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拉弯的天空

发布: 2012-9-27 19:50 | 作者: 王往



        我又睡了一天,第二天就和村里人外出打工了。
        这样家里只剩下父母和妹妹了。
        大哥找了家好单位,收入高了些,就劝父母把田退了,他们死活不同意。父亲去世后,我们再次提出把田退了,母亲还是不同意。父亲在时,大忙我可以不回家,现在不行了。七八亩的庄稼要拖到晒场上,靠母亲是不行的。
        我每次大忙回来时,村里人都说,你妈真不容易,几亩田的稻子,她一个人戽水。 我们那儿灌溉的水,来自上游洪泽湖,如果洪泽湖水位高,再遇上天旱,灌溉就成了问题。偶尔来了水,或者下了一阵雨,村民就把水往田里戽。一般人家都是把铁 桶拴了,两个人牵着绳子戽。听说母亲一个人戽水,我很不是滋味。母亲说,等你娶了媳妇,你外出打工,就有人和我戽水了。我虽是怜惜母亲,听说这话,又生气 了,我对母亲说,快把田退了吧,谁陪你种田,我娶了媳妇,也带出去打工。母亲说,我在一天,也不准退田。
        我结婚后,又在哥哥帮助下找了一份工作,就更坚定了退田的决心。
        第一年春节时回家,我想,无论如何这一次也把田退了。到了家,见母亲躺在床上,床头放着拐杖。原来,母亲挑河时,把腿摔骨折了。种田人不但要交税交费,还要做修路、挑河这样的杂工。记得有一次我们单位开会,我们老总在强调员工要敬业时,说了这么一段话:"人不努力是不行的,一定要有敬业精神……有些人六七十岁了,还竞选总统,有些人六七十岁了在街头讨饭……"当时,我真想起来反驳:那些街头乞讨的老人,哪个人在年轻时没有为国家出过力流过汗,可他们没有劳保,没有退休金,你见过县长省长的爹娘去讨饭吗?那一刻,我的心口直痛,我压着愤恨的火。
        母亲的腿摔伤了,我觉得是个劝她退田的好契机。我说,妈,你想想,我们都不在家,妹妹也嫁到了外地,这么多田你种得了吗?母亲不说话。我说,妈,你算算账,父亲去逝了,小妹出嫁的田集体都没收去,加上二个哥哥又不种田,每人头是一亩三分田,等于我多种了5亩多田,这一亩贴100块钱,等于我每年要贴进去600多 块,再加上乡村按人口乱集资的各种费用,我受得了吗?母亲说,我担心你们工作不稳定,回来嘛,起码还有田种,有口粮吃。我说,就是没工作,也饿不死,城里 人下岗了,也没田种,那还不照过日子?你放心,你要去城里,就去城里,你不去,我们给钱你买粮。母亲说,我喜欢吃自己种的粮。我又急了,我说,妈,反正这次田要退了。
        我到了村主任家,问田可不可以退。村长主任说,田退了,集体收了又给谁种呀, 你自己想法子。村主任说,你去村里找有拖拉机的人家,他们收种都省力,不过,要给他们一些补贴,没补贴,估计没人种。我先找到自认为比较好说话的金声叔。 金声叔说,我孩子都外出打工了,我揽着那么多田吃不消啊,要不你去问问别人,给人家一些补贴。我问大概每亩田要补多少。金声叔说,村里有几户包给人家的, 每亩补贴120块。我笑起来,我说过去佃户租地主田,都是向地主交租,现在反过来了。金声叔也笑了,说,这事我也糊涂。最后,我把田转给了胡大发,两人签了协议:他种我七亩八分田,我每年给他900块钱,税收及集体费用由他支出。胡大发说,他是因为有拖拉机,平时在县城运运货,农闲回来,要不也不想种我的田,种我田他每亩能赚100斤水稻就不错了,另外,还看我在家时和他处得不错的份上。
        丢掉了田,我去了一块心病。母亲却似病了一样,好多天不说什么话。
        到了麦收季节,媳妇打电话给我说:胡大发收了麦子,要在我们家田里取土。我说,随它去吧,田已经包给人家了,就不要问那么多了。媳妇说,她也不想问,是母亲让她打电话问我的。我说,你叫她别烦那么多。
        过了几天,胡大发又给我打电话,说田他不种了。我问怎么回事。胡大发说,他要在田里取土垫宅基,我母亲坐在他拖拉机前,不让他走。我劝胡大发,能不能暂时不拖土,等我回去再商量。胡大发说,不行,不让拖土,我不种你的田了。
        为这事,我只好请假回去了一趟。我对母亲说,田已给了人家,人家怎么弄,随 他,你就别管了。母亲说,田是给了他,可他怎么能乱动土,没了土,挖个深坑,以后还怎么种。我说,我是彻底不想种田了,挖成鱼塘我也不管。母亲说,我原以为你是包给他种着,没想你彻底不要了。那是我们一家的田啊,你爸的、我的、你的、大哥的、二哥的、你小妹的田啊……母亲说完,哭出声来。
        我一时没了主意。媳妇说,这样吧,你把田从胡大发那儿拿过来,转给别人,再签协议就加一条,不准取土。
        胡大发说,你要拿走就拿走,但今年的税收费用我不出了,是你毁约的。我只好让胡大发讨便宜:他白种我一年田,各种费用还得我支付。
        我来回村里跑了几趟,才算找到了新的承包人,但补贴费又加了10元一亩。签了协议,我只想哭,这几亩田要缠我一辈子啊。
        上班前,我对母亲说,这下你放心了,没人再取土了。母亲说,再有人取土,我就跟他拼命。我只是苦笑。
        老家的村庄就在眼前了,我的"思绪"从一根线一条路接上了炊烟。脚下的路实在起来,或喜或悲,或忧或愁,都将在村庄面前化成笑容。一个回到老家的人,笑容是对母亲最好的慰藉。
        我一路笑着,和村人打招呼,给人发香烟。我也享受着村人羡慕的妒忌的甚至讨好的眼神:一个把土地扔了的人,而且活得有滋有味,这对他们来说是不可小瞧的。我似乎听见自己在那些目光中滋滋地膨胀。
        一年才回来一次,孩子自然亲切得不得了,依偎着,像只受伤的小狗一样乖。我的愧疚一下子涌出来,似有一只蚂蚁叮咬着心壁,那先前的膨胀猛地收缩了。妻子看似平常的样子,目光里却一片柔和。我问妻子,妈呢?妻子说,在小菜园里呢,是挖地去了吧。
        我当即去了小菜园。孩子拉着我的手,吃着香蕉,一蹦一跳。
        母亲是在挖地,在那只有几张桌子大的小菜园里。那是我们家唯一的土地了。那土上有一层细雪。我想不到,这一两年,不种田了,母亲反而衰老了。母亲的头发全白了,不是那种养尊处优的银发,是枯发,灰白,像枯草间夹着萎缩的叶子。
        我说,妈,我回来了。母亲停下来。母亲笑笑,回来啦。母亲的脸色是灰黄的,干涩的。以前,不是这样,母亲一顿能吃二碗米饭,脸色红润,如枫叶。我说,妈,不挖了,回去吧。母亲说,挖一下,把土翻过来,冻酥了,春天虫子就少了,到时种些梅豆,种点青菜,就这点地啦。母亲的目光投向那些大片的农田。我接过铁锨说,妈,我来挖。母亲说,算了吧,回去,这点地留着,我明天挖。孩子就抢过我的铁锨,说他要挖。孩子说,爸,我要挖恐龙的化石,电视上的恐龙化石都是挖出来的。我和母亲都笑起来。母亲看着孙子的眼神比看我显得更柔和。母亲说,你听没听说,现在种田不用交农业税了。我说,听说了,报纸天天看呢。母亲说,开始我不信,后来听人说了,我就去看电视,真有这事,我几夜都睡好。我不知道母亲又要说种田的事了,就避开她的目光,没敢接话。
        大年初一上午,无风,太阳又艳。我和村里几个小伙子坐在屋檐下闲聊。听他们讲打工的趣闻。母亲和妻子在灶屋做饭。
        快吃午饭了,来了一个讨饭的老妇。老妇往门前一站,放下米袋,笑呵呵地说:"小兄弟们帮帮忙。"听 口音是本地人。现在来我们这儿讨饭的,不像以前,开门见山要米,要么先耍个猴子,说几句吉庆话,要么是一夫一妻,一人拉二胡,一人唱小调,要么拿一张门神,往门上一贴。这个老妇看来要饭也落后了。我说,老奶奶,你儿女呢?老妇说,一个儿子,头脑不好,女儿出嫁了。我问,老头子呢?老妇又呵呵笑起来,老头子,早死啦。我说,对不起,奶奶。我的堂兄对其他几个小伙子说,兄弟想找点东西写小说呢。我对孩子说,拿一碗米给奶奶,用大碗。孩子跑去厨房了,出来时却抓了一把米。那小手能有多少米。我对孩子说,叫你用碗,大碗。孩子把米放到老妇米袋,又跑向厨房,出来时,对我说,爸,妈说不让给了。我皱了皱眉:媳妇一向是个大方人呀。我有些生气了。我掏出拾块钱给了老妇。我说:奶奶,一点心意。老妇双手接过钱,不停地说,好人啦好人,多谢了。
        吃了饭,没人的时候,我半开玩笑地对媳妇说:现在家里你掌权了,一点不顾我的权威了。媳妇说,你怎么啦?我说,那讨饭奶奶可怜的,我叫给一碗米……媳妇说,你不知道,米缸里的米都是妈秋天拾回来的,当时我在锅上炒菜,她在烧火,我怕她心疼啊。一缸米,要拾多少稻穗啊……
        我说:噢。我跑到厨房,打开米缸,抓了一把米,那米有圆圆的珍珠米,有长长的鼠牙米,有青白相间的"一品香",有尖尖的糯米……是的,是拾的稻穗碾出的米。我的手颤抖了,泪水一点点浮上来。
        我看见秋天的田野,看见秋天的母亲。
        她弯着腰,从一块田跨到另一块田。
        她走到了自家的稻田。她弯下腰,又站起来。她的目光抚摸着每一棵稻根。她怎么也不相信,她盼了大半辈子,等来了分田到户,等到了自己的田,她像服待皇上一样服待它,它却归了别人。一群麻雀,呼啦啦,像一排密集地子弹落到了田里,在田的另一头不停地啄食。她终于哭了,她手中握着的不是自己亲手种植的稻谷。她弯下腰,边拾边哭,她要土地回应她:这是你自己的土地。
        她的腰把秋天的天空拉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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