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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个星期一

发布: 2012-9-13 20:26 | 作者: 博比·安·梅森



翻译:小二 

        鲁比看着琳达,她正手拿一件围兜大呼小叫,接着她又拿起一件厚绒布的儿童睡衣。这是一个有点特殊的准妈妈迎婴派对,原因是琳达已经三十七岁了,而且未婚。鲁比因此很钦佩琳达。琳达甚至拒绝和婴孩的父亲,那个曾经许诺送她一个自助洗衣连锁店的外来男子结婚。后来大家发现他什么连锁店都没有,他为了献殷勤才那么说的。琳达都不知道他现在人在哪里,也许在纳什维尔【1】吧。 
        琳达笑容满面地看着从面包店买来的蛋糕,蛋糕上涂有粉色的装饰图案和“欢迎,霍丽”几个字。“知道是个女孩真让人高兴,”她说,“可是从某种程度上说,却像提前知道了你的圣诞礼物是什么。” 
        “二十世纪剥夺了生活中所有的神秘。”鲁比轻松地说道。 
        鲁比受到了与琳达相同的贵宾待遇。贝蒂?刘易斯让她坐在一张舒适的椅子上,又给她端来了蛋糕和冰激凌。自从鲁比做了乳房根治性切除手术,贝蒂、琳达和保龄球队的其他成员都对她敬佩有加。她们称赞她的勇敢和幽默感。在她做手术之前,她们突然有了说不完的励志故事,都跟成功的乳房切除手术有关。她们向她说起贝蒂?福特【2】和“开心” ?洛克菲勒【3】。开心……现在大家都很开心。琳达看上去就很开心,因为南希?范特斯通把扎礼物的彩带穿过一个有洞的纸盘,做成一个很搞笑的新娘花束。南希有点艺术细胞,她解释说这是这种派对的传统。琳达很开心。她旋转着那个花束,彩带像水母的触须一样晃动着。 
        检查出鲁比 乳房上的肿块后,医生建议她去做乳房X光检查。在X光照射间里,她搂着一个从一根金属圆锥体上吊下来的泡沫塑料篮球。技师是个身体虚弱的男子,穿着花呢长裤,外面套了件工作服,他打开开关后离开了房间。机器发出嗡嗡的响声。他像摄影师给模特儿拍摄各种造型的照片一样,一连拍了好几张X光片,他用手来测量距离,就像别人测定马匹高度那样。“我的指示灯坏了。”他解释说。鲁比仰面躺着,乳房平摊开来,技师往工作台下方抽屉里塞进一个X光光板。他让她把臀部抬高一点,又在下面垫了一个垫子。“最后一张需要重照。”他说,“角度不对。”他让她屏住呼吸。机器先“吱”了一声,然后晃动了一下。穿好衣服后,他给她看打印在复印纸上的X光片。鲁比在像是地理书上的降雨图似的曲线里寻找着肿块。她乳房的轮廓很好看——一条柔软轻快的曲线。技师没对照片上的东西发表看法。“让放射专家去解读吧,”他带着一种特别的微笑说,“他是我们的首席算命师。”鲁比告诉保龄球队的妇女们,说她把自己的乳房给复印了。 
        她关心的那个男人并不知道这些事情。她已经出院一周了,十天后他就会再来这里。她在想他会不会感到嫌恶,像是她被人强奸了,或是他的财产受到了侵犯。根据她读到过的一篇文章,一般男人的反应都是这样的。但巴迪不是这种男人,她也不是他的财产。她一个月只见他一次。他有可能在哪儿有老婆或女朋友,但她不太相信。他答应下次去肯塔基西部时带她去他家。他住得很远,在田纳西的东部,他常年游走于各个跳蚤市场,交易猎狗和小刀。她是在一个叫做“第三个星期一”的集市上认识他的,那是个每个月的第三个星期一定期举办的跳蚤市场。鲁比第一次去那儿是和贾尼斯一起,那天她不上班,她们去掏一些和贾尼斯家糖罐配套的粗玻璃器皿。鲁比在高速公路边上的树林里闲逛,那个小橡树林里有上百条狗在呜咽咆哮,贾尼斯去了卖旧盘子和小雕像的摊位。鲁比本打算一会就去找贾尼斯,但是她被那些狗吸引住了。它们悲伤的眼睛和可怜的叫声让她倍感难受。她还是个孩子的时候,她的狗被意外地锁进存放玉米穗的仓库里,给活活热死了。她觉察到自己看狗的时候有一个男人在注视她。他头上的鸭舌帽像遮阳篷一样遮住他那双锐利的眼睛,他的蓝夹克背后绣着“哈特谷浣熊俱乐部“几个字,是用金线绣出来的,红衬衣上的搭钩是用珠子做的,牛仔裤的裤缝笔直,像是有女人特意为他烫过一样。他突然抓住鲁比的胳膊,说:“你在看什么,小娘子!你想要能上树的家伙吗?” 
        他就是巴迪?兰德勒,他想卖一条猎狗给她。他看上去一付很认真的样子。她是想要一条猎浣熊的猎犬呢,还是一条能捕飞禽的狗?捕飞禽的狗的麻烦是它们喜欢到处跑,会经常跑丢,他说。他推荐乔治亚的红骨犬,因为它们既聪明又有耐心。“红骨犬跳得高,能上树,但它不怎么叫唤,”他说,“是一种勇敢善战的狗,不会对着你鬼哭狼嚎。” 
        “我为什么要一只浣熊猎犬?”鲁比说,希望他有一个好点的答案。 
        “那么你肯定是想要一条捕飞禽的狗了。”他说,“你是喜欢打野鸭呢还是打野鹅?我有一些浣熊猎犬,曾经跟我一起追过一头豹猫,结果白跑了一趟。那个家伙领着我们跑了大半个肯塔基。这个王八蛋就是不上树,把我的狗全累趴下了。” 他一边拍手,一边大声地说着。 
        他的小货车后面放着八十个装狗的空板箱,那些狗已经被他拴在了两棵树之间的一根绳子上。鲁比小心地走近它们,它们朝前猛跃,直到被拴在身上的链子拉住。 
        “那条小比尔格是条最好的猎狗。”巴迪对一个戴着蓝帽子,悄无声息走近的男子说。 
        “他叫起来是什么样的?”男子问。 
        “像音乐一样动听。” 
        “我不需要一条猎兔狗,”男子说,“我地里一只兔子都没剩下。我需要一条好的浣熊犬。” 
        “这条棕黑色的很有冲劲。”巴迪说着拍了拍那条狗头上的一个黑斑。那个斑点像一顶小帽子。“它爹妈都有冲劲,他也一样。这条狗不会去追逐那些垃圾的。” 
        “什么是垃圾?”鲁比问。 
        “臭鼬,负鼠。”巴迪解释说。 
        “我这辈子只碰到过两个能够一起打浣熊的女人。”戴蓝帽子的男子说。 
        “这位女士声称要一条捕飞禽的猎狗,但我觉得我可以让她成为一个猎浣熊的好手。”巴迪说着对鲁比咧开嘴一笑。 
        那个男人走开了,他弓着背在点一根烟,巴迪?兰德勒唱了起来:“你除了是条猎狗,什么都不是。”他对鲁比说:“我本来可以成为猫王【4】的。但感谢上苍我没有。你看他,发胖,死翘翘了。”他接着说:“‘从早哭到晚,连只兔子也逮不到……’我喜欢狗。不过我告诉你一件事:我从来不让狗进屋。你知道为什么吗?它们会变得太温顺,忘记自己是干什么的了。别忘了,狗就是狗。” 
        巴迪拉着鲁比的胳膊肘,领着她在集市上逛游。走过卖塑料玩具和厨房用具摊位时,他说:“垃圾。”他给鲁比买了一听可乐,又从一个农民那里买了点玉米。“今晚我想吃点烤玉米。”他说。 
        “我听见你的狗在喊你了。”鲁比听到远处毕尔格深沉的叫声后说。 
        “它们喜欢我。多待一会儿,你也会喜欢上我的。” 
        “你凭什么就觉得自己长得帅?”鲁比说,“又凭什么觉得我要买一条狗?” 
        他对她的问题回以挑逗性的一笑。他皮带上有一个很大的银带扣,上面刻着一个耷拉着耳朵的狗头。他的手厚实有力,扁大指甲的周边全是黑垢。鲁比喜欢他的小胡子,还有就是他下巴翘起来的样子,好像要用下巴去够他的帽檐。 
        “那条有斑的浣熊犬你想卖多少?”她问他道。 
        当晚巴迪带着甜玉米和牛排去了鲁比家,玉米的外皮已经枯掉了。鲁比烤牛排煮玉米穗那会儿,巴迪从小货车上往下卸狗。他把它们拴在她家的晾衣绳上,喂它们食物和水。停在鲁比车道上的小货车就像电视台“实况新闻”节目的面包车一样引人注目。她希望能引起邻居们的注意,只要她愿意,她也可以有一个男人。 
        晚饭后,巴迪用剩下的骨头和肥肉喂狗。为争抢食物,狗儿们拉着绳索往前猛扑,巴迪朝它们大声咆哮,逼它们后退。“你必须让它们知道谁是老大。”他朝鲁比喊道,后者正坐在屋后的凉台上,面带钦佩地看着眼前的一切。这有点像一群人在玩“我来!我来!”的游戏。 
        后来,巴迪从他的卡车里拿出铺盖卷,在客厅里安顿下来。当他进到她的卧室,说他睡不着时,她没有拒绝他。她觉得这个时机正合适;她最近刚买了一张双人床。他们一直聊到很晚,他给她讲打猎的故事,仍然假装她对猎狗感兴趣。她也假装确实有兴趣,问了他一打的问题。他说他以做交易为生——买卖任何能赚点小钱的东西——翻新轮胎、车子、旧牛奶罐和奶油分离器等等。他喜欢自己饲养和训练出来的猎狗,但并不会因卖掉它们而感到难受。狗有的是。 
        “喜欢狗就像喜欢密西西比河,”他说,“尽管它总在流动,颜色、声音和河道都不停地在变,但它还是那条河。” 
        他突然问鲁比:“你有没有结过婚?” 
        “没有。” 
        “没觉得有什么不自在?” 
        “没有,为什么?”她在想他是不是以为她是同性恋。 
        他说:“你那么漂亮善良,简直不敢相信你从没结过婚。” 
        “这里的男人都太蠢了,”她说,“我从来没想过和他们中的哪一个结婚。你结过吗?” 
        “结过,也就一两次。不是很喜欢。” 
        后来在医院里,上了麻醉剂后,鲁比意识到自己大约有一百张克林特?伊斯特伍德【5】的照片,那是她最喜欢的男演员,但她却没有一张巴迪的照片。当她躺在一张窄床上,被推着经过走廊时,巴迪模糊的面孔在她的记忆中忽隐忽现。他也没有她的照片。家里某个抽屉里还放着几张她的高中毕业照,还是好多年前照的。留蜂窝状发型身穿彼得?潘【6】衣领校服的鲁比?简?麦克珀森。她要记住哪天得送一张给他,放在他的钱包里。和巴迪一起的时候她总是很谨慎,就像上高中那会儿,很多事情都要避开男孩子。“别让你弟看见你的卫生巾。”母亲会这样对她说。 
        恢复室里,她从一个长长的梦里缓缓醒来,回到了嘈杂刺眼的世界,金银色的闪光像鱼一样在眼前飞舞,胸口上的疼痛让她觉得有一只大鸟在用带钩的喙吸她的奶。问题是,她不停地在想,她是躺着的,如果要喂好这个怪物,她得坐直了才行。胸前的绷带也让她感到困惑。 
        “我们没有拿掉太多,”一个护士说,“医生说不需要切到胳膊那里。” 
        有人在捏她的手。她听见母亲在对别人说:“他们觉得都拿干净了。” 
        一个橘黄色头发的陌生胖女人握着她的手。“你没事了,蜜糖。”她说。 
        鲁比每月的第三个星期一和巴迪在集市约会,巴迪似乎总有一批新狗。一天早晨他用两把小刀换了一条耳朵下垂,眼睛迷人的棕黑色浣熊犬。到了下午,他已经赚了十块钱,那条狗还没吃上巴迪一顿饭就又换了主人。过了几个月,鲁比已经分不清这些狗了。她意识到,从某种程度上说,这些狗确实就像流动着的河。她经常想起巴迪关于密西西比河的比喻。他本人就像一条河。她甚至都没有他的地址,但他总会在每月的第三个星期一出现,并在她家过夜。如果那天赚了钱,他会带她去汉堡王或者麦当劳。他从来不做表面文章,比如帮她倒垃圾,为她打开车门等等。如果她抽烟的话,他可能也不会为她点烟。 
        鲁比喜欢他这种保持距离的做法,他从不表现出占有欲来。有一次他从田纳西州给她打电话,告诉她他买了一条狗,并用鲁比的名字给它命名。可他还没回到镇上就卖掉了那条狗。鲁比过生日时,他也没有什么特别的表示,可是有一天在集市上,他从一个头戴棒球帽,满脸皱纹的黑人老太婆那里买了一个墨西哥银做的手镯送她。那个见谁都喊“宝贝” 的老太婆名叫格拉迪斯。鲁比喜欢他和格拉迪斯打交道的方式,巴迪开玩笑说她是他的女朋友。 
        “格拉迪斯是我的老相好。”他说着夸张地拥抱了一下老太婆。 
        “千万别信这个老小子。” 格拉迪斯说完咧嘴一笑。 
        “别再说我什么都不给你买。”巴迪付手镯钱时对鲁比说。他并没有为她戴上手镯,就像不为她打开车门一样。 
        买手镯花了三块钱,鲁比怀疑它不是真的。“什么是墨西哥银?” 
        她问。 
        “好东西,”他说,“格拉迪斯不会骗我的。” 
        过后鲁比老是在想那个老太婆。她的商品就放在她旅行车打开的后挡板上——杂七杂八的嘉年华玻璃器皿、手工做的珠宝首饰和六个芭比娃娃。地上还放着几柳条箱的矮脚鸡、珍珠鸡和鸽子。听着这些混在一起的咕咕声和唧唧声,鲁比想知道格拉迪斯是否伴着这种音乐睡在旅行车里,就像巴迪和他的狗睡在卡车里一样。 
        他最后一次到镇上来是在她手术前的一周。鲁比和他一起去俄扎卡山区【7】买比特犬。他们在洲际公路上开了好几个小时,路上巴迪兴致勃勃地大谈特谈那些狗,好像拥有一条比特犬后,他就能知道狗的所有天性。鲁比很少出门,所以对路旁的风景很感兴趣,但她嘴里却说,“如果这就算山的话,那我太失望了。” 
        “你真该去落基山看看。”巴迪用无所不知的口气说道,“那才叫山。” 
        他们去一个杂货店问路,巴迪大口喝着一瓶佩珀博士【8】,鲁比买了一听可乐和一袋炸猪皮。巴迪在外面焦燥地来回度步,出人意料地把瓶子砸向斜放着的装空瓶的箱子,用劲之大,好几个瓶子掉到地上摔碎了。在那一刻,鲁比知道自己无可救药地爱上了他,但是她害怕自己只是因为需要一个人才那么做的。她想要一个更好的理由。她那时已经知道胸部的肿块,也预约了做乳房X光检查的时间,但她不想告诉他。她的身体像一个爱管闲事的邻居一样妨碍着她,她为此感到愤怒。 
        他们沿着一条盘山公路往上开,先是公路的路面变成了碎石子的,最后干脆成了一条泥土路。一个留大胡子光着膀子的男人从一个拖车房里走出来,领他们去看十来条关在一个简易狗窝里的狗。鲁比和狗说话那会儿,巴迪和那个男人蹲在一棵柿子树下。这些狗蹲坐在那里,肩膀宽宽的,眼睛半眯着。它们和电影《小淘气》【9】里小淘气的狗一模一样。它们用身体猛烈撞击着看上去不是那么结实的铁丝网,鲁比叫它们安静一点。它们歪着脑袋看着她。当巴迪最终把四条狗装进箱子时,狗主人看上去像是要哭了一样。 
        那天晚上,在一个汽车旅馆里(这是鲁比第一次和男人在汽车旅馆过夜),她觉得乳房上的肿块总在提醒她它的存在,这种知觉似乎把这个肿块变成了一个小小的能量源, 像手表面上在黑暗中发光的萤光针。她紧靠巴迪躺着,脑子里有一个疯狂的念头,觉得这个肿块会把他烧穿了。 
        电视里放《今夜秀》【10】那会儿,她用润肤油给他按摩后背,她的手上上下下地擦着,像在擦拭一件上好的家具。 
        “敲这儿,”他说,“就像你把牛排敲嫩一样。” 
        “像这样?”她用手掌的侧面敲着他坚硬的肌肉。 
        “感觉真好。” 
        “你为什么绷这么紧?” 
        “好让你敲呀。别停下来。” 
        鲁比用拳头敲打他的肩膀。外面有一条狗在叫。“卖狗给你的那个人看上去真好笑,”她说,“我以为他会哭起来。他肯定是舍不得那些狗。” 
        “他只不过是害怕。” 
        “为什么?” 
        “他不想惹上麻烦。”巴迪用胳膊支撑起身体,看着她,“他怕我拿这些狗去斗狗,他不想受到牵连。” 
        “我还以为是猎狗呢。” 
        “不是,他把它们训练成了斗狗。”他抓住她的手,把它引到后背上的一处。“这里。帮我按摩一下这里。”鲁比用指关节在那里使劲转着圈,他接着说:“你如果对它们好,它们会很友好的。” 
        巴迪按灭电视开关,躺在黑暗中抽烟,一条胳膊放在她肩膀下面。“你知道我想干什么吗?”他突然说,“我想找个地方盖一间小木屋,也许在深山里,就我和几条狗。” 
        “就你?如果你去落基山,我想和你一起去。” 
        “你的生存技能如何?”他说,“你会钓鱼吗?会劈材吗?没有钱包你活得下去吗?” 
        “也许能。”鲁比为自己的这个想法笑了起来。 
        “女人到哪儿都带着一大堆的行李,垫子、茶壶之类的东西。” 
        “我不是。” 
        “你真逗。” 
        “哪有你逗。”鲁比移动了一下。放在她身下的手臂铬痛了她的肋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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