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临时爱情

发布: 2012-10-18 18:12 | 作者: 哈金



        祖明坐起来,从嘴上拿下铅笔。“老天在上,这四年我可没碰过任何女人,虽然我有机会。你爸爸中风的时候,一连三个月我每天夜里去照顾他,骑车子顶风冒雪去医院。不管我多苦闷,多沮丧,我都得照料你家和我家。不要用苦难为自己开脱。我受的罪不比你少。”
        现在她明白了可能不得不让祖明去读商学院,虽然这会花光所有储蓄。可没有别的办法来安抚他,使他不向公公婆婆透露她的事,不让她自己的父母丢脸。
        那天夜里,她睡不着,也没把他的手从自己的两腿间移开。她揣摩丈夫是怎么知道那事的,越想越确信是潘斌告的密。她回忆起他的警告——“我有嘴,我可以说话。”他怎么能那么报仇心切,那么无所顾忌呢?这个大骗子,口口声声说多么爱她,如果他心里真有她,就不会从背后捅她一刀。
        两天后她给潘斌打了电话,说要见他一面。他听上去很高兴,虽然声音有点疲倦。他同意在王子街上的卡拉OK俱乐部里见面。
        他提前到了,要了一个包间。几分钟后丽娜来了。潘斌龇牙笑笑,嘴唇没有血色,两眼却发红。“出了什么事?”
        “我没想到你这么卑鄙,叫人恶心。”
        “你在说什么?”他停止嚼果仁,凝视着她。
        “你在我丈夫面前告了我一状。”
        “没有,我没那样做!”他的十指在腿上交叉到一起。
        “告诉我,你都跟他说了些什么?”
        “我不认识他。你为什么不相信我呢?”
        “但你可以给他打电话或写电子邮件。我知道你一肚子鬼点子,但没想到你会告密。”
        “等等。我跟祖明没有任何联系。不要把火都发在我身上。”他叹了口气,继续说。“其实,我也够狼狈的。”他从裤袋里掏出一个信封,放到咖啡桌上。“我老婆来的,她要离婚。”
        丽娜吃了一惊,但忍住没碰那信。现在她觉得潘斌可能是清白的——他明显被折磨得不轻。丽娜说,“那谁会告发咱俩呢?”
        “任何看不惯你我的人都会告发咱们。这个世界上从来不缺少卫道士。我老婆也知道了咱俩的事,用它作为离婚的理由。显然家里的人都同情她,她肯定能拿到孩子的监护权。”
        丽娜知道他多么爱他六岁的儿子。她再没有心思挖掘告密者了。不管那人是谁,有什么用呢?损害已经造成了,无法补救了。
        “你太太什么时候发现的?”
        “看起来老早就知道了。她说爱上了一个建筑师,那人许诺一定对我的孩子视如己出。他们已经热乎好久了。难怪她总有各种各样的借口说没法来美国。明白了吧?我跟你说过别费太大劲把他弄出国来。”
        “我要保住我的婚姻。”
        “你就是不能把脖子从过去的枷锁里挣脱出来。”
        她叹了口气。对我来说已经晚了,她想。她打算和潘斌多聊聊,听听他有什么建议能帮她应付困境,但她怕他利用这个机会把她的婚姻给毁掉。她心里对他仍有疑虑。
        一连几星期丽娜在找工作,而她丈夫每天都在死背硬记,准备考试。周末她在家,祖明就去图书馆,说得集中精力。他包上一个鸡蛋三明治做午饭,还抓上一把巧克力。在国内他修过经济学的研究生课,所以对考试的内容多少有些熟悉。他的主要障碍是英语,不过他决心要攻克它。在某种程度上丽娜赞赏他这样为实现自己的雄心而拼命努力。从一开始跟他谈恋爱,她就喜欢他的乐观精神和吃苦的能力。有一次他晕倒在公共厕所里——他蹲在便池上研究一个数学公式,太集中精力了。那年他是县里惟一考进北京的考生。
        五月到了,丽娜在一家律师事务所找到了一份会计的工作。她松了口气。但祖明仍让她坐立不安。拿到了工商管理硕士后他会做什么?他还会要这个家吗?今后两年中什么事都能发生。要是他碰到自己喜欢的女人,就可能提出离婚。祖明一定是在等这样的机会,同时又从不忠的妻子身上挤出每一滴油水。丽娜越想越焦虑。有时候她觉得丈夫鄙视她。在北京时,她曾打算等他俩生活安顿下来,就给他生个孩子,而现在她不愿那么做了。
        夜里他们同床,他每星期和她做一两次爱。每回床笫之欢后她倒难受起来,听着丈夫打呼噜,觉得被用够了。有时候祖明牙咬得很响,还低语说些她听不明白的话。她寻思丈夫是否觉得她肮脏,烂透了,被另一个男人给玷污了。他们做爱时,他有时很粗鲁,好像故意要伤害她。这使她想起潘斌,那人更体贴。他让她敞开自己,放纵情欲。有时候她想给祖明介绍本书,比如《性福》或《她先来》;这些书都可以从图书馆借到,但她不敢开口,怕丈夫认为她不要脸。
        她提出他们分开睡,祖明不反对,这让丽娜更相信他迟早会离开自己。即便如此,她仍愿意为他付学费,权当是赔罪。她并不后悔让祖明来这里,虽然觉得跟潘斌急忙了断可能是个错误。
        这些日子,她给潘斌的班上打了好几次电话,但他从来不接,也不打回来。有一天他接了电话,却冷冰冰的,慢条斯理地说他没有时间多谈,老板在楼上等他呢。
        “你还好吗?”她胆怯地问。
        “还活着。”他听上去尖刻而又气恼,让她心头一紧。
        就在丽娜继续说下去时,他打断她的话。“我必须去了。”
        “我这个星期还可以给你打电话吗?”
        “你不是说过咱俩已经了断了吗?我不再想要个情妇了。我想要个老婆,要一个家。”
        她默默无语,知道他的婚姻可能结束了。没等她开口询问,他就挂上了电话。她泪汪汪地跑进律师事务所的洗手间去平静一下。
        后来通过一位共同的朋友,她了解到潘斌同意了离婚,孩子的监护权也给了妻子。过去的五年里他寄的美元,把她变成了富婆;她付清了房屋贷款后,还在银行里存了可观的一笔钱。潘斌沮丧极了,除了上班很少出门。丽娜还听说有人给他介绍过几位年轻的女人,但他拒绝跟她们见面。他好像在刻意躲避从前认识的人。
        考试结束后,祖明很快就在帕森斯大道上的武堂里找到一份助理教练的工作,辅导一个太极拳班。丽娜很惊奇,虽然那只是个兼职,在班上祖明还得拖地板和刷厕所。他知道怎样生存,充满生命力。
        六月下旬,路易斯安纳州的一所大学发来通知,它的一年制工商管理专业接收了他。丽娜知道祖明原计划要念更好的学校,但他错过了大部分的申请期限。他急切地接受了这个机会。丽娜觉得丈夫开始离开她了。他到了新奥尔良后将会发生什么事?拿到学位后他会去哪里?回中国去?在那边他已经建立了不少业务关系。他也许会在这里重新开始,虽然华尔街对他来说遥不可及。
        她觉得窝囊,但没法跟别人诉说。如果潘斌还在身边就好了。他以前总是静静地听她倾诉,有时安静得让她以为他睡着了。然后,他就帮她想办法,该做什么或该找谁。尽管学的是电脑专业,他满肚子计策,喜欢阅读实用哲学,尤其是马基雅弗利主义和关于处世之道的《厚黑学》。
        七月初的星期六下午,丽娜冲了个凉,长发披在肩上,穿一条淡蓝色的套裙,好让腰肢显得更纤美。她去找潘斌,装作只是路过。他打开门,好像吃了一惊,但把她让进屋去。他瘦了许多,不过和从前一样有精神。
        “茶还是咖啡?”他们进入客厅后,他问。
        “咖啡,谢谢。”丽娜在双人沙发上坐下,觉得好熟悉,仿佛这沙发是属于她的。带有凸窗的客厅跟从前相同,地板刚打了蜡,处处锃亮。看来潘斌过得不错。
        他把一杯咖啡放在她面前,坐下来。“咳,你为什么来看我?”他淡淡地问。
        “这违法吗?”她笑了,嘴唇稍微卷起。
        “我以为你已经跟我没有瓜葛了。”
        “我仍惦记着你。”
        “没必要。我坚强着呢,知道怎样活下去。”
        “祖明几周后就去新奥尔良了。”
        “那又怎样?跟我有什么关系?”
        她噗哧笑了。“你不是说过你也是我的丈夫吗?”
        “那是四个月前,那时我还有家。”
        “现在不一样了?”
        “情况变了。我老婆找到了心上人,把我儿子也夺走了。她差点整死我,但我活过来了。下星期我去基辅见我女朋友,网上认识的。”
        丽娜忍不住嘲弄说,“你要成为一个国际色迷吗?”
        “你也可以叫我世界花花公子,我不在乎。从今以后我决不再跟中国女人拉扯。真够了——每个中国人都背着那么重的过去,这行李太沉了,我不愿分担。我要寻求跟过去没有关系的生活。”
        “没有过去,你怎么能弄明白现在呢?”
        “我终于明白人必须抛掉过去才能活下去。扔掉你的过去,想都不要想它,就像它从来没存在过。”
        “那怎么可能呢? 你从哪儿学来的这套疯话?”
        “这就是我要的生活方式,是惟一能活下去的方式。如果你不那么顾及你跟过去的联系,你就不会离开我,对吧?这是为什么我要和一个乌克兰女人恋爱。她真的很漂亮。”
        “她不过是想拿绿卡,不会对一个黄种人有真心。即使她同意嫁给你,也不可能为你生孩子。当然,也许一旦你玩够了,就会把她扔掉。”
        “那不是你应当操心的事。你不是那样处理掉我的吗?不管怎样,你不该光想我女朋友的坏处。我相信名字。你听说过叫奥尔加的女人是个冒险家兼淘金者吗?”
        她笑起来。你真傻。她没有兄弟姐妹吗?”
        “有一个弟弟。还有父母,还有外婆和外公。”
        “看吧,那些不都是行李吗? 跟我们的过去不是一样吗?”
        他一时说不出话来,看了看手表,站起来。“我得到邮局去。”
        她也站起来,说十分怀念他做的饭菜。他对这话没有反应。丽娜端起凉了的咖啡,一口喝干,默默走出他的房子。她不清楚他对奥尔加有多少真心,也不知道他是否真买了去基辅的机票。大概他目前做事不得不有些出格。无论他做什么,她希望他别太荒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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