莱瑞几乎每天都在这里。他治理完一天的嘴巴之后就会过来。我取笑他职业的古怪。有时我假装害怕他，不让他接近我的嘴巴。我咬紧牙关，张大嘴笑着，抗拒着想象中的牙钻。莱瑞的牙参差不齐。他以前应该带牙箍，我说。现在太晚了，他说。我们躺在床上的时候，猫在床上蹿上跳下，呜呜叫唤。莱瑞对此似乎毫无知觉，而我对这些猫早就习以为常。我意识到，猫似乎已被卷入所有正在发生的事情之中。皮特喜欢抓蝴蝶，如果失去了蝴蝶的踪影，它就会在空气中搜寻，悲哀地尖叫着，像被遗弃了一样。布兰达爱玩夹纸用的夹子，它喜欢用一只爪子勾住一个纸夹，乐此不疲。它还用同样的方法来攻击蜘蛛，一旦蜘蛛伸出脚来，它就把它们扔掉。
我看见莱瑞在观察猫，但是他很少对它们进行评价。今天他注意到布兰达有一双奇怪的眼睛：一只蓝色，一只黄色。我让他看布兰达的纸夹游戏。我们正坐在罐头厨房里，日光逐趋黯淡。
“你还要再来一杯吗？”莱瑞问。
“不要了。”
“不管你要不要我都给你拿一杯。”
我们在喝“血腥玛丽”，是用我母亲的罐头番茄汁做的。地下室里还堆了好几排大坛子。如果我母亲知道我在她的房子里，用她的番茄汁在干什么，她一定会觉得受到了侮辱。
莱瑞给我端来一杯酒，还拿来一块湿答答软绵绵的烤芝士三明治。
“我还以为牙医做的东西会精细考究些，”我说，“比如果冻模型，就像你做假牙一样。”
我们大笑。他认为我在玩幽默。
一天，他把我带到一架单引擎的塞斯纳飞机上。我们环绕西肯塔基，俯视大地。当我们飞过农庄时，我觉得自己仿佛正坐在一辆吱吱嘎嘎的干草车里，掠过田野上方。我想起迪伦?托马斯的诗，关于鸟儿沿着干草堆飞翔的梦境。我能看见八公顷的玉米地和牧场，几块整洁的绿色正方形。我快三十岁了，有两个男人，八只猫，没有蛀牙。有一天我在数猫的时候心不在焉地把自己也数了进去。
莱瑞和我在客厅里玩“大富翁【4】”游戏，客厅里到处都是小垫子，陈设架上堆满小摆设。每天我都会注意到一些必须帮母亲留下来的东西。我敢肯定莱瑞希望我俩去他那儿，他有一座时髦的砖房，位于镇里的好地段，离一个美国国会议员的家只有五栋房子。莱瑞离开桌子，又去给我调了一杯“血腥玛丽”。“我”一直在购进酒店，违背我的投资顾问的建议。“我”拥有所有的公用事业。我把我的纸钱乱搅一气，纸钱的感觉就像晾干了的玉米皮。我怀疑是否有人已经发明出一种新的有关金融市场基金的棋类游戏。
“祖母还活着的时候，我父亲把她的积蓄都埋在院子里，这样就不用交遗产税了。”莱瑞把酒递给我时，我说。
他笑了。不管我说什么，他总会笑。他的嘴唇就像两个圆括号，里面圈着恭维话。
“她活着的最后十年里，存了一万多块社保金。”
“简直不可思议。”他看上去不大相信，好像我在编故事骗他开心一样。“说不定你的院子里现在还埋着钱呢。”
“有可能。我祖母相当节约，她什么东西都舍不得扔掉。”
“有些人就是这样。”
莱瑞的身上披着一层朦胧的爱意，任何让我觉得自己没劲的事情他都会感到有趣。他那么小心翼翼地沿着棋盘移动着他游戏里的银色标志（一只熨斗），就像一个初学过街的孩子。外面，一只猫在哀号，我听得出那不是我的猫。没有比无家可归的猫的哀号声更让人揪心的。如果家里来了只流浪猫，在它进食的时候，我的猫会好奇地围绕它坐着，过一阵，等到那只猫开始有点安全感了，它们就会群起而攻之，把它赶跑。
“这地方满是垃圾，扔都扔不掉。”我沮丧地说。游戏里的“我”刚被抓进了监狱。我想着阁楼里的那些盒子，谷仓里的那些生了锈的工具。在罐头厨房的柜子里我发现了袋装的药膏，用来使母牛的乳房变得柔软的杀菌剂 。有一次我找到一个挤牛奶用的长胶皮奶嘴来喂一只病猫。母牛已经没有了，但是我仍然感觉得到它们的存在，像一群幽灵。“我一直在研究猫。”我突然说。伏特加把我扔进一种我自知无法描绘的状态里，“我不想让你觉得我是一个疯疯癫癫、有一床垫现金的爱猫狂人。”
“我当然不会这么觉得。”“莱瑞”到了维吉利亚大道，正着手办理复杂的交易手续。
“自然界里有两种猫群类型。”等他走完一步棋，我告诉他。“定居猫群和迁移猫群。一些猫呆在自己固定的领地以内，另外那些却总是游来荡去，它们没有真正的家。每个人都会认为能够打下一片自己的江山才最为成功，就像拥有花园广场的资本家。”（我窥觑着棋盘，等待机会）“这些猫最为强壮，而那些四处迁移的猫则是流浪汉，是失败者。”
“是这样吗？这个我倒不知道。”莱瑞一幅由衷感到惊讶的样子。我想他感到惊讶的是话题怎么会扯得那么远。他真是一个专家啊。牙齿专家。
我继续勇敢地往下说：“事实上——这是科学家现在也感到惊讶的事情——那些迁移者可能才是真正的强者，它们最具好奇心，也最聪明。科学家自己也闹不明白。”
“真有意思。”血腥玛丽正让莱瑞显得心满意足。他是我认识的最放松的男人。“那些迁移者里面没有一只是真正的家猫。”莱瑞说，“家猫都给调养得温煦了。”
“我敢打赌肯定什么地方还有些自由自在、无拘无束的猫。”我说，自己都不相信这话。“我”在花园广场买下两座酒店，差点破产。我想着住到路易斯维尔去。斯蒂文说他看中的那所房子离埃诺丘斯广场不远，这名字让我想起印第安人。有些印第安人厌倦住在一个地方的时候——当他们把那里的土地消耗殆尽，或者垃圾堆得太高的时候——他们就会搬到另一个地方去。
这是一个炎热的夏夜，莱瑞和我从帕迪尤卡开车回家。我们外出吃饭，然后看了场电影。我们并不在乎会被人看见在公共场合出双入对。离开家之前，我刷了两次牙，还用了牙线。在路上，莱瑞告诉我他有个病人患有血友病，不能用牙线。给他治牙要担很大风险。
我们吃饭的地方要照着挂在墙上的图片点菜，然后坐在有标号的桌子边等待上菜。另一面墙上挂着钉了农具的红毡子，用框子框起来作为装饰，那上面还挂着些其它饰物：锯子把手，长柄大镰刀，滑轮等等，全都固定在木头上，就像钓鱼时网到的战利品。看着这些农具，我几乎无法下咽。我在想，如果把我父亲的奶牛奶罩和去角大剪刀挂在一家餐馆的墙上会是什么样子。吃饭的时候，莱瑞非同寻常地安静。他的无言夸大了他惯常的温柔。他甚至小心翼翼地吃起了薯条。
回家的路上，风吹过卡车。我把手肘撑在车窗上，感觉着水一样凉爽的空气。我觉得这辆皮卡就像一列火车，正哐啷啷地穿行在夜色中。
这时莱瑞说：“你希望我不再来看你了吗？”
“你怎么会这么问？”
“我不必要像爱因斯坦那么聪明，才看得出你和我在一起觉得闷吧？”
“我不知道。可是我还是不想去路易斯维尔。”
“我不愿意你去。我希望你呆在这儿，我们可以在一起。”
“我希望能够如此。”我说，有点发抖，“我希望这么做是对的。”
我们开过一个弯道。夜色浓黑，路上的黄线逐渐退去，我突然看见另一条车道上有一只兔子在动。它正在原地跳跃，就像跑步选手在原地做热身运动。它的前腿疯狂地摆动着，可是它的后腿被撵碎了，使它无法离开车道。
到家时我已经变得歇斯底里。莱瑞用一条胳膊搂住我，试图让我平静下来，可是我无法理智地说话，我推开他的胳膊。那只兔子在我脑子里盘旋，就像一盘循坏播放的磁带，把其他东西都给挤了出去。
进到屋里时，电话响了，莱瑞接听了电话。从他的语气里我知道电话是斯蒂文打来的。我真是疯了，会让莱瑞去接电话。我没过脑子。我将不得不发誓赌咒，来证明自己的清白。莱瑞把电话递给我，我语无伦次。斯蒂文若无其事地说着什么事情，声音里带着隐秘的疑问。我坐在地板上，使劲揉着脚。“听着，”我用万分紧急的语气说，“我这就去路易斯维尔，去看看那栋房子。刚才这个人会让我搭他的车去…”
斯蒂文在生我的气。他似乎没听见我的话，因为他正在激烈攻击我的焦虑。
“你这么把自己拴在一个地方太土气了。”他说。
“有的人一辈子都住在一个地方。”我疯狂反击道，“那有什么错？”
“你得灵活一点，”他轻松地说，“你那种浪漫就像狂热的爱国情绪，会导致民族主义，法西斯主义。听着，玛丽，你看事情眼光应该更开放些。”
斯蒂文在玩文字游戏。他让我想起“流动资金”，“投资走势”。我看见他轻浮如浮萍，滑腻似泥鳅。我看见我听他说话的时候自己正把手里什么东西撕成了碎片：那是“大富翁”游戏中使用的纸钱。
挂上电话之后，我冲到外面。莱瑞小心地跟在我身后。我站在门廊的灯光里，聆听叫姑姑宣唱收割。这是那样一种夜晚，它成熟而迟缓，你可以听到玉米在生长。我看见一双燃烧的猫眼，正沿着车道向房屋而来，一只绿色一只红色，就像一对红绿灯。那是布兰达，我的怪眼猫。它的蓝眼发出红光，黄眼发出绿光。一瞬间我意识到自己正等待着信号灯的转换。
【1】美国肯塔基州最大的城市。
【2】指路易斯维尔市的丘吉尔唐斯赛马场，是美国有名的赛马场地。
【3】在纽约和圣路易斯以及密苏里之间运行的一种老式旅游列车。
【4】Molopoly，一种棋类游戏，参与者每人拥有一定数量资产，可用来购买街道房产或者火车站等公用事业。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