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迂回

发布: 2009-3-13 06:48 | 作者: 游睿



       
       三
      
       张修国和女人杨千花是在休了一天假后之后变得有底气的。
      
       休假这个词,是张满玉告诉他们的。那几天张满玉没有吃瓜子的闲情,她不停地摇曳着扇子,然后又不停地拿出她那部老式的摩托罗拉998手机接接打打。原来是张修国他们做得太快,现有的竹材料已经没有了,同时要竹板的又催得急。最后,张满玉生气的把扇子砸在了地上,然后说,今天你们休假一天吧,没材料了。张满玉又说,休假就是不干活,自由的玩。
      
       张修国和杨千花本来早就想休息了。之前他们也曾经主动提出过几次,但都遭张满玉拒绝了。张满玉说,你们拿一天不干活,不就少收入80元吗,你休息得起吗?亏呀。这么一说,张修国就放弃了。
      
       现在张满玉主动让他们休息,就算不想耽搁钱,也只能休息。没钱挣了不是。
      
       对张修国而言,其实休息他们也不知道去哪里。这么大一个城市里,他们没有一个熟人,更没有一个熟悉的地方。这就跟送给他一辆轿车他却不会开一个道理。他和杨千花像两个无所事事的的人一样,开始第一次像个城里人一样并着肩膀,沿着工地往前走。
      
       他们走了500米,然后又走了500米。然后就愣住了。他们看到,其实这块工地很大,这块大的工地上,竟然有许多个和他们做工一样的工棚。他们刚想随便走进一个工棚去看看,就听到有人在喊他们。张修国回头一看,竟是教了他们半天活计的老师傅。
      
       老师傅热情地招呼张修国和杨千花坐下。张修国却一脸的不屑。张修国说,你教了我半天,就讹了我半个月师傅钱,你的学费可真高啊。
      
       老师傅放下手中的活计,吐了一口唾沫说。我发现你真傻,我要是拿了你一分钱师傅钱我全部还你。可是我会吗?你呀,让张满玉给骗了。
      
       什么意思?
      
       老师傅端起一个水盅,把旁边的自来水笼头拧开,放了一盅水咕咚一声喝下。然后抬起头说,你知道我在这里做一块竹板多少钱吗?一块五你知道吗?我现在一个人一天也能挣100多元,我往车上装一块板给五毛钱。
      
       这么高?你一个人比我们俩人都挣得多呀。张满玉怎么给我们那么少?
      
       所以你们让张满玉给骗了。老师傅说你们被骗的还不止这个呢。于是老师傅告诉张修国,现在整个工地上能做这个手艺的人本来就不多,许多都吃不得这个苦,所以工人很俏。而且工价都给得高。老师傅说,只要你随便到一个其他地方问问,都是统一工价,就张满玉欺负你们俩刚来不知道行情。老师傅还告诉他们,张满玉之所以让他们住在工棚里,其实就是要让他们免费给张满玉看工棚。
      
       原来她这样对我们,这个女人真是狠啊。杨千花跺了一下脚,说,我们不给她干了。
      
       老师傅呵呵笑了笑,你们也别急。其实只要你们真要走,保证张满玉会想多种办法留你,你别看她平日里神气,没有新的工人到来之前,她让你们走了,她的工棚岂不是要停摆?当初要不是你们来了,我就走不了。
      
       听老师傅这么一说,张修国心中顿时有了底气。这个老婆子,你狠,我看你怎么狠!
      
       这一整天,张修国和杨千花把附近大大小小的工棚都走了个遍。他们才知道原来自己从事的这个手艺真的走俏,原来在那个破旧的工棚外,还有着这么大的一块天空。他们还记了多个工棚老板的电话,老板们都说,如果他们想离开张满玉那里,就直接到他们工棚里去。
      
       当天下午,张修国和杨千花在工棚不远处以100元每个月的价格租了间房,然后就把被卷搬了进去。接着夫妻俩第一次大大方方地睡了一觉,这一觉睡得很美,直到第二天早上张满玉敲开他们的门为止。
      
       张满玉肥硕的身体堵在出租房的大门口,一只手不停的摇着扇子,气喘吁吁地说,你们怎么搬家了呢,怎么还不去上班呢?材料早就到了,真是急死我了。
      
       张修国翻了一个身说,我还没睡醒,怎么的?
      
       你,你什么意思?
      
       我们没什么意思。杨千花把两手叉在腰间,然后一个字一个字地说,我们不干了,你另外找人吧!
      
       张满玉跳了起来,什么啊,你们怎么这么不讲信用呢?说不干了就不干了?
      
       张修国翻了一下身子说,是呀,我真不给你干了。你还想蒙我们?就你的工价,就你的态度,我们真不给你干了。
      
       尽管是上午,太阳刚刚升起,张满玉依旧一脸汗水。张满玉扇了扇扇子说,可不,我正要和你们说这事呢?工价好说嘛,他们涨了,我涨就是了,我们以前合作得不是很好?
      
       涨多少?
      
       他们给多少我就给多少,行了不?张满玉说。
      
       不行!张修国坐起身来,开始慢慢地穿鞋。你得把讹我们的半个月师傅补给我们,还有我们从今天起不去工棚里住了。你自己考虑清楚,如果觉得不可以,你就请别人吧。张修国说完,就倒了瓢冷水开始洗脸。
      
       张满玉在门口愣了好一阵。张满玉说,算你狠,狠!都按你说的办好了,这行了吧。说完她就一把拉起张修国的手跑了起来,快呀,人家等着要货呢,你急坏我了!
      
       杨千花在后面一路小跑,她看着张满玉那肥硕的身体忍不住笑了。她想起张满玉以前往嘴里扔瓜子的时候的得意样子,在心里恨恨地说,你,也,有,今,天!
      
       四
      
       张满玉数钱的动作很夸张,这很容易让张修国想起在乡下时他目睹过的一次老鼠掉进坑里的情景,张满玉的那两只手一片翻动,不正像老鼠逃命时不断翻动的两条后退么?
      
       张满玉把一张张刚数过的钞票对着太阳照了照,那红灿灿的颜色立刻映满了张满玉的两只眼。张满玉又照了照,把一叠钞票扔给张修国说,这下,我给你都补上了,别再想别的了,我会对得住你们俩的,啊!
      
       张修国不止一次地看见张满玉这样数钱。每天有货车过来拉竹板,拉完竹板之后张满玉往往得到一叠厚厚的钞票。这让张满玉很受用,每次数完钞票之后,她都会得意的一边吃瓜子,一边哼歌。一副生活一片大好的样子。
      
       有一次儿子张子一回来找他们拿钱的时候,告诉过张修国,张满玉获得的是叫什么剩余价值,资本家都这么干。张修国不懂得什么叫剩余价值,但他发现除去他们的工资外,张满玉剩余的着实不少。凭什么她每天操着两只手,动动嘴皮就能得到比自己多好多倍的钱?以前张修国没想明白,现在他终于明白,这些财富其实就是他和自己的女人杨千花创造的,张满玉在靠他们挣钱,既然她在靠我们,我们干嘛还要老求着她,怕着她呢?应该是她求我们才对。
      
       尽管张满玉近几天以来似乎收敛了许多,看见张修国的时候脸上也多了些微笑。工价是涨起来了,可张满玉以前为什么要欺负他们俩老实呢?张修国越来越觉得张满玉是个不厚实的人,跟这样一个人干活,心里总是不塌实的。
      
       想一想,这几个月那个老师傅要比我们夫妻俩多挣好多钱?张修国做到一半的时候,常常感到心里一阵难受。尤其是竹屑粘在皮肤上的时候,那种感觉就像粘在了心里,心里毛躁得厉害。
      
       过了几天,张满玉又开始闲着磕瓜子了。这个有着两个工人的老板娘,摇着扇子的时候心里乐着呢。有一次她竟然打起了呼噜来,竟然在梦里咯咯地笑了起来。
      
       不能让她这么消停!张修国把电锯停了下来,对着张满玉说,我想辞工,我不想给你干了,资本家!资本家这个词是儿子教给张修国的,他觉得这个词骂张满玉太合适不过了。
      
       每当这个时候,张满玉都微笑着弹起来,滚动满身肥肉,那种表情让张修国有着说不出的爽快。然后张满玉会尽量讨好张修国,让他们留下来。后来张修国就发现自己似乎喜欢上了这种感觉。他说,总有一天,我要走的,我要辞工,看你喝西北风去。
      
       这期间,发生了一件让张修国更加觉得快乐的事情。
      
       那天张修国和杨千花正在卖力地干活的时候,过来了几个戴着大盖帽的家伙。其中一个走进来呵斥了一声,谁是老板,谁让你们在这里建工棚的?
      
       这一呵斥让张修国和女人都停止了手中的活计。同时他们看到先前正在嗑瓜子的张满玉立刻从椅子上弹了起来。一颗瓜子大概卡在了喉咙,让她咳嗽不已。但张满玉一边咳嗽一边努力地直起身子,然后脸上早就堆满了微笑,她的脸被呛得通红。由于来不及说话,她努力地向张修国递眼神,同时两根手指头并在一起努力地往嘴上放。
      
       张修国见她这样差点笑出了声,但又觉得笑和这严肃的气氛很不协调,于是忍住。张满玉见张修国没有动静,马上冲了上来,在张修国的衣兜里捣鼓了一阵终于把张修国那包劣质香烟掏了出来。没等张修国反映过来,张满玉就把烟笑盈盈地向大盖帽递了过去,说,我是老板,我是老板。
      
       大盖帽接过烟看了看,接着马上皱起了眉头,一挥手将那包烟扔出了老远。什么破烟?大盖帽说,谁让你在这里搭建工棚的,这是规划区你知道不?办了手续没有?
      
       张满玉把头鸡啄米似的点着,然后说,这,这,这……
      
       大盖帽对张修国说,马上停止手上的活。弄清楚以后再干。然后又对张满玉说,你跟我们走一趟,没弄清楚前不准开工。大盖帽瞅了瞅地上的烟,又说,什么鸟烟这是?
      
       大盖帽走在前面,张满玉走在后面,几个人就这样一前一后的走着。张满玉这时转过身来,用几乎哀求的口气对张修国说,你们别乱跑啊,我很快就回来,你们什么都不做,就帮我把地方看着啊。
      
       张修国点了点头。接着张满玉就跟着大盖帽走了。
      
       看着他们的影子,张修国心里有种说不出的高兴。资本家,就该这样被人收拾一下,最好是罚款,罚得越多越好。杨千花这时凑了上来,将那包被大盖帽扔掉的香烟重新递到张修国面前。杨千花说,好好的一包烟,多可惜,收着。接着,张修国就看了看杨千花,杨千花也看了看张修国,两个人就放声大笑起来。没想到,张满玉也有今天,她也有这样的表现?两个人就搂着笑得更开心了,仿佛比过年还高兴,这应该是他们进城以来最为高兴的一天。
      
       在张满玉离开的这个下午,张修国让杨千花坐在了张满玉坐的那把椅子上,拿起张满玉的扇子用力的摇。杨千花还学着张满玉的样子,一个劲往嘴里扔瓜子,杨千花真是个聪明的女人,她甚至还模仿着张满玉的样子,说,你是老板还是我是老板?听谁的。两个人顿时就笑得更欢了。
      
       张修国笑了一阵之后突然不笑了。他让杨千花重新把刚才的动作做了一遍,但这次他没有笑。张修国狠狠地拍了一下自己的脑袋说,傻,你说我们傻不傻?
      
       为什么?杨千花说怎么了?
      
       张修国又拍了一下脑袋说,我发现你很像个老板娘,为什么就不做个老板娘呢?
      
       你的意思?
      
       张修国说,还不明白吗,搭建这样一个工棚难道有多难吗?张满玉能当老板我们为什么就不能当?
      
       张修国这么一说,杨千花立刻跳了起来。是呀,我怎么就没想到呢。这让杨千花认识到自己的男人是个聪明的男人。她靠近张修国问,那,我们该怎么做?
      
       张修国算了算,搭建这个工棚的成本其实不过几千元,包括购买工具。他们来这里几个月,也有了一点积蓄,完全可以搭建一个工棚。而且这段时间以来,他们也认识了不少提供原材料和收购竹板的生意人,他们是完全具有基础的。张修国又算了算,只要干完这半个月,他们就有买原材料的钱了,那时候就是可以自己干的时候了。
      
       算到这里,张修国得意了一下说,凭什么她能做老板我们就不能呢?
      
       在这个想法产生的当天下午,张满玉就回来了。张满玉的脸上流着黑汗,由于没带扇子,汗水在她脸上汇成了沟。张满玉一进工棚,马上拉开电闸,对张修国说,干吧,放心的干吧,没事了。张满玉又坐在那个椅子上,然后哈哈一阵大笑说,这下,我看谁能把我奈何?
      
       张满玉说,你猜怎么着?那个城建大队的队长,竟然是我的隔房的侄儿。我不知道他当上队长了呢,见到我去了,他又是倒水又是让座的,非要招呼我吃晚饭呢,可我不是要忙生意了吗,就回来了。我侄儿说了,我想怎么建就怎么建,再建大点也没有事。
      
       那没事了?张修国问。
      
       当然没事了,以后这里其他工棚都有事的时候,我也没有事。放心干吧,啊!有我侄和我呢!
      
       是你隔房侄儿,不是亲的。杨千花提醒了一句。
      
       亲的远的还不一样,他能帮我就行了不是。张满玉又把腿搭在了桌子上,然后摇扇子,然后嗑瓜子。
      
       哼,你乐吧,继续乐吧,半个月,最多半个月,看你怎么得意。张修国看了张满玉一眼,在心里得意的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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