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临时爱情

发布: 2012-10-18 18:12 | 作者: 哈金



        丽娜把松球形的蜡烛架放在餐桌上,坐在双人沙发上等潘斌回来。
        这是他们同居以来她第一回做饭。他俩都结婚了,配偶仍在中国,大约一年前她搬进了潘斌的房子,他们成了“抗战夫妻”。同居既是为了互相安慰也是为了节省开支。对有的男人来说,不过是为了不花钱就能跟女人睡觉,但潘斌不是这样。他甚至宣称自己被她迷住了,如果丽娜离开他,他就可能发疯。即使如此,在这所房子里他俩各有各的电话线。每当他和太太说话时,就关上门,而丽娜倒不在乎他听见自己跟丈夫说些什么。
        外面下着细雨,雨点阵阵地打在凸窗上。丽娜在看晚间新闻,但并没听进去节目主持人说些什么,甚至都没注意到电视上显示的摩苏尔城里的恐怖景象——一个公共汽车站被自杀炸弹摧毁了。六点钟左右门开了,潘斌进屋来。他把伞放在角落里好空干雨水,惊喜道:“好香啊。”他个子挺高,三十四岁,很少相。丽娜起身去餐桌那边,告诉他,“我今天特意回来早些。”她点燃一支蜡烛,把它插在钢制的松球上。
        他看看饭菜。“今天是什么特殊的日子?是节日?”
        “我只是想咱们该庆祝一下。”
        “庆祝什么,庆祝咱俩交朋友两年了?”他笑起来,这笑话让自己有点儿不好意思。
        “你可以那么说,不过这也是庆祝咱们分手。来,坐下吃吧。”
        他脱掉上衣,狠狠地坐到椅子上,拿起了筷子。“我告诉过你这件事我不考虑。”
        “别犯傻了!祖明很快就要来了,我得搬出去。要是他知道咱俩的事,麻烦就大了。”
        他叹了口气,心事重重地嚼着一块咖哩鸡。他从没见过她丈夫,可是她经常谈起祖明,久而久之潘斌觉得仿佛认识那人好几年了。他告诉丽娜,“也许等他安顿下来,我可以跟他谈谈。”
        “不行,千万别刺激他。他练了好多年功夫,会揍你一顿的。再说,我搬过来之前,你我都同意只要你妻子或我丈夫一来,咱们的伴侣关系就结束。”
        “情况变了。我爱你,你知道。”
        “别这么婆婆妈妈的。来,为咱们共同度过的美好时光干杯。”丽娜举起她那杯夏布利酒,但潘斌却摇摇头,没碰自己的杯子,苍白的脸绷得很紧。
        她放下酒杯,接下来是久久的沉默。
        潘斌吃完盘子里的米饭,站起来说,“谢谢你这顿令人难忘的晚餐。”他上楼去自己的房间,两脚咚咚地踩着木头楼梯。
        那天夜里丽娜盼望他来找她,但除了去洗手间洗漱,他没出自己的房间。同时她也怕他过来,因为一旦被他搂进怀里,她就可能丢了脑筋,什么愿都会许给他,甚至答应他一些根本无法兑现的事情。她记得有一回两人做爱时,潘斌要她叫他“老公”,她就叫个不停。过后,她觉得好愧疚,赶紧买了一架数码相机寄给丈夫。今天夜里,尽管害怕失去自制,她仍渴望能跟潘斌最后欢愉一次。等祖明来后,她就得做一个忠心的妻子。
        第二天早晨她起床后,发现潘斌以经上班了,连早餐都没吃。平时他给他俩烤面包,炒鸡蛋,做米粥或芝麻糊,但今天他什么也没做,连昨晚的剩菜剩饭也没碰。她知道可能伤害了他的感情,可是他太不理智。他们有一个笔头协定:任何一方在任何时候都可以不经对方同意就了断他俩之间的关系。从一开始他们都明白,两人住到一起完全是出于各自的方便和需要。
        这天在报税所里,丽娜一整天都心不在焉,甚至跟一个老主顾拌起嘴来;那人抱怨丽娜给他填税表时没扣除足够的业务花销。他是一个仓库的监工,但要求扣除八千多美元的款项,其中包括名牌西装、皮鞋、一台电脑、书籍、杂志、落地灯、电池,甚至一对哑铃。丽娜说这是欺骗税务局。那个粗脖颈的老家伙火了,说他要去另一家报税所,肯定能得到更好的服务。不知为什么,丽娜一阵难过,差点落泪,但她控制住了自己,告诉他,“好吧,随便你怎么做。”不管她怎样努力,就是挤不出笑脸来。
        还不到四点,丽娜就下了班,准备搬家。三天前她在山福特大街上租了一个单间公寓。
        潘斌在家,她吃了一惊。客厅地板上放着她的六个箱子,全都打开了;显然他在翻里面的东西。她讥笑说,“看看我是不是偷你的财宝了?”
        “那倒不是,只是好奇。”他露齿一笑,举起她的连体式游泳衣,“我没见过你穿这个。”他闻了闻。“我可以留下吗?”
        “一百万美元。” 她咯咯笑了,“我已经结婚了,是有夫之妇。”
        潘斌把游泳衣丢回箱子里,说,“坐下。 咱们谈谈。我昨晚脑袋有点儿错乱,对不起。”
        他的歉意使丽娜软了下来。
        “你知道吗,我觉得我也是你丈夫。”他脸色严肃,有几分木然。
        “咱们的结婚证在哪儿?”她笑起来,脸颊略微抽搐。
        “那不过是张纸。 我爱你。我比谁都了解你,我知道你的一切,我知道你喜欢什么,不喜欢什么,我知道你也爱我。”
        “快别说了!咱们都结婚了,必须负责任。你能为另一个女人而扔掉你的老婆孩子吗?”
        “呃,我拿不准。”
        “看吧,不要这么虚伪。说实话,我喜欢你,但在祖明来之前,我必须收心。“
        “告诉我,你还爱他吗?”
        “这与爱情没关系。我是他的妻子。”
        “咱们就不能还是朋友吗?隔三差五见见面。”
        “然后就上床?”
        他咧嘴笑了,点头承认,圆眼睛微微放光。“老实说,我爱你胜过爱我老婆,但我不能跟她离婚,因为没法把儿子夺过来。”
        “既然如此,咱们现在就分手吧。”她说,“暂时的痛苦会防止将来的烦恼和纠葛。”
        “没这么简单。我不会放你走的。我有嘴,我可以说话。”
        “天啊,你是在威胁我吗?”
        他没回答,长长地叹了一口气。一个难为的笑容浮现在他脸上,眼角闪出两片扇形的细皱纹。
        丽娜心里不痛快,去厨房打电话叫出租车。他跟过来,按掉了电话。“你知道我仍旧是你的司机和苦力。”他苦笑一下,两眼暗淡。她想说他现在自由了,话到嘴边却无法开口。
        丽娜已经很难再独自生活了。她习惯了潘斌的大房子,习惯了那宽敞的客厅、舒服的床和他烧的饭菜。他俩在一起时,潘斌不让她做饭,因为她抱怨油烟会弄脏、弄老她的皮肤。他开玩笑说她是懒骨头,但他把厨房里的活儿接过来,也喜欢做。如今住在自己的公寓里,丽娜必须事事亲自动手。
        自从搬出来,她就盼望潘斌来电话,但他从没打过。也许他仍在生气,像俗话说的那样,有多爱就有多恨。可他不是单身汉,不应该这样对她,仿佛是她甩掉了他,耽误了他。有几回她想给他打电话,问问他过得怎样;一次她甚至拨了他的号码,但铃响到第二下时,她又挂了。要是她能把他关在心外边就好了。要是她工作的地方不在法拉盛市中心,不必每天上班都路过他的软件公司就好了。
        丈夫来了。丽娜去肯尼迪机场接他。四年没见面,他变胖了一些,脸也宽了,目光疲惫,可能是由于坐了二十小时的飞机。他们拥抱时,她亲了一下他的脸颊,但他没有回吻,只是笑着说,“嘿,这可是公共场合。”他的声音仍旧响亮,虽然不如以前那么热烈。她还是喜欢他雄劲的语音,有时候听上去无所畏惧,甚至有点儿强横。她注意到祖明两鬓生了少许白发,虽然他才三十三,比她大两岁。
        从机场回来,丽娜坐上锅水准备下饺子。祖明没带很多东西;按照她的建议,他的一只旅行箱里塞满了书,因为书在美国要贵三倍。在电话里祖明说了好几回他希望来这里读研究生,但丽娜没置可否。
        除了书,祖明还带来六条大红鹰香烟。他点上一支烟,贪婪地吸起来。他对丽娜说,“一路上不能抽烟,我都快憋疯了。”
        他吞吐烟雾,让她紧张。她想让他到外面去抽,但忍住没说。丈夫初来乍到,丽娜想尽量让他开心。她把半杯凉水点进滚开的锅里,盖上锅,转过身对他笑了笑。“我真高兴你终于来到了纽约,”她说。“吃完饭,你冲个澡,然后上床休息。你一定累坏了。”
        “等一会儿再说吧。”他歪歪大脑袋,宽厚的下巴翘向一边,两缕烟须从鼻孔窜出来。
        祖明喜欢韭菜猪肉饺子,就着大蒜吃得有滋有味。丽娜不在意他那样吃,她自己已经一年多没尝生蒜了,因为潘斌是江苏人,受不了蒜味。她给祖明剥了几瓣,自己也吃了一瓣,发现真的很可口。她想提醒祖明吃完蒜后刷刷牙,但还是决定先不提。也许她该给他买些口香糖或薄荷糖。
        “咱们这儿没有酒吗?”祖明问,舔了舔牙齿。
        “没有,只有些料酒,要不我下楼去小铺买?”
        “别麻烦了。我反正不喜欢美国酒。”
        祖明告诉她两边家里的情况。他父亲刚退休,可能要跟他母亲和街坊里的几位退休的人一起开一个托儿所。他父母要丽娜给他们生几个孙子孙女。他强调“几个”,就是说他们知道美国没有一胎政策。至于她父母,她妈想死她了,逢人就提起独生女儿,甚至对陌生人也絮叨。丽娜中了风的父亲的病情好多了,虽然他还不能开他的出租车,不得不把车租给一个年轻人。他俩说着说着,丽娜觉得消沉起来,不是因为消息糟糕,而是因为虽然远隔一片海洋和大陆,两家的重负忽然落回到她心头上。她还年轻,可是一想起自己的家人她就觉得像变成了个老女人。
        她告诉丈夫,“我们安顿下来之前养不起孩子。”
        “我明白。咱们还有个大坡要爬呢。”
        那天夜里做爱后,丈夫睡了过去,她却好几个小时都睡不着,听着他打呼噜。虽然声音不大,但像只破风扇。
        第二个星期祖明每天都出去,好熟悉这一带的情况。他也去公共图书馆,收集有关商学院的信息。他告诉丽娜他要读工商管理硕士,“说不定哪天我会在华尔街上班呢。”他笑道。
        她不愿意给他泄气,但心里发愁。和潘斌住在一起时,她每月只付两百美元的饭钱和水电费,因为他拒绝收她的房租。如今她的花销大多了。她在报税所的工作不稳定;填报季节很快就要结束了,夏天和秋天都将是淡季。她怎样才能挣到足够的钱来养活祖明和自己呢?
        一天傍晚她告诉他,“我觉得你今年不该去读商学院。”
        “我必须读。”他坚定的语气让她吃惊。
        “为什么?我拿不准能不能有稳定的工作。咱们上哪儿去弄学费?”
        “你不是在银行里存了四万美元吗?”
        “我跟你说过,不能动那笔钱。咱们得买一个公寓,那是必须付的头款。”
        “噢,我不确定咱们该不该在这里买房子。不管怎样,我必须拿到工商管理硕士。”
        “你不应该这么急。”
        “我今年就要试试。这是你欠我的。”
        “为什么?你怎么这么固执?”
        “你还不明白吗?”他的脸拉长了,目光灼灼。
        “明白什么?”
        “你跟一个叫潘斌的人同居过。”
        她懵了,心里翻腾起来。他怎么知道的?听潘斌说的?除了他还会有别人出卖她吗?“你——谁告诉你的?”她结巴地问。
        “那不重要。如果你要良心安宁,就不该乱跟别人睡觉。”
        她哭了,窄小的手捂着脸。祖明仰靠在单人沙发上,嘴里叼着一支铅笔,继续读词典。他必须通过托福考试。
        她的抽泣声使屋里更静了。
        过了一会儿,她说,“祖明,对不起。原谅我。我是个弱女人,在这里需要一个男人的帮助。你也看到了这里的生活多难。我又苦闷又孤独,都快丧失理智了,一到周末就更沮丧,关在屋里像只病猫病狗。我要生活!我要正常的生活!潘斌帮助了我,不论从感情上还是从物质上。说实话,要是没有他,我可能已经疯了或死了,至少我不能为咱们攒那么多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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