日夜晚，圆月似乎更大了。梅林也比先前稀了些。我蹲在树下看冷霜打硬的土地。这里还残留着她的气味。吸一口，被灌进的凉气遮盖。这会有不短的时间，我学着昨夜的样子闭目躺在树下，周围比先前更黑暗，而气味也愈来愈浓，睁开眼我看到她坐在枝杈上望着我。我的惊讶过于慌张，并慌张张地爬上树，骑在她对面的桠杈上。
你就这么在树上瞧着我，也不吭声？
我才发现，她说，上面比下面好玩
昨天在下面不好吗?
在下面是好，但上面比下面更好玩。
你咋爬到上面来的？
她没回我，努力吸着气，像是在闻我闻过的她身上的好闻的气味。
认识你很高兴，她说。
我昨儿个就知道了
这是今儿的
今儿？我也跟着吸了吸鼻子，望了她说，今儿你有事瞒我
没有，我能有什么事呢，你想多了
那你大半夜的为啥不呆家
我就在家啊
这是你家吗？你家在树上吗？
我说过了，上面好玩啊，你不觉着吗？
我觉着冷，你不冷吗
不冷
她起身站在枝头，我以为她想去说我帮你吧，然而她却往更高处攀爬，并且往那个方向望着。
你是上堂村咧？我问她。
你才是上堂村的咧
你去过上堂村以上咧地方吗吗
上堂村再往上吗？
嗯
这谁去的了？
顺着上堂村咧那条泥街走出上堂村，这时就可以跑起来，穿过一座小桥，这条河——哪的河？——有桥就有河撒——这条河都结了冰，没东西能漂走。再往前就是一片小树林，我记不清是什么树，高高的，直直的，长满了眼，扭头的时候都看不到桥喽。如果穿过小树林，再往前就是一片田野了，这片田野好大，田野的上面是更大片的天空，你要是站在树林的边沿或者不小心靠近树林一些，并且抬头望着的时候你会瞧见一根翘起的枯枝挑起了这片天。
你去过？
我爹去过
月色朦胧，长夜漫漫。我挪了下屁股，梅枝吱吱乱响。我跟着微微颤动了几下。李家大院传来吠声。隔着高墙吠声汪汪传来。
别出声，她说，嘘——
我没出声，我说。
别出声，嘘——
我没再说话。学她倾着身子，仔细听了一会。旁边的枝条第一次刮破了我的棉袖。
我要走了
这么快？
要不这样，她说，你明天一早你趁没人的时候再来
她走得不慢，但珍贵的步子隐没了身影。听不见脚步声，连吠声也消失。下了树，枝杈擦破了皮。急急地出了林子，靠墙走时才慢了些，黑咕隆咚的，寻不见人声。道边的浅沟里爬满枯草枝，阴森森黑黢黢地布满霉味，不少白骨趴在月光下，愈走愈多愈积愈厚。有风灌进来，带进去呼呼的声响。接着，小路以道边的死槐为支点拐到另一个方向，视野开阔一些，现在两边的这些静物更安静，但走了一会却听到一步步的脚步声和数数声。再往前一点，趁着纱白的月光我看到他在来回走路，他说一二三，走了四步然后转身再说一二三，走了两步再转身说一二三，走了四步。我走上去问，二扎头，你干吗呢？他看我一眼说一二三，走了两步，走回来，转身面对着我说，我在回家。我说，跟我走吧，我带你回家。他说一二三，只要走三步就到家了。我说嗯，走三步。
我推门的时候以为没人，靠近墙角的被子窝成小包。我捡些干柴堆在屋里，关好门窗，并捂得严实。生了火，二扎头围着火焰坐地上。我喊醒李大铁，他在床头坐了一会，揉明了眼睛跳了床围过来。
我给你带来了，我说。
他看了眼二扎头，往火里添根柴，双手搓着烤一会儿，然后把手掌贴在脸上说，老不死的。
我从怀里拿出油布包包，打开分给李大铁一些，我们吃着看火光映黄的脸。二扎头怔怔地望着我手里的蚕豆。隔着焰火我扔给他两颗，他接的挺准，迅速地填嘴里。
咋样？李大铁说。
还行吧，我说。
切，还瞒我
那披风铺地上真暖和，我说，还真是第一次见恁好的东西。
那你问她叫啥了不？
你不知道？
不知道，那你知道了不？
她不叫福生，我说。
还用你佛，他伸手说，再给我点再给我点
真奇怪她咋跑出来的
管这些干啥，舒服就好了
我没跟他说得更多。拿根长些的柴木捣散炭火，炭木冒着青烟。他上床睡了觉，还辗转翻身。二扎头在数数，从一开始，逢三进一。门外有人说话，两个或者三个人，我掀开被遮住的窗户的一角，那些人走得快了些，瞧不清样子，接着他们跑起来。我抵着窗户，抠紧墙壁里的稻草，直到再也看不到他们。我转身踩到火星时李大铁突然坐起来说，你关院门了没？
我绕道村外穿过荒野直接进去。现在比夜晚更朦胧，我先抬头望望树枝，没瞅见她。然而坐下没多久，怀安的三崽子、二犊子他们也跟来，我的惊慌比之前更甚，想要遣跑他们，但这些崽子却黏上我。望着日头，幸而过了时间她还没到，不然被会他们搅了局。他们还在拥着喊：“秃头，秃头，下雨不留。”我想我真发狠了心，拿靴子砸出去，他破了头，不免尖声利哭。他们散了远走，我担心怀安来寻仇，但又不忍离去，权衡了再三，却迟迟不见她的模样。
我提好裤子，在自己的尿液从树上溢流并填满一个小坑漫向下一个小坑之前离开。我在高墙下遇到个修葺的狗洞，我竟然能钻进去。墙内的空气暖暖的，周遭栽种了不少树，没了枝叶，而且是刚翻的新土。有两个女孩走来，我低头藏在树后低头望见狗吐着舌头，哈赫哈赫哈赫地怔怔的望我，我身体发紧，一动不敢动。她们在小声嘀咕，手里端着托盘，绕过小径消失了踪影。我跳过砖铺的小道，隐在另一边的圆柱后，沿着走廊向前，折转以后穿过一个圆门，这是另一片院落，前面有人说话，我忙躲在一垛蓬松得球一样的植物后面。两个人小声地吃吃笑。其中一人脸颊长有不小的痣。
这次怕是更严重了
每次都这样
我顺着这条道走过去，视野宽阔时看到堂屋，关着门，两边对称着那种圆形的植物。走上台阶，我湿了手指破开纸。望见一张太师椅，空空地立着。靠墙的方桌摆着神像，体态丰腻、面色红晕。还摆着不少贡品，将要燃尽的三炷香萦绕房梁。地上是草织的圆蒲团。往右是屏风，画态妖娆，若能再近些定能瞧清。
你是谁
我转身欲跑，却望见她盈盈站在不远的过道上，她略施粉黛的脸比夜晚时更鲜亮，我走近一步说，你咋没去啊，我等了你半天
你是谁，她还在问。
左右望望，没人，连植物都没被风吹动，我这才放心一些，说，是我啊。
然而她却还满脸茫然，没有假装的样子。
我们在梅林——，我说，你忘了？
梅林？她在思考。
此时先前的走过去的两个朴素装扮的女人折转出来，望了望她再望了望我，其中的一人掉碎了手里的托盘，并捂嘴大喊，
贼，抓贼啊。
现在已快近傍晚，微风吹过，带来不少寒气。我跃下台阶擦过她的肩膀往回路跑去。他们拥拥落落地挥着木棍戳我。我钻进之前的这片林子，想要钻出去，却找不见那狗洞，吠声狂乱地响时我才发现那洞口已被这狗堵住；锁狗的铁链跟着它的挣脱嗦嗦地响。他们追得更近些，有人甚至丢过来一些棍棒，我肩膀上挨了一下，但已没了劲道。他们的呼喊拉拉杂杂，不甚齐整。越过攒动的人头我还能望见她站在人群的背后，两个丫鬟搀扶她，她睡意慵懒、面容悲伤。我再瞅一眼时她更悲伤。无奈我只得攀上近墙的一棵树，并小心跃上墙头，跳到墙外。落地时折了左脚，顾不上疼痛，我穿过梅林扎进原来的这条窄小的泥路。接着，小路以道边的死槐为支点拐到另一个方向，视野开阔一些，两边的这些静物也更静了。我垂着双臂一瘸一拐的速速走着，而且现在能感到的疼痛比先前更强烈。
他像是在和什么人走在一块，望见我时高兴起来。他没意识到我跛了脚，大幅度地跑到我近前。
我找你一天了，他说。
找我啥事
你爹找你
干啥？
我咋知道，哎，你脚咋了？
没啥，被狗咬了
狗？这光景哪里的狗啊
李家的
你进李家大院了？
你进那里去干啥了
当然是去找她了
你疯了？这时候你找她作甚，我不说了吗，得等到天黑
可这是李家少奶奶说的
少奶奶？哪来的少奶奶啊？
就她嘛，你装啥糊涂
她？少奶奶？我啥时候佛她是少奶奶了
你没佛？
我没佛
你当真没佛过？
我当真没佛过，李家哪有啥少奶奶啊，只有四姨太
白天你都敢去，还跑到人家院里？
她叫我去的，可她却装作不认识我
她说嘞话咋能听？
咋不能听
你梦游佛的话能听啊
我不梦游
天真的暗下来。脚下的石头也细麻若布，脱下仅剩的一只靴子，有细细的牙痕。我屁股下的石块硌得有点疼，起身再换个位置，好一些。没过多久，又开始硌疼我，却没能起身。我想我的疲惫略等于疼痛。
走过窄小的泥路，往前起了一个缓坡，也宽阔一些，但也更高低不平，涉过前面的土路在岔路口走左边的小径，不久再折转没几步我就能到家。两边是广阔的原野，不见云彩，天色比之前更灰暗，不远处能瞧见孤零零地稻草人斜插在荒草丛中。几只乌鸦盘旋在上空，咿呀怪叫，久不散去。阴暗遮蔽了整个天空。快到岔路口时，我是先听到那些乌鸦看到了她们，才再看到她们的。岔口的右边小径缓缓走来她们，她们走得近些时我看清是一个妇女带着一个小女孩和另一个大一些的小女孩；她们衣衫破烂，脸上和头发上都布满灰尘，显然是跋涉过不短的路程。母亲背着硕大的包袱，每走一步都会尽力拖着两个孩子前进一步。她们表情呆滞、疲惫，将要栽倒，像从没进过食的样子。他们走到近前时我正跪在路边休息，我抬头望望这个母亲，继续喘气。女孩们躲在她身后看我时我问她们。你们是哪个村咧？她们不说话，突地咧嘴笑一下，嘴里的沾着口水的唇肉鲜亮好看，她们脸上的尘土裂开，并慢慢崩落。你们叫啥？我说。接下来，我不知道她们有没有回答。醒来时后脑的巨痛令我难以清醒；醒来时我先是看到她们在离我不远的地方吃东西，很快又在疼痛里昏去。第二次醒来后，我不知道昏睡多久，但她们还在专心吃肉，她们显然是饿坏了，顾不上瞧我，趴在肉里不停地咀嚼。她们的脸上衣服上都落满血。怕被她们瞧见，我悄悄站起来，但很快就倒掉，扑通的声响使母亲转过头，我忍痛停止并僵化自己的动作，双手抓着衣角，手指陷进肉里。等她转回去，我不再徒劳地试图起身，而是拖着剩下的左腿爬下小路使整个身体游进荒野。我扒开荒草和泥土向前爬，身下发出沙沙的声响。我的一个手掌摁下去，使身体前进一小段，拔出手掌；另一个手掌摁下去，使身体前进一小段，再拔出手掌。乌鸦还在盘旋，有时试图俯冲而下，我驱散它们来到稻草人下面，将稻草人拔下，去掉稻草和头颅，抽出木棍帮助我站起来，而且把它绑在我的断腿上。尝试很多次，等我熟悉并再次熟悉走路之后，我以笨拙的姿势绕个大圆圈回到小径上。下了小径连接的桥。
折转赤脚走，路过我家门口时我没看见我爹，继续走，直到撞开三爷家的门。穿过两个圆门，腰背扭着爬上走廊，西厢房有女人在咿呀叫着，像掐灭掉声带。顺着廊沿往东，我竟能走得很快，而且噔噔的声响遮盖了我的慌乱。我径直找到三爷。三爷还坐在椅子里，像是搭在上面的毛巾。他抽着旱烟，旁边没人伺候。我走上台子，想要告诉三爷我们该准备了。然而这时常贵走进来，看见我惊异了一下，但随即跨进来跟三爷说，
陈寡妇生了。
男孩女的孩？
不知道
咋个不知道咧
陈寡妇生的不是人
那是啥？
是一条蛇，而且——是一条会飞的蛇。
胡扯，三爷坐起身。
他们穿了两个圆门再抬脚上走廊。到了西厢房，我瞅眼竹林，起着水汽。有个女人在伺候陈寡妇，陈寡妇闭眼躺在床上，头发湿透，脸上满是汗珠。常贵扶着三爷走过去看木盆里的孩子，三爷瞅一眼踢翻了木盆，止不住地咳嗽。这确是一条蛇，木盆里的小蛇咕咕地滚到我脚下，我才了解这是竹子编的蛇，样子蛮像，还扎有两只纸做的翅膀。
陈寡妇咋不动，我望一地的血问，即使哑了也该动一下。
陈寡妇死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