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香格里拉

发布: 2012-8-30 19:48 | 作者: 阿鬼



        我要说说那次不成功的逃亡。那天夜晚我背着行囊伏在岸边。在此之前,我那年轻的脚经常在附近徘徊,打探情况。我对那个白天里撑着竹篙打捞一些小鱼虾和螺丝,晚上窝在船舱里足不出户的中年男子并不陌生,而那人黝黑的脸上有多少道皱纹和多久一次掏出鸡巴在河道里撒尿,我也熟悉得很。不过我选定他和他的船,最主要的原因是他那和我差不多大的小孩。这让我不由自主对他产生一种信赖感。我想他总不至于会把我卖给人贩子吧。
        夜幕渐渐低垂,父子俩在船舱里就着油灯吃晚饭。我悄悄爬上船,熟练地用船尾的一张油布遮盖身子。我知道,第二天一早两父子便要回遥远的家乡。那晚是他们在镇上的最后一晚。我的身体埋葬在那张油布下,我希望第二天看到的世界会是我梦中的那个地方。
        第二天那个男孩掀开油布发现我的时候,船只开出了三、四公里。是我打呼噜的响声出卖了我,那与我年龄极不相称的鼾声盖过了船的马达声,让父子俩一起找到了我。我镇定地站起身,看到两人惊讶的表情,在男孩的眼睛里,我看到了另一个自己。
        父子俩说什么也不肯留下我。我说我是孤儿,在镇上到处被坏人追杀,他们看了眼甲板上行李包,知道我在扯谎。后来我威胁他们说,如果不带我走,我就叫人来把他们的船给烧了。于是那男子干脆不听我说了,他把船退回原先停泊的地方,一手包,一手我,把我们甩在了岸上。船开走了。
        我抱着包,像拉屎那样蹲在岸边,船渐行渐远,我泪流满面。
        围墙的建造速度令我瞠目结舌。前几天我来这里的时候,河岸边的施工才起了个头。工人们懒洋洋地把一些建筑材料从一边搬到另一边,有几个嘴里打着哈欠,用手抹去夺眶而出的泪水,好像老板欠了几年工钱没有付。现在一路上我都能看到他们的劳动成果。围墙就像当初垒长城那样,分了好几个施工点同时进行。走在建成的围墙旁,我初步感受到砖和水泥带来的压力。我知道,它们最终将会和铁丝网一样限制我的自由,而且更加结实。
        来到那条高速公路旁的时候,我已经疲惫不堪。我绕着小镇走了大半圈,顶多再过两个小时,我又会回到起点的地方。那时我会再一次明白小镇生活的真谛,那可怜的西西弗斯的命运。
        高速公路长在庄稼上,汽车在公路上飞驰。随便哪一辆都能带我离开这里,但它们中没有一辆因为我的招手而停下怒吼的发动机。这点我能理解,它们是在做生命的赛跑,一停下脚步,后面的车就会把它们撞得面目全非,那时世界就会混乱,肉体将被挤压成画,钢铁将熔化成亲人们的泪水。
        镇上的人们不会忘记旅游大巴义无反顾,一头栽进死亡的情景。那些黑手黑脸的农民那时正用手中的利器收割水稻,一束束金黄的稻子被整齐地放倒在农田里,更多的兄弟在农民们撅起的屁股后面摇摇摆摆。一个男人伸直了腰,用握住一把镰刀的手背擦拭了额头上的汗水,此时,一辆灰白色的大巴脱离了护栏的阻挡,一头飞向了他。农民转过身子,这辈子最大的爆炸,和裤裆里的热液一起释放了出来。那不可思议的烟雾和从每一株稻草内部发出的喊叫,从一开始就在告诉在场的每一个人,没有一个人将从这场灾难中走出来。离事故现场最近的一个居民区里,一个妇女看到大巴摆脱金属护栏的刹那,一名身手矫健的男子从洞开的车窗中跃了出来,当时她正在阳台上晾晒衣服。中心医院的护士证实了那妇女所言不虚,接受开颅手术的幸存者是位身材挺拔的俊美青年。手术前后进行了五个小时,患者至今仍躺在病房里,一动不动地接受他人的愚弄。
        第一盏路灯“啵”地亮了起来,我那朦胧的身影跑前跑后。人行道上,散步的人们牵着狗走出了家,仿佛一天里就在等待这一刻。他们面带笑容,朝我友好地点点头,欢迎我加入他们的队伍中来。他们的目的地无外乎四个方向,在他们还没行动之前我就已经知道了所有的结果。
        到家门口的时候,小区已是一片漆黑。我想了想后,没有进门,只把头搁在高高的窗台上。隔壁邻居朝我打了个招呼,还冲我笑出了声。我忘了他叫什么名字,只简单地点了点头。客厅里,妈妈正在吃晚饭,她点了一根蜡烛——上个礼拜拉的电,两副碗筷摆放在面前,烛光下的豆子闪闪发光。
        我在窗前徘徊了半个小时,然后重新离开了家。街上,散步的人已经不多了,他们在镇上溜达一圈后,着急地钻进水泥盒子,守着电视盒观赏黄金档的电视连续剧。家家户户的窗户后跳动着精彩的画面。
        这时,那个老头从一条路上拐了过来。这次他朝我这边转来了头。他似乎放缓了脚步,这让我决定上去和他交谈。我和他越来越近。在离他五米远的时候,他忽然加快了脚步。他身后的黑影快速绕到他身前。我也加快了脚步。我仍然离他有五米远。黑影停在了身上,他在一杆路灯下停了下来。我不由自主也停了下来。街上好像就我们两人。我注意到这正是最北面的那条路。我走了前去。出乎意料地,老头奔了起来。在我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他已经踅进了那条杂草夹道的碎石子路。我也奔了过去。
        晚上的拆迁房像是一只只巨大的棺材,在没入土之前,被暂时停放在这片坟场里。这个阴森的迷宫里似乎一个人也没有,白天出现的狼狗也仿佛掉入了三尺深的土中,没有办法把喊叫传播出来。早已不见那老头的踪影。也许他就是一片阴影,现在是适得其所。我开始寻找那株小番茄藤。在此之前我听到了自己的心跳声,这种新颖的感觉不为我熟悉,我甚至暗自欢呼,以为是找到了内心的出口。然而这和自由无关,我知道。
        我不清楚走了有多久——在黑暗里,时间会模糊存在的形式。在我以为就此淹没在黑暗里的时候,我看到了北方天空的星星。它们在世界另一端,安详地眨着眼睛,底下是温柔的飘拂。那里并不明亮,但我看得到。
        我走进那间为我准备的楼房,选了间月光充足的房间,躺了下来。我把头埋葬在黑暗里,让皎洁的月光浇在身体上。那顶在香格里拉买的帽子现在成了我的枕。口袋里的水果刀被掏出来,它在我左手的手腕上一刀一刀割起来。在此之前,它被用来切削过不少苹果和生梨,刀刃在无数次的切割中牺牲了锋利,我必须花两倍的力气才能使手腕上的静脉清楚地显现出来。额头上的汗珠不听话地滚了出来,我停了一会儿,用右手去擦脸上的汗水。我开始感到一层层的虚弱,血液的流失使我的心安静下来。我望着窗孔里的月亮,它曾经那么遥远,现在正在慢慢变大……
        最先发现我的是几个小孩。在探险的旅途中,首当其冲的一个一脚踩在了我那粘稠的液体里。男孩兴奋地传播自己的惊人发现,很快整幢楼房被掀开了屋顶。警察到来的时候,我的周围早已围满了观众。房间里挤满了我的少年时就经常看到的人们,他们小心翼翼地站在一条红色的河流后边,相互之间挤来挤去。仍有人试图从拥挤的房门口挤进来,如果不小心沾到些红,他们便会夸张地用脚在地板上擦了又擦,擦了又擦。他们在我面前发表这样的议论:
        “这不是他第一次寻死了,听说过香格里拉的事情吗?偷了家里所有的钱,一个人去香格里拉,寻了片山崖,从上面跳了下来,结果没死成。当地的藏民在一棵树上救下了他,把他送到了当地派出所。派出所警察花光了他剩下所有的钱,又把他送回了这里。”
        “那么家里人呢?”
        “本来有个妈,知道儿子偷光所有的积蓄离家出走,一时想不开,吃老鼠药自杀了。——也是在他回来的前一天发生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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