翻译：方玉
自从我丈夫去路易斯维尔【1】工作以后，我找了一个情人，对此连我自己都感到惊讶。斯蒂文要去开始他的新工作，还要给我们找一所合适的房子，所以先走一步，说好我迟一点再去。他工作的单位是那种要求经常搬迁的公司。我一开始同意了这个安排，但是现在我不想去路易斯维尔了，我哪儿都不想去。
莱瑞是我的牙医。今年初夏，我在邮局碰到他的时候，一开始都没认出他来，因为他没穿白大褂，手里也没拿钻牙齿的钻子。后来我们就闲聊了几句，诸如“你觉得够热吗？”这一类的话。那以后，他那部蓝色的福特兰劲XII从田野远处的路上开过时就会引起我的注意。我们年龄相仿，他跟我一样，是在这个地方长大的，不过我曾经离开这里八年，出外求学。因为我父母身体不大好，三年前我回到肯塔基。如今我父母搬到佛罗里达，而我却留了下来，奇怪自己当初为什么会离开。
我回来以后，很快就遇到了斯蒂文，一年之内我们结了婚。近年来越来越多的北佬搬到这个地区来住，他就是其中之一。当地居民对此深感不安。我从来不把斯蒂文叫做北佬。尽管返乡后我就在努力适应，但我自己其实仍然是一个极其陌生的外来人。这么说是因为我无意中听到的那些关于北佬的评论，并因此充满怀疑和绝望，好像这个城市正在被敌人侵占一样 。中学生现在满口“您几位”，而且还吸毒。我可以想象教室里一群羞怯的乡村孩童，在倾听某个新学生毫无顾忌地用北方方言谈论他在欧洲渡过的时光。这一类影响容易让人们神经紧张。当地大部分人宁可去死也不愿意离开这里，但是也有少数人觉得路易斯维尔的丘吉尔唐斯【2】才是世界上最美好的地方，我可以告诉这些人：他们在做梦。
“我无法想象又要住到大街上去，”我对我丈夫说。因为要搬去视野以内有好多其它房子的地方住，我已经抱怨了好几个星期。我不能没有玉米地。我父母去弗罗里达之后，斯蒂文和我搬进了他们的旧农庄，好帮他们打理照料这个地方。我爱这农庄的庄严，它像一片变种曼陀罗一样立于田野之上。我喜欢它白色的旧木墙、下陷的外屋。可是今年冬天，收割完玉米之后，这座房子就要出售，而我那时也不得不去路易斯维尔了。我答应父母由我来拍卖一应家具用品，因为我知道母亲这件事情承受不起。她给我讲过很多次关于一个寡妇的故事：那个寡妇把自己所有的东西卖掉之后，一个人站在空荡荡的房子里，直到别人把她拖走。过了不到一年，她就死于癌症。母亲对我说：“伤心会让人得癌症的。”她去了弗罗里达，把所有的东西都原封不动地留下来，就好像她只不过是出门买趟东西。
那些猫是这个农场的一部分。斯蒂文和我搬来之后，猫就逐渐从谷仓挪到屋子里来了。我似乎理所当然应该照料它们，它们就像是我犯下的原罪，是我的一堆私生子。这些猫的名字分别是皮特、多纳德、罗杰、麦克、朱迪、布兰达、爱伦和派奇。当我对着我交往了三个星期的情人莱瑞背诵这些名字的时候，不禁觉得自己很傻。莱瑞先前问过我：“你记得所有这些猫的名字吗？”
“这是什么问题啊？”我问，想起了我丈夫的新工作。斯蒂文出入于南部各个城市，推销文字处理机器，价值几千美金、有记忆功能的时髦打字机。这种机器要记下八只猫的名字根本不费吹灰之力。
“没有哪两只猫是相同的。”我无助地对莱瑞说。
我们呆在罐头厨房里，那是一条通风的后院门廊，我专门在这里喂猫。那儿有一个水槽，我可以在里面洗刷装猫食的碗，还有几个放猫粮的柜子。罐头厨房是我母亲的骄傲，在那儿，她曾经只用二十分钟就把豆角加工成罐头，用十五分钟把西红柿烫软做成番茄汁。如今我母亲住在一部房车里，她在信里跟我一一列举所有她购买的食物的价钱。
从罐头厨房里，莱瑞和我可以看到整片玉米地。穿堂风吹过，让这里成为最阴凉舒适的地方。这所房子位于玉米地中央，一条土路由此通向大约半英里以外的大道。猫在栅栏下游逛，巡查着边界。我用现成的猫粮喂它们，给它们的垫子吸尘，对它们逮回家来的野兔假装视而不见。莱瑞一只手抚摸着一只猫，另一只手抚摸着我的头发。他说他从来没见过像我这样的人。他管我叫玛丽?苏，而不是玛丽。从孩提时代起，就没人叫过我玛丽?苏。
我去莱瑞那里做完半年一次的例行牙检后不久，他就开始到这所房子里来了。我想不起我们俩之间是怎么开始通电的，但是他的造访突然显得顺理成章。那天当我看见他的卡车从外面经过，就知道他会拐到我家门前的那条土路上来。那部卡车的车身上有镀铬的条纹，让它看上去像一只火箭，车门上画着火焰。
“我给你带了点雪糕来。”莱瑞说。
“我不知道牙医还会家访。什么雪糕啊？”
“我觉得你会喜欢巧克力薄荷味的。”
“没错。”
“我知道你的牙齿很甜美。”
“你是想让我长蛀牙，然后收我三十美金补一颗牙。”
我打开推拉门去拿盘子。一只猫进了屋，另一只则跑了出去，像门卫换岗。莱瑞和我坐在门廊里，吃着雪糕，看着玉米地里的乌鸦。最近下过一场雨，玉米穗子都冒出来了。
“你不应该去路易斯维尔，”莱瑞说，“肯塔基这一带是最美的。给我什么我都不会换。”
“我从不这么想。小伙子，我恨不得马上就离开这儿。”雪糕冷得惊心动魄。 我怀疑莱瑞是不是在羡慕我。比起他来，我算得上是一个游历了世界的人。我曾经在阿斯本的小镇里住过，背着背包穿行于落基山脉，是国家有限列车【3】的首批女检票员之一。莱瑞上高中的时候是个出名的捣蛋鬼，他后来成了牙医、结了婚，安定下来，这让全镇的人感到吃惊。现在他已经又离婚了。
在那个闷热的日子，莱瑞和我无止无尽地坐在门廊里，互相期待着某些外来的迹象——天气的骤然变化，一丝声音，或者某种契机——能够让我们的身体产生接触。最后，我说起我新补的牙的一个什么事，他探过身来查看我的嘴巴。
“你应该让我给你照个X光片的。”他说。
“我跟你说过我担心辐射。”
“辐射量很小的，”莱瑞说，扶着我的下巴。嘴巴就是一个文字处理器。我突然这么想，想说话。
“而且，”他说，“我还会用挡板遮住零星的射线。”
“你说什么啊？”我叫喊起来，猛地挣脱他。我好像看见散射的X光射线呼啸着穿梭于房间之中。莱瑞轻轻拍了一下我的膝盖。
“我应该放点音乐。”我说。他跟着我进到房间里面。
斯蒂文来了一个电话。这是下午三点，我正在吃正餐：猪肉配青豆、脱脂乳酪和小茴香泡菜。自从他走后，我日常生活的节奏就乱了。
“我为我们找到了一所房子！”他激动地说。他的声音那么熟悉，让我觉得他本人似乎就在眼前，这时我才意识到自己在想他。“我想让你这周末上来，去看看房子。”他说。
“我非去不可吗？”我嘴里塞满了猪肉和青豆。
“你没看之前我不能把它买下来。”
“我才不在乎那房子什么样子呢。”
“你当然在乎的。不过你会喜欢的。那房子有三间卧室，两个车位的车库，地下室也装修好了，还有餐厅、露台…”
“有罐头厨房吗？”我想知道。
斯蒂文笑了，“没有，不过有一间娱乐室。
想到娱乐室，我不由得打了个冷战。我告诉斯蒂文，“我知道这么做很疯狂，不过我想我们必须在后院给猫盖一间猫舍，好让它们不跑到街上被车撞了。”
我告诉斯蒂文我在电视清谈节目里看到过一个兽医，他在自己郊区的院子里养了一头非洲狮，一只豹猫和三头虎猫。这些动物都可以在他的房子里出入。“猫不是很难相处的动物。”那个兽医说。
“你是不是有点过分了？”斯蒂文问，听起来很担心。他料不到我能有多过分。我努力咽下最后一口食物，好像吞下了我的内疚。
“你怎么想？”我莽撞地问。
“我不知道该怎么想。”他说。
我陷入沉默。我正抱着艾伦，这只猫不久前得过子宫感染。兽医给它照完X光，才发现它怀孕了。因为照了X光，它流产了，但是这次流产并不彻底，它染上一种叫做子宫积脓的罕见疾病，必须切除卵巢。我在给我父母的信里把这件事的每一个细节都写了进去，希望他们会关心，可是他们在回信里对此丝毫不曾提及。他们的心思全在那所公寓上，他们计划卖掉这座农场之后就把那所公寓买下来。现在斯蒂文又在谈论我们的投资计划，告诉我要去银行办理的事情。如果我们要买房子，就必须申请一份手续复杂的贷款。
“购置房产的问题是，”他说，“你的资金就变得不能流动了。”
“爸爸老跟我说要避免借债。”
“现在这么做行不通了。”
“他要用现金买公寓。”
“太可笑了。”
不久前，斯蒂文和我坐在一个投资顾问跟前，那人面无一丝笑容地告诉我们，“你们应该选择一种可以发挥自己最大潜力的投资方式。”我一时误以为他是个婚姻顾问，那种怪里怪气的性治疗师。当时我心里想着牙医诊所水池里的水流。我还是个孩子的时候，那个水池里的水总是在流着，持续不断。莱瑞的水池有一个开关按钮，用以节水。斯蒂文在谈论灵活性以及资金流动。我觉得“文字处理”这个词，如果一口气说出来的话，也有一种流动的感觉。斯蒂文的那些机器，一台每天能够处理并记住几亿文字呢？皮特?皮佩尔劈了几匹劈柴？你不能劈劈好了的劈柴，我想这样去挑衅斯蒂文，好像他问了我这个问题一样。柴劈好了就不能再劈了，我想说，就像我要表达一个什么观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