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香格里拉

发布: 2012-8-30 19:48 | 作者: 阿鬼



        我走进房间,从衣橱里取出那次去香格里拉时买的帽子,戴上。我看到镜子里的我,他在慢慢变老,那将会是另一个我。所以我必须立刻做出决定。
        我出门来到街上。出门前,我在厨房里拿了把水果刀。妈妈正在剥豆子,她准备的是两个人的午饭。她知道她同时也在做她的晚饭,这点她很清楚。她头上花白的头发,都源于我。但我和她不是一路人。
        我走在小镇的街道上,这条街我已经走了三十年,假如没有这个决定,我将继续走上三十年。我不认为我能活过七十岁。街道两边是我儿时起就种下的树,如今它们挺拔叶茂,里面栖息了不少麻雀。人行道上满是斑斓的鸟粪,我踩在鸟粪上。和我擦肩而过的路人,有些我儿时就经常看到了,他们和我一样,把这条街踩了又踩,踩了又踩。有些开着小汽车,他们把喇叭按得“滴滴”地响,让这条街修了一遍又一遍,一遍又一遍。哪怕把眼睛闭起来,一直走,我知道,不出半小时我就要撞在一张严密的铁丝网上。一路上,我总能看见一个头发全白,无精打采的老头,像只野猫那样,游走在小镇的各个角落。在上小学的时候,我就注意到那个老头了。在炎炎的夏日,我在嘴里塞上一根棒冰,幻想自己是一只青蛙,蹦蹦跳跳地把影子影藏在树阴里。那个老头——那时他身上的肉还很多,从另一条路拐过来,他身着白色的练功衫,脚踏白色的练功鞋,步履矫健,神色匆忙。在我跳进第一棵树里的时候,他刚从那儿拐过来,等我跳进第三棵树里的时候,他已经像张白纸一样飘到第三条路上去了。
        不管怎样,我要走走看。我想看看那只自由的老鸟在哪里生活。我现在已经能追上那只老鸟了。年纪大了不服老也不行。小时候,我一直以为他和《鹰爪铁布衫》里的白发老头们是一伙的,岁数越大,功夫越辣手。自从那个少年出现以后,他的双眼就失去了神采,就像一碗肉丝汤被人捞去了肉丝,还能剩下什么?从这点上看,那少年应是另一个他。
        我要说说第一次见到那个少年的情景。那天我放学回家——那时我已是初中生了,正幻想自己是一只壁虎,贴着黄色的围墙,来到寺庙后的花坛旁。那个少年就在一棵石榴树下,树上长满了橘红色的灯笼似的小花,他站在那里,眼睛直直地看着我,仿佛为了堵我等了好一会儿。我们互视了几分钟,我几乎要冲上去揍他。但他走了,弯着背,吊着一只胳膊,一只脚一跳一跳地从我身旁走过,自由得像头小鹿。从那以后,我就一直能看到他,就像之前我一直看到那个老头那样。
        他们两人,一老一少,像是说好了的,一个出现的时候,另一个就绝不出现。一个身上的肉渐渐转移到另一个身上,那个少年在极短的时间里长成了一个俊美青年。他的背挺拔了,两只胳膊对称了,走路也正常了。后来有一天,那个少年消失了,之后便没见过他。从那以后,我的头脑里动就起了要逃亡的念头。他一定是搭乘了某一辆旅游巴士,而且口袋里满揣着流浪的资本。
        我走在小镇北面的最后一条路上。这里曾经是茫茫的荒草滩。三年前来到这里的时候,总听见附近的农民抱怨:“作孽啊!粮食落在田里没人拾。”我倒觉得挺好,特别是看着胆小的野鸭子“扑棱棱”地扇动翅膀,遮蔽最后的夕阳。
        如今这里是商品房的建筑工地。外地人从天蓝色的活动房里走出来,戴上不足以保护他们的头盔,肩膀上挂着毛巾,爬上毛竹搭建的脚手架,辛苦制作一只只水泥盒子。那些盒子迟早要被我的同类居住,他们将用毕生的时间偿还之前欠下的贷款,但他们会乐此不疲。在这里还是荒地的时候,就有镇上的居民前来实地调查了。大概是看到了那些自由的野鸭子,当时他们就说:“我要把家安在这里。”他们说这话的时候,目光难得的坚定,一副志在必得的样子。
        现在他们以路人的身份时不时地来到这里检查自己的不动产。他们朝我微笑,点头,满心以为我是他们不久将来的邻居。其实我只想离开这里。
        那老头再次出现了。之前跟丢他,我并不着急。小镇这么小,只要一直走,总能再次遇见他。老头比以前更瘦了,现在他的头几乎要嵌在身体里,他盯着自己不停移动的脚尖,脚步比昨天又快了不少。他与我迎面接近的时候,并不抬起头来,我以为我们又要擦肩而过,却见他出乎意料地踅入了一条杂草夹道的碎石子路。
        我按捺住激动的心情尾随他。他果然要回家去。那是一排排拆迁户的自建楼房,它们失去了往昔自由的结构,像工厂里的产品一样整齐排列。几个坐在屋前喝茶的老人,朝我望了会儿,然后交头说了几句,把茶叶渣吐到半空中,装作继续聊天的样子。
        老头消失了。他必定是进入了某一幢楼房里。那些楼房张开同样的窗户,摆出相同的沉默姿态,让我迷失在枯燥的迷宫里。几乎每户楼房前都围着两个带状花坛——大门前左右各一个,里面种着各种各样的绿色植物。那些番茄和辣椒向路人暗示楼房主人曾经的身份。
        我随手采了一颗尚青的小番茄。一条狼狗隔着铁栅栏朝我猛扑过来,呲牙咧嘴冲我狂吠。我丢下那颗尚未成熟的小番茄,逃走了。还好狗狗没有追来。而我因此找到了出口,我感到庆幸。
        出口前的风景仍是那片未开垦的荒草滩,开发商的手还没能伸到这里——不过我认为那是迟早的事,现在他们正忙着搭建我们的坟墓。上午的阳光很好,我走的是背光方向,所以亮度适合我的眼睛和心情。荒草滩里芦苇的轮廓使天空看起来不再那么单调乏味,风一吹过,天空开始的地方便变化一条皱纹,相当好看。
        出口处有幢楼房由于缺少主人显得十分特别,两层楼的窗户全是空气,大门、铁栅栏也没有安上,看起来像只灰色的学生书包,拉链拉开,里面一本书也没有。我特地走进院子,朝窗户里看了眼,有只老鼠睁着圆圆的眼睛和我对望了会儿,转头溜走了。
        我沿着荒草滩接着走。现在荒草滩还有没有野鸭子,这很难说。前两年,这里的野鸭子遮天盖日,当时小镇上还由此开出了好几爿野鸭馆。各式各样的做法都有,味道鲜美,食客络绎不绝,价格最高的时候卖到五十块一只。白天,男人、小孩们挽起袖管、裤管,拿着网兜,弯着腰,轻手轻脚地钻进芦苇塘捕捉野鸭子。泥浆溅在他们的裸露的腿上、脸上,他们像是一个个训练有素的狙击手,丝毫不会分心。那些可怜的鸭子在睡梦中,甚至在交配时,被网兜兜住,失去自由,被直接卖到餐馆的厨房间里去。
        当时还出过一件惨事。一个小男孩独自一个人蹚进了那片荒草滩,他腰上扎着布条,里面掖着一只蛇皮袋,手里抓着网兜的杆子,怀着那个年纪的男孩独有的热情进入了那片后来要了他命的沼泽。男孩的家人找遍了镇上每个角落,报了案,还打听了人口贩子那伙人,始终没有他的下落。最后三个捕野鸭子的小伙,闻到尸腐味,借了胆子,找到了浸泡在泥浆里的一只脚。尸体被人抬出来,男孩的脸已被泥水沤得肿烂,像是一张被扯坏的面具。从那以后就没多少人去沼泽里捕野鸭子了,那些野鸭馆逐渐歇业,转行。不过野鸭也被人们捕捉得差不多了。
        我几乎每次散步都要走到铁丝网附近才回头。我不清楚它们存在的意义,大概是行政区域的分隔符号吧。那些齐胯的铁丝网看起来一跃就过,可前来散步的人来到这里总不可奈何地折返,仿佛那是三八线,一过界便要被毙掉。有些胆大的人小心而又充满好奇地上去触摸它们,急急忙忙地又缩回手。我也亲手触碰过,并且在出手汗的手指上沾了些褐色的铁锈粒。翻过那网便是另一个世界,但我没有那样的勇气。
        已是午饭时候了,我从口袋里掏出一只面包啃起来。我知道自己是走在网里头,像人家摇麻雀的网里可怜的小东西那样,在失去自由前做无谓的挣扎,但我仍往前走。我想,至少有那个决定作我最后的退路。
        走到了铁丝网的尽头,那条河拦住了我前进的路,我开始沿着河走。河里,载满石子的水泥船缓缓与我并行。河岸边现在是建筑工地,工人们打算从这里开始把小镇围起来,让它成为一个毫无出路的城堡。河里不再有捕鱼为生的渔船,灰黑色的河道里已经没有鱼虾吐出的泡泡。千奇百怪的垃圾心安理得地躺在河面上,不远处的排水管里汩汩地流出柏油一样的黑色液体,它们来自河另一头的工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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