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篇
我赤脚站在村口，土墙淹在雾气里，瓦砾遍陈，薄落的细雪笼着地。他们在抓鸡，一下接着一下跑，一下又接着一下跑，鸡扑扇着从墙上跳到树杈上咯咯叫，再滑到地上时一个人扑上去，那鸡疾跑出去，立在那儿鸡脖儿猛然旋个锐角，再快速旋回去咯咯叫。另一人堵在这个方向，试着用手逮它，它冲着前一人的脸抓过去，刚踩过肩膀，他翻身起来，同时反手扣住它的腿将其翻转倒立。他笑起来。另一人走过来，与他并排，沿着台阶走下。我将手里的另一只鸡递给没鸡的这人。他们绑好它们的腿各自挂上刀背反挑在肩上。
“这鸡是上堂村的不？”
前一人说：“这鸡不是你们村的。”接着他说，“帽子，帽子。”
我忙把毡帽从头上撸下来抓手里说：“是是是，是上堂村嘞。”
另一人说：“八格牙路，不是上堂村的。”
我说：“是是是，不是上堂村嘞，上堂的鸡有仨腿，这鸡才俩腿。”
这次俩人笑起来，他们的腰背也跟着弯曲，刀背挑起的翅膀扇掉些羽毛。先止住笑的人说：“三条腿才能站得住。别动，你的给我站好。”然后他找根枯枝顶着我的蔫屌支在我胯下，
戴好毡帽从人堆里拽出一双布鞋我轻易地重新走回往三爷家的路。我是从后门进去的，进去前遇到那帮小杂种，为首的是怀安的三崽子，接着的是二犊子，簇着我喊：“秃头，秃头，下雨不留。”等他们接近时，我猛然停下，他们轰然塌散，我追出去，街口转角处被泼了一脸沙。没瞧清逃跑的身影，揉着眼用不着猜测。这时我想起之前做的梦，赶紧摸下屁股，才放心。梦里说我的屁股落了地，滚了几滚，消失在土里。那时我被这个梦缠得头疼，从床上坐起来，然而趁着月光，却瞧见我爹在操我娘，晃荡的竹床带动没褪去的蚊帐。我爹的屁股黑黝黝的，仔细瞅时他那条瘸腿上的疤痕亮着光。跟着他们的节奏，最后我的精液湿了床。
我按照先前的通知先敲两下，停一会，再敲三下，依次三遍。常贵开了门，并瞧向院外，确定只我一人后才面色稍缓地悄声问：“你来了？”我跟在常贵身后，穿过两个圆门；他的碎步走得急，起初我不免吃力，拐进破败的走廊时，阳光只能齐齐切在腰际，然后望见一个女人散着头发、急匆匆地折进西厢房，她衣衫敞怀，一手摁着肚子，另一手攥紧衣襟，而且伴有呜泣声。她嘭地一下关门时惊得我的前身抖索。与此同时，常贵扭脸瞅我，我慌忙转脸装作茫然的眼神，走廊圈围的是一片簌簌彻响的竹林。
厅堂不小，说话时有回音，大红灯笼悬在前台的半空。进来后我被安排靠后的位置蹲着，虽然人群众多，但抬首即可瞧见空出的中央，乌泱泱的声响乱若杂草。陈寡妇被麻绳反绑了手架在台子上，她的头发湿漉漉地滴着水，身上的衣服沾着身；我只能瞧见她的侧面，肥臀顶着凸起的肚子。三爷的身体塌进靠墙的藤椅里，蓖麻子躬身候在墙角，常贵走上去伴在三爷的另一边。
“一定得让她佛出来是哪个？”
“对，佛出来是哪个？”
“她要不佛咋办？”
“要是你你佛不佛？”
“滚恁娘咧蛋，我才不会跟她一样咧，你看她那样，都那样了还没忘了那骚狐狸劲儿。”
“奏是，不知道勾搭了多少人。”
“听佛还有外姓人呢。”
“恁佛话咋恁难听。”
“奏是难听了，咋地吧，你恁护着她，是不是你跟她也有啥？你个不要脸咧！”
“你在这瞎胡喯喯啥。”
“我胡喯喯，她不胡喯喯，你咋不跟她过去。”
“你个死娘们，你再瞎胡喯喯？”
“嗳，二娘，这话可不敢瞎佛。”
“你个死寇子，毛都没长齐，要你管。”
“二大爷，你的烟熏到我了，能灭了不？“
“我是一只鸟啊，我是一只鸟。”
“哎呀，四奶奶，说了不让你带来，偏不听，老在这瞎搅和。”
“我是一只鸟啊，我是一只鸟。”
“别佛了，别佛了，再乱佛把你嘴堵住。”
“那娘们到现在啥都没说？”
“谁知道咧，又不是我抓咧，跑了那鳖孙。”
“那是谁抓咧，你知道不？”
“知不道。”
“听佛是有人给三爷佛咧。”
“谁？”
“我咋知道？”
“你不知道，你不知道，你不知道你咋知道是有人佛给三爷咧啥？”
“我——我——我听赖狗佛咧。”
“那憨货是咋知道咧？”
“赖狗，赖狗，赖狗在哪咧？”
“没瞅见，将将咧还看见他咧，不知道这犊子这会儿跑哪去了。”
“要是日本子，那咋整？”
我没辨出是谁说的话，人们忽然停下来，猛地安静显得异常怪异。我远远看着陈寡妇，右手以衣服遮挡伸进裤裆。
“这还得三爷做主。”
“对对对，还得三爷做主。”
“三爷，您老倒是佛句话啊。”
“对啊，倒是拿个主意撒。”
椅子里的三爷似乎又塌进去半个弧度。目光平淡地扫过众人，接着停在陈寡妇身上，然后面向蓖麻子，再转向常贵，也没抬首。常贵的腰背弯得更甚，将耳朵移在三爷嘴边，过了一会，常贵瞧一眼蓖麻子直起身，声音抵着背喊：
“都别吵吵了，三爷有话说——三爷说国有国法，族有族规——咳咳——族规不能破。”蓖麻子转向陈寡妇，“陈雪野，你还有啥话要说？”他等了一会，她满面愁容，但还是不说话，“好，既然你没话说，按族规——”
“难道不让她佛出来是哪个？”有人打断说。
“这娘们坏了规矩是该死，但孩子是无辜的。”
“那也是野种，不能坏了规矩。”
“奏是，不能坏了规矩。”
常贵再次躬身听三爷说话。同时，三爷后排一直端坐的五个老头也围过去。他们商量了一刻钟，依次回到椅子里。常贵再次高喊：
“三爷说族规不能破。但孩子是无辜的，所以，经过决议还是要对陈雪野给以惩罚，那就是——送去月光岭。”
众人没再说话，即使先前的反对者也没再说话。
“福生，三爷说待会你留下。”
众人都胡乱地寻找着，最终还是有几个人的目光顺着灯光找到。我逆着一些人的目光瞥见我爹的脸，他没再嘬那杆旱烟。遗憾的是我没找见我娘。
先前我没意识到，现在才觉着冷，躲过旋来的探照灯，他们只送我俩到山口。离开的时候常贵嘱咐我别再耽搁。她还被反绑着，麻绳系的是死结，我押着她走。我们沿着岩石的边脚攀爬着坡度不缓的崎岖山径。月亮大而圆，瞧得清砾石遍布的小径，她每走一步便吃力地呼口气，即使我催她快些，也没能更快些。到了半山腰，我在一个稍微平缓的空地回望，视线水平着，那不断照明的塔楼远远地小了许多，光线也抵不到这里。安静的村庄，黑压压的，早没了光亮。再往上，坡度陡了不少，若是走得不仔细说不定会摔倒。虽然她走得更慢了，但步伐依旧沉稳，完全不像看起来的那样羸弱。小路分岔时，她看我一眼走向右边，接着跟随小径旋了个弯来到一个更小一些的平坦地方，边上是一块巨大的石头，没有棱角，摸上去涩涩的。她跪在地上，喘着气，双手扶着石头，躬着腰背屁股坐脚上。我蹲下身，看着她的屁股，这次近了些，轮廓也更清晰。
“你累了？”我说，“我们歇歇吧，我也累了。”等了一会，我又说，“你看我们这样歇着挺没劲的，要不我们找点事吧。”她终于扭头看我了，她的脸汗津津的，映着月光闪着小碎点，“你也知道，”我说，“你上山后肯定会出点啥事。”她还看着我，眼睛里有两个月亮，“你看，反正早晚都得出事，而且你以前也不会少，给我一次也不多我这一个。”我开始动手，并把她的脸转过去。她就这样跪着，我撩开她后背的衣服，扒开她的裤子，并露出我的硬实。透过缝隙我看到卷曲的毛，我不再犹疑，手里托着，将东西对准两瓣屁股之间层层峦峦的肉旋进去，比我想象的容易，甚至在我没准备好时滑了进去。
我们继续往上走，她的裤子被我系得有些偏转，像是拧了她的腿。她攀爬的姿势也更显得笨拙。
开始还好，进了寨门才觉察到，空气里的湿气充满血腥。她已经呕吐不少了，却还在枯草丛里干呕。拣着空档我继续走，如若踩到软和的东西我会即刻弹起腿。有时会遇见巨大的凹坑，火药味浓重，翻着几具身体。你开始高喊：“有人吗？还有人吗？”没人回应，呼呼风声从山背后吹来。扳开一张脸时，你认出那是六猴。越往里走堆积得越多，没多久遇到头目，他的大头靴绊倒我。最后，我站在高岗上，并着树枝迎风，四下夜合。她已经不再呕吐，只是蹲在那里想着什么。我走回来告诉她，你运气好，我们回吧，这儿已经废了。走之前，我扒了那双大头靴。走在下山的路上时我还跺了跺脚，比先前暖和太多。
我爹还在日我娘。我推开门点亮煤油灯，我爹我娘看见我满脸带血地领她回来。他们分开时没遮身。
“咋回事？”我爹裸着身子问。我娘抓了被子。
我洗掉脸上的污渍，水太冷，血丝在水里游走。就近拿蚊帐擦了脸，从院子里抱来一些稻草，铺在床上，然后脱掉靴子，但又怕脏了土，小心藏在床下。
“咋把人带家了？”
我娘缩着身子，抽泣起来。她的影子在屋角拐了弯。
“绝窝了。”我说。
“啥？”
“打绝窝了。”我说。
“啊！月光岭？谁干的？”
“谁知道？”
“黄天霸呢？”
我看看那双靴子说：“都死绝了。”
“那也不能把她带家啊。”
我不再说话，钻进被窝，并适时打起呼噜。我娘的抽噎声又啪嗒啪嗒地来了。接着是一阵窸窸窣窣声。关门前我爹说：“我把她送回去。”
“你送哪去？”我娘说。
醒来时天光明亮。我去厨房找来半个窝头噎下去，并拿瓢舀了凉水喝。出门走在街上，影子蜷缩短小。走了大远，街道变宽，路过一家很大的院子，出了名的李家大院，后面是一片梅林，小路蜿蜒绕过。当小路再次变窄时两边的残墙断壁切出个齐整的巷道来。小五跪在墙根，弯着背，两只胳膊支撑着身体，手掌摁地，然后一拱一拱地猪一样地叩头，发出咚咚的声响。我路过他时看他一眼，走过去后还转头望他，他仍在叩头，然而没多久简直是突然地，他整个身体蹦起来，张开双臂，一跳一跳地做飞翔状跑出去，同时嘴里还喊着：
“我是一只小鸟啊，我是一只小鸟。”
我转弯过后，李大铁急急地走，翻身跃进蓖麻子家。没多久他跳出来时掖好衣角，平平地捂着胸往左走。我跟上去，拐个道口没再瞅见他，继续往前走，左边是一小堆麦秸垛，刚走过去几步麦秸垛靠着的墙壁后探出李大铁，他拿小石块砸我，说：“跟着我干啥？”我返身走回去，推开破门走进破院子，李怀起家的茅屋已倒塌了大部分。我走到墙角，蹲在李大铁旁边说：“分我一点。”他也没推迟，从怀里掏出油布包包，折叠的很齐整，他一个角一个角打开。他的手一抖一抖地。“这抠货藏着好东西。”我说。
我们吃了一会蚕豆，李大铁看我一眼，换个姿势倚着墙说：“你知道不？”
“啥？”我问。
“那里——”他的手指呐呐地的曲着，停了一会儿，转口说：“咦——你的靴子哪来的？”
“黄天霸是够大胆的，”我说，“当街掳走，而且还是从一个小队里掳走咧，”我侧身凑过去，我离他更近些，“他是咋个干的啥，听说被掳走的是那小队里最末尾的一个。”
“我佛咧不是这个？”
“你知道这个？”
“我才不关心这个咧，”李大铁说，“我说的是那个事儿。”
“啥？”
“就是那娘们儿，”我说，“是我爹跟我佛嘞。”
“偷了人不佛呗，偷就偷呗，可她说来也笨，就不会吃些柿子蒂，不吃就不吃，还偏要出门去，这不被人瞧个正着吗，人家一看就知道怀了孕嘛。后来问她咋怀的孕，她还不吭声，那小嘴硬得很呐。”
“后来呢？”
“后来？”他说，“没后来。”
“狗屁，她明明佛了的。”
“你咋知道？”
“你以为就你有爹啊？”我说。
“那她说的啥子？”
“不跟你佛。”
“切，还不跟我佛？”他转脸说，“后来她佛她是做梦怀的孕。”
“放你娘的狗屁，”我说，“后来她佛她是梦游怀的孕。”
李大铁将油纸包包全拿过去，快速地吃进去剩下的几个，然后，擦擦嘴，唇边的蚕豆皮被他擦到脸上。然后他凑近我说：
“嗳，你佛这李家大院里到底藏着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