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拉弯的天空

发布: 2012-9-27 19:50 | 作者: 王往



        很多人,很多时候,对老家的情感是矛盾的。老家像一把曾给你挡过风雨,但是已经破旧了的雨伞,让你无法决定取舍。可是,老家,又让你难以忘记,像一首古老的民谣,被音乐家重新演绎,你嫌它基调的土气也好,嫌它后加的元素花哨也好,你怎么反感,它也会固执地提醒你——你来自它的故乡。假如,你的老家还有亲人,那么,不管你对它的感情如何,你都要去面对。通向老家的路,是黄叶从枝头飘向土地的过程,说不清更应该眷念哪一头。
        腊月二十八,我赶到了老家。我让大巴司机在小镇的含沙河桥头停下。下了车,一 阵清凉,气流寒霜一样擦过脸庞,一路舟车辗转的污浊,飘然而去。索性又喝了几口矿泉水,咕咚咕咚,头脑就开了一扇窗,明朗澄澈。天色将晚,街边理发店的旋 转灯亮得晃眼了,背着年货的男人女人匆忙地蹬着自行车,一个小男孩弯着腰,打火机凑近了插在碎砖堆上的爆竹……
        挨着含沙河北岸的道路,向东,三公里,就是老家的村庄。含沙河的岸上堆满了黑黝黝的淤泥,河坡平整,看来冬天是挑河了。河底的水浅浅的,清清的,看得见蚌壳。它现在是闲静了,似有点落寂。春夏两季,这不太宽阔的河面,将像孕妇一样丰满,浪涛里涨起阵阵蛙声……
        有几个开三轮摩托车搭客的老乡要送我,我说我想慢慢走回去。他们说,天快晚了,走多累呀,三块钱送到你家门口。我说,天冷啦,走走暖和。
        我给他们每人散了一支香烟,算是抱歉。他们小小的失望消失了。不过,我又看出了他们微微的疑惑:这衣着光鲜的人,怎么会舍不得两三块钱的车费,步行几公里?
        我每年回家,到了小镇,都是步行向村庄的。我不是个急性子的人,但最耐不住空闲时的无聊,比如等车、排队购物、餐桌旁等客,我会烦躁得一支一支抽烟,眉头皱了皱,觉得自己成了个空壳,老是动了逃离现场的念头。那么,怎么就喜欢在这条路上一步步走?原因很简单,我喜欢回忆。到了家里,这种情绪全没了,喝酒、打牌、看人吵架、听张家长李家短,鸡鸣狗吠很快就把那几日假期扯乱了。
        我觉得"思绪"这个词很撩人。十几岁的时候,写作文,最爱用"记忆的思绪"这个词组。它是一个线头,一根绳子,一条路,引着你将故事编下去,使你觉得别人的目光被你的文字牵着走,有几分蒙人的得意,叙述起来也就流畅多了生动多了,好像丝瓜或者葡萄的藤蔓沿着支架往上爬,鲜活水灵。那么,当自己实实在在地踏在这条路上时,"记忆的思绪"自然就飘起来了。回忆领着你走路了,脚下的路就被忽视了,哪里还有无聊和疲惫。
        这条路南边的含沙河对岸是桑树,属园艺场,路北边是油菜、小麦,间夹着几片空 茬地。北边的地里原来也长着桑树,前几年蚕茧大降价,村里人陆陆续续地刨了。园艺场的桑树没刨,人家除了桑树,还有果园、花园,这样不值钱有那样,随它去 了。这两年蚕茧又涨价了,我们村人难免懊悔几句。我哥最喜欢讲园艺场的事,说他们小时候常常跑园艺场偷梨子、苹果,说他们吃苹果专挑鸟啄过的吃,鸟啄过的苹果证明熟透了,又"面"又香;说他们在园艺场读书时,最喜欢就是秋天的劳动课--帮集体摘果子;说他们那时候单纯,十七八岁了,男女同学结伴去偷苹果,过含沙河时,男同学还脱光衣服,背着女同学过河,女同学趴在男同学背上,手里抓着男同学的裤衩……我去他们单位几次,都碰见他和单位的男男女女讲园艺场的事。在家里,一提起老家,他就讲园艺场,重复了无数回,但每次又都冒出新的故事。他至今还能说出园艺场哪块地里是金帅苹果,哪块是元帅苹果,哪块是"红鸡冠",哪块是"小国光",哪块是鸭梨,哪块是迟梨,哪块是荡山梨……偶尔有人露出"听过了"的表情,我哥就会略带扫兴地说,你们不知道,那时候太有意思了。我对园艺场的印象也比较深,但是没有什么故事,更没有细节。只记得春天桃红梨白,一片花海, 秋天一片翠碧,果实满枝。我长大的时候,农村已经包产到户,园艺场的果园分到了各家,看得紧了,哪敢去偷。只有等果子清园了,我们才会去园艺场,带个小竹 竿,敲打遗落在高枝或浓荫里的果子,但那是大海捞针,收获可怜。和我年龄相仿的一帮孩子,活动半径还是以河北岸为主。
        河北岸是我童年相册的底片。那底片上的我,拿一把小镰刀,背着小口大肚的竹 篓,竹篓里塞满各种各样的猪菜,脚上、膝盖上沾着泥土,头发贴在汗湿的脑门。我小时候最爱干的活就是挑猪菜了。放中学、放晚学、星期天,不要父母叫,我就会背上竹篓。我喜欢去找那些好看的猪菜,我知道猪的口胃。我最爱挑的几种菜是大桌腿、附秧、灯笼泡。大桌腿胖胖的,挑了一棵,就想这样的菜真该放在大桌上,让猪过来吃,才显得对这菜的尊重。附秧是贴在地上的,分出好多细细的茎,一铲下去就是一大把。灯笼泡的叶子红红的,秋天时会结出一串红红的果子,往往等不到挂起"灯笼"迎接秋风的抚摸时,就被我挑走, 这是残酷的事。那些长得丑的猪菜,反而逃过了一劫。像七角菜,一生出来就长满了毛刺,越长越硬,我怕它伤了我家的猪嘴。像哭丧棒,它的杆子高高的,叶子却又小又瘦,像个跟在老乞丐身后拖着鼻涕的小乞丐。猪爱吃的菜并不难找,有时候,同一种猪菜,能在一个地方找到一大片,我们叫"菜窝子"。一个"菜窝子"够 连续挑多少天,下年去了还有。别的孩子挑菜喜欢成群结队,我更多的时候是独来独往。成群结队的孩子总是挑不到好菜,他们在一起捉鱼,爬树,玩这样那样的游戏,要回家了,发现菜没有满筐,就去偷人家的山芋叶或者豆叶。我们家不允许孩子这样做,偷猪菜是要挨打的。我二哥喜欢和别的孩子去挑菜,他挑的菜不多,又不敢偷,就把菜放到水里涨,涨得泡泡的,显得多。他老是故意迟迟回来,偷偷把自己的菜往我的菜堆上一倒,蒙混过关。他的把戏被我揭穿过好几回。挑猪菜时,偶尔会拾到一窝野鸡蛋或者甲鱼蛋,拿回来煮了,我就只和妹妹分吃,不给他。
        母亲很喜欢我,说我最懂事。每年卖了猪,母亲总会给我几角零花钱。做鞋子也是第一个给我做。我装猪菜的竹篓要是坏了,母亲会用竹篾一一补好,细心得像缝衣服。
        我除了割猪草,还割绿肥。分田到户第一年,父母在自留田边挖了一大个坑,说是绿肥塘。下田锄草时,母亲把锄掉的草背回来,扔在里面,过一段时间,浇上几桶粪水。中午的时候,母亲到沟渠边抹紫穗槐的叶子,母亲说,紫穗槐烂了上田最肥。我也跟着母亲去。母亲说,现在田分到户了,收的粮食都是自己的了,糊不得。其实在生产队里时,母亲种田就从不糊弄。抬粪水时,本来是两个人一副扁担, 母亲就想了个办法,她在中间,左肩搭一个扁担,右肩搭一个扁担,这样,就是三个人抬两桶粪水了,每两组就多抬了一桶。队长看我母亲的发明好,叫就别人也这 样组合,母亲就遭了别人的怨恨。母亲卖力地干,日子还是不够过,我们家人口多劳力少。
        分田到户第一年,我们家的麦子、水稻短工得特别好,卖了公粮,还有两大囤子, 囤子的直径有两米多。天天中饭吃大米饭,早晚或者炒饭或者下面条。看看饭里亮晃晃的油花,母亲说,过去财主家也舍不得这么吃啊。过年了,我哥写了幅对联, 上联是:日日吃米饭,下联是:顿顿喝鱼汤。我哥又拖过横批说,写什么呢?我插话说,横批写妈妈辛苦了!一家人都笑起来。母亲拍着我的脑袋说,你是说你辛苦 了吧,你老跟着我采绿肥。我不好意思起来,溜走了。
        没想到,长大后会和母亲合不来。记得两年前,我写了一首小诗,其中有这么几句:一个写诗的农民/成了诗人/住进了城里/一个唱歌的农民/成了民歌王/住进了城里/歌唱土地的人/远离了土地/唱给土地的赞歌,往往含着虚伪/滴在土地上的泪水/却无比的真诚/……一位文友说,你这首小诗看似大白话,实际上很"朦胧",负载了很多东西。我笑着说,没那么厉害吧。不过,说实话,想起老家,想起曾经种过的土地,想起母亲,心里的确很复杂。
        我至今记得成年后和母亲的第一次争吵。那一天早上,母亲拍着我的窗口,叫我起来吃饭。头一天晚上,我看书看久了,睡得很沉。母亲的叫喊让我刺耳。我听见了,就是不作声。母亲一遍遍地叫。我完全清醒了。可是我不想起来。我初中毕业 了,在家劳动了两年,我受够了农田的苦。一亩稻子从育秧到起秧到插秧到收割,也就能收1000多斤,中间还要拨草打药上肥,可是1000多斤稻谷也就四五百块钱,卖了公粮,除去农本,根本没有赚头。村里乡里还有那么多名目繁多的费用。从土地里我看不到任何出路。大哥虽说工作了,可是拿不了几个工资,二哥高中一毕业,就去外省打工了,妹妹还读书,就我陪父母种田。分田到户转眼10年,我们家没发生根本性变化。母亲让我去拨草,我把人家拨了的草背回来交差。母亲让我去打药,一亩田该喷三桶药水,我喷了一桶就回来了。我也不去采绿肥了。有机会我就闷在家里,看武侠小说,偶尔也写点小诗,抒发苦闷。
        母亲见我不起来,又来拍门。我猛地掀开被子,冲到门边,把门拉开,好险放了她一个跟头。我大声吼:你叫什么叫!母亲说,叫你吃饭啊,吃了早饭把豆田薅一下,草都快把豆子盖住了。母亲赤着脚,裤腿高高挽着,衣服让露水打湿了,我知道 她是在秧田拨草回来了。她每天都是起早做农活,做了一阵才回来吃饭。可是那一刻,我一点也不怜惜。我说,你以后少管我,我不想种地!母亲说,庄稼人总不能把嘴巴扎起来,活着一天都要吃饭的。我说,好了,我不吃你的饭!你走吧,我要睡觉!说着我就"叭"一声把门关上了。母亲也急了,死命捶着门说,你出来,你开门,你太不像话了!我走到床边,越想越来气,又转身"哗"一下把门拉开。我说,是我不像话,还是你们不像话,凭什么让我在家陪你们种田,你们究竟给了我什么!母亲愣住了,眼里漫出了泪水。我说,你别这样,反正我是不种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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