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给你说个故事。听着。”他声音里突然加进了忏悔的味道。他坐起身来，把火星弹进烟灰缸里。他说：“我老爸去年过世后，他娶的那个老女人想尽办法拿走了他所有的东西。他留给她两千块钱，我妹和我则继承了房子、谷仓和三十英亩的低洼地。可是没等他尸骨冷透，她就把家里洗劫一空，卖掉了所有的家具，连一根木棍子都没剩下。只要是活动的东西，她都拿走了。”
“太可怕了。”
“我妹妹是卖塔珀家用塑料用品的，凑巧她在某个人家里，认出了卧室里的家具。她说：“怎么这么眼熟？”那个人说，“那还用问，我相信那是你老爸的。我是在哪个哪个拍卖会上买的。”
“这么做太对不起你爸了！”鲁比说。
“我训狗的知识都是他教给我的。我的这一套是从他那儿学来的，而他是从他爸爸那里拣来的。”巴迪把烟在烟灰缸里戳灭。“他对户外猎犬真可以说是无所不知。”
“我肯定你现在和你继母没什么来往。”
“她真让我们见识了她的嘴脸，”他面带苦笑地说，“其实受伤害最大的是我妹。她想留下所有有纪念意义的东西。很多东西是我妈的。听我说，我的工作让我每天都见到那些令人伤心的玩意儿，那些毫无意义，谁都不属于的餐具被人买来卖去。人们买这些东西做装饰，觉得这么做会有点什么意义。”
“我不这么做。”鲁比说。
“我什么都不留。我不要任何让我想起什么的东西。”
鲁比坐起来，想看清楚黑暗中的他，但他只是一个模糊的形状，如同她在黄昏光线下看到的那些奇形怪状的小山丘。新买来的狗吵得很凶，它们发出狂吠或断续的呜咽声。鲁比说：“嗨，你不会拿这些狗去斗狗吧？”
“不会。但别人拿它们干什么就不关我的事了。我只是个中间人。”
巴迪开灯找他的香烟。鲁比看见了他那熟悉的模样——晒成褐色的粗胳膊和鼻子下面像吸尘器上的刷子一样的胡子，她松了口气。他就像他最好的狗一样和蔼温顺。“它们会是很好的看门狗，”他说，“你听听它们的叫声！”他笑起来的样子就像是在看一部喜剧片。
“它们肯定是看见月亮了。”鲁比说。她关掉灯，踮着脚尖走过毛糙的地毯，透过窗帘上的一条缝隙，她看见了暗淡天空衬托下群山深色的峰峦，但那天是阴天，看不见月亮。
现在所有的东西都像月亮一样又鼓又圆。琳达的肚子，保龄球。电视里，史蒂夫?马丁【11】正在表演一个喜剧小品，他滑稽地模仿那首名叫《我相信》的歌。他站在一面巨大的美国国旗前面，背诵着他的信仰。他说他不相信女人的乳房应该被贬称为奶壶、奶子或大房车。“我相信它们应该被叫作猫头鹰【12】。”他庄严地说。大房车？鲁比琢磨着。
手术后她做什么都用左手。她学会了怎样伸直右手臂，把它稍微抬起一点。下一步，医生告诉她说，要逐步抬得更高。医生的建议让她兴奋不已，好像上方有一个可以触摸的东西在等着她去够。她同时还吃惊地发现自己的左手竟如此有用，觉得自己就像一个刚刚失去视力的人，正在发现声音的奥妙。
为了表示同情，保龄队的妇女们纷纷向她吐露自己的隐私。南希每月来例假时，肚子疼得连市面上最神奇的药片也不管用。琳达上高中时流过一次产。贝蒂也承认了一个秘密，不过鲁比对此早就有所怀疑，贝蒂每天早晨都要用女用剃刀来刮脸。她吃的避孕药刺激了脸上的汗毛。尽管好几年前就把药停了，但她的胡子还在往外长。
鲁比母亲把这些统称为“女人的麻烦”。根据她妈的理论，鲁比是因为上班时搬多了箱子才伤到乳房的，鲁比在一个食品批发处上班。她妈说，她的几个朋友就是由于搬重物而伤到了子宫。
“我看不出这里面有什么联系。”鲁比说。她一笑胸部就痛，她母亲看上去有点不高兴。从她出院的那天下午起，妈妈就一直陪着她，她今天在为鲁比做跟双人床床罩配套的窗帘。
“身体一弱，疾病就会乘虚而入，”妈妈解释说，“当你虐待身体时，它会以各种形式表现出来。女人的身体本来就不适合做男人的工作。你从来都是那么独立，结果男人和女人的事都让你做了。”
“我们别扯到我为什么不结婚上面去。”鲁比说。
妈妈的针线活很细腻，做上一小时也消耗不了两卡路里的热量。她用拇指在窗帘上刮出一条缝，把窗帘整齐地叠起来。她站起身来，小心地拥抱鲁比，避免碰到女儿的右侧。她说：“宝贝，如果能做移植的话，我会把我的一个乳房给你的。”
“没什么啦，妈。你的大奶子我那里也放不下。”
保龄球馆里，鲁比在看她所属的卡尔森人寿保险队和汤姆森父子管道设备队比赛。她们队输得很惨。
“没有你和琳达我们实在太凄惨了。”贝蒂告诉她，“琳达肚子大得没法打。我让她过来看看，但她不听。我觉得她不好意思在公共场合露面，尽管她嘴上说不在乎。”
“她才不在乎别人怎么想呢。”鲁比说，汤姆森父子队打了个八个瓶的球。“我也不在乎。”她加了一句，侧过手里的可乐罐。
“你听说她要去买一台重型洗衣机了吗？她说那种洗衣机一次可以洗四十五块尿布。”
鲁比发出一串咯咯的笑声。“她不会去洗衣房，再让人把肚子搞大了。”
“你还在见那个你在‘第三个星期一’认识的家伙吗？”
“我下星期一就要去见他。他本该带我去他田纳西老家的，但医生说我还不能出远门。”
“我听说他还不知道你做了手术。”贝蒂说，轻轻抱了抱她的保龄球。
鲁比喝了一口可乐，打了一个嗝。“他很快就会发现的。”
“那么，你不要让步，鲁比?简。如果他不能因为你而爱你，就让他见鬼去。”
“但所有的人都是因为错误的原因而相爱的。”她说，“你连这个都不知道？”
贝蒂站起来，没有理睬鲁比。轮到她打球了，她说：“没什么好抱怨的，鲁比。我为你过了这一关感到高兴。将来，保龄球对你恢复体力再好不过了。”
“我已经能抬到这里了。”鲁比说，抬起她的右手去碰贝蒂的胳膊。鲁比在微笑。贝蒂的嘴唇上已长出了短短的胡茬。
鲁比被“第三个星期一”集市上熟悉的犬吠声搅得心神不宁。很多狗在那里嚎叫，猛扯链条，听上去就像恐怖电影里的音响效果。鲁比走过小橡树林时，几条狗朝她扑过来，乞求她的关注。一条关在小笼子里的黑拉布恶狠狠地看着她。她注意到有一打左右的布鲁泰克和猎兔犬，但是看不见巴迪的卡车。当她匆匆走过装着野鸭、野兔和小母鸡的柳条箱时，一个穿背带工装裤的男子叫住她。他手拿一把小刀，另一只手里拿着一个切得四四方方的苹果。
“我叫不出你的名字，”他对她说，“但我认识你。”
“我不认识你。”鲁比说。男子尴尬地退了下去。
天热了起来。鲁比从一个用洗衣盆装冰的男子那里买了一听可乐，用右手拿着，试了试自己右边的力量。可乐听似乎重得不行。她改用左手把可乐抬到嘴边。巴迪的卡车不在那里。
她走到树林外的阳光下，随手翻着一箱《国家调查员》【13】和简装言情小说，接着走过放着镜框、座钟、被子和餐具的摊位。那些不成套的餐具看上去脏兮兮的——不成套的杯盘，还有盛汤的盆子。没有一件她想要的东西。她绕过一辆装满减震器的卡车。手术后的她仍然很虚弱，热浪让她头晕眼花。“我才不会花十五块钱买一台脱谷机呢。”有个人说了一句。鲁比觉得这句话很好笑，像是她在麻醉剂作用下听到的什么。一个男人用装着两只灰色小猫的铁丝笼子撞了她一下。一个矮胖的妇人朝她喊道：“别理他。他想卖猫给你。有谁听说过猫还需要买？”
格拉迪斯在她旅行车的尾部搭了一个遮阳篷。此刻她正坐在一把铝质折叠椅子里，双手叠放在腿上，一付很凉爽的样子。鲁比由衷地希望自己能够信任她。她看上去值得信赖，像是河流中的一个柏树桩，给人一种稳定的感觉。
“宝贝，买点甜瓜吧。” 格拉迪斯说。格拉迪斯今天在卖矮脚鸡、彩色硬塑料餐具和甜瓜。
“我一吃甜瓜就胀气。”
格拉迪斯拿起一张报纸扇着脸。“我家种瓜已超过一百年了。我们总是把种子留下来。”
“那不是到了奴隶时代？”
格拉迪斯笑得就像鲁比讲了一个好笑得不行的笑话。“这些就是我的根！”她说，“蜜糖，要我说，我们还活在奴隶时代。奴隶时代永远不会过去的，你知道我的意思的话。”
鲁比身体前倾，去迎格拉迪斯报纸扇出的风。她说：“你有没有见到巴迪？那个和我到处闲逛的家伙。他通常开一辆装着很多狗的卡车来这里。”
“给你买手镯的那个帅小伙？”
“我在找他。”
“嗯，如果你想找到他，亲爱的，最好使点劲找。他在密苏里卖一台偷来的电视时被抓了起来。他们抓了他一个人赃俱在。他们已经注意他很久了。你不相信我，但这是真的。哦，蜜糖，真对不起，不过他会回来的！他会回来的！”
候诊室里的落地扇像纱门上的臭大姐一样发出嗡嗡的声音。风扇头激烈地来回摆动。鲁比有个三点钟的检查预约。她担心他们会让她接受放疗，甚至有可能是化疗。没有人确切地告诉她下一步会做什么。但是她猜想自己会在一个盛着化学药剂的大桶里洗浴，皮肤被烧焦，头发烧得咝咝响。鲁比想起了看过的一个旧喜剧短剧，剧中斯马泽兄弟中的一个掉进了一个装着巧克力的大桶里。巴迪?兰德勒就曾把他的狗丢进一个盛满除跳蚤液的澡盆里。她虽然没有亲眼见到他那么做，但在脑子里想象着那个场景——‘开心杰克’牌兽疥癣药剂令人窒息的气味，受到惊吓的狗事后抖动的身体和翻着黑色纹波的洗澡水。也不难想象牢房里的巴迪——在一张硬板床上翻来覆去，伸手在水泥地上按灭一个烟屁股。可是这些景象太不真实，简直就像是从一个恶梦里跑出来的。鲁比不停地想象着各种不同的情景，想象中的他回到了镇上，他们一起去了落基山脉。所有人都说她有想象力——想象力外加幽默感。
诊所长凳上，坐在她旁边的那个矮胖男人长着厚厚的嘴唇，拳头胖乎乎的，他在哼着什么。跟他一起的妇人穿着一套桃色的服装，白发卷成紧贴头皮的小发卷。男人咧嘴笑着，用手指着房间对面的一个小孩。“那是我的小宝宝。”他对鲁比说。小女孩正高兴地尖叫着，在她母亲的膝盖上爬上滑下。矮胖的男人又说了几句莫名其妙的话。
“他喜欢孩子。”白发妇人说。
“我的小宝宝。”他说，用手臂做成摇篮状，来回摇晃。
“他每年都得做一次大脑检查。”妇人用机密的耳语对鲁比说。
男人拿起一本杂志，说：“这是我的小宝宝。”他用手臂搂着杂志，摇着它，开朗的笑容像一轮新月，挂在他的脸上。
【1】 田纳西州的一个城市。
【2】 Betty Ford (1918-2011），美国前总统杰拉尔德?福特的妻子，患乳腺癌康复者。
【3】 Margaretta Large Fitler Rockefeller (1926 -），美国前副总统纳尔逊?洛克菲勒的妻子，因其开朗，外向的性格，被人们称作“开心”? 洛克菲勒。她也是乳腺癌康复者。
【4】 Elvis Presley (1935-1977），美国著名摇滚歌手，被认为是20世纪最重要的流行音乐人。
【5】 Clint Eastwood (1930 - ）,著名美国男演员，以演西部牛仔硬汉著称。
【6】 彼得?潘，又称“小飞侠”，卡通片里的角色
【7】 美国中部的一个山区，包括密苏里州的南部，阿肯色州的西北部，俄克拉荷马州的东北部和肯萨斯州的东南部。
【8】 一种软饮料。
【9】 一部根据电视剧改编的电影。
【10】 《Tonight Show》，美国的一个夜间电视节目，至今有好几十年的历史。
【11】 Steve Martin (1945 - ），美国著名喜剧演员，喜剧作家和音乐人。
【12】 英文原文是“Hooters”，意思包括猫头鹰和女人的奶子。美国一家餐厅的名字就叫“Hooters”，以女服务员身穿超短上衣，显露乳房著称。
【13】 美国一家八卦小报的名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