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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静的先生

发布: 2012-7-12 19:49 | 作者: 弋舟



        其后有一天,安静的先生不经意间在窗前眺望江面时,又一次看到了这名造访者。她荏弱地坐在一张水泥凳上,痴痴地凝望着他的窗口。安静的先生不由大吃一惊,那颗安静的心突然有些发虚和紧张,促使他迅速地闪回了身子。这一次,他忘记了约束自己的内心,躲在窗帘后,偷窥着楼下的女士。那天夜里这位造访者来去飘忽,没有给安静的先生留下审视的机会,但此刻,安静的先生躲在暗处,便有了认真端详的方便。她一头的银发,即使遥望过 去,都能给人传递出一种别样的风度。看得出,年轻的时候,她一定很美。作如是想,安静的先生感到了一种莫名的快乐。一种尘世中频仍然而于他却是久违了的快乐。
        此后安静的先生就常常看到这名老年女士了。她遥望着他的窗口,和身后的长江融为了一副凝固的画面。经过几次试探,安静的先生认为,她的视力是不济的,其实,纵然他大大方方地立于窗口,对于她,也大约是看不分明的。她看着的,只是一个方向,一个空洞的方向。就像守望着无尽的岁月。安静的先生不由要去猜想了。猜想她与这栋房子主人的故事。不用说,这种专属尘世的故事,许久已经不曾被安静的先生所关注。多年来,他的眼目都是投注在那些所谓的宏观事物之上。这人间的烟火,他已经如此隔膜。现在,一种探幽入微的猜测,渐渐唤醒了他内心某种直觉的能力,唤醒了他碰触世相的微妙警觉。
        安静的先生试图在这栋房子里找到一些线索,譬如主人的旧照。但这栋房子就像一栋时下的样板房,看上去一应俱全,却惟独没有人的气息。在那架老式书柜里,安静的先生发现了一本黑壳的笔记薄。它一定很有年代了,款式是那种半个世纪以前的款式,壳面上压印着“为人民服务”,里面的字迹,多少都有些漫漶了。它的主人用一种奇崛的笔法在上面记录着自己的日记,第一页如是写道:
        激情四溢者乘上了西去的列车,前方,新的生活等待着他。他的行囊是一只昂贵的皮箱,这是父亲特意为他买 来的。一路上他小心翼翼地看护着自己的箱子,眼睛总是不由自主地要盯向行李架,看看它是否还在那里。每一次落实,他的心里都会吁一口气,对自己说:哎呀, 它还在!就这样,他的心里既欢欣鼓舞,又战战兢兢,开始了人生的征途……
        安静的先生被这样的叙述迷惑了,感到这个“激情四溢者”,就是当年自己的写照。安静的先生在这几天冷落了《白氏长庆 集》,将目光贪婪地放在了这本笔记薄上。它记录了那个“激情四溢者”的大学生活:入学的兴奋转瞬即逝,接踵而来的,是爱情的忧伤,但那种忧伤尚未足够透彻,突然的饥馑却降临了。“激情四溢者”将自己的皮箱换了粮食,后来,居然和同学走进了火车站的候车室行乞……
        安静的先生在阅读中逐渐丧失了安静。忧愁如此绵长,细密地裹缠着他的心。接下来这本日记会记录些什么呢?如果它写得下,那么,捶楚,刑求,一个时代的基本脉络也不外乎如此吧?安静的先生一度想走下楼去,和那位女士沟通一番。她也是从那个岁月走过来的人,安静的先生想和她谈一谈那个岁月,谈一谈那位“激情四溢者”。对于这位造访者的出现,安静的先生将其视为了某种玄秘的启示,她造访的不是这栋他人的房子,而是安静的苍茫的老年。他们在时光中不期而遇。这个想法令安静的先生心神不安,他像一个少年般的突然感到了些许的羞涩。安静的先生克制着自己,对自己的心温柔地说: 安静,请你安静。他打算还是先读完这本日记再说吧。但“读完”这个念头,也倏忽令他犹疑。他在想,自己这样窥伺他人的隐私,是道德的吗?正在举棋不定,干扰却来了。
        这天午后,他的房门被人擂得震天响。保姆打开门后,就惨叫了一声,回头疯了一样地跑进了内室。一条汉子紧随而至。安静的先生还没有反应过来,便看到这两个人在自己眼前撕扯起来。
        “贱货!看你还躲!”
        汉子薅住女人的脖领,就地便将女人悠了一圈。女人的手凌空虚舞着,奋力向汉子的脸上抓挠。几个回合下来,双方的脸上都弄出了血。安静的先生终于回过神来,大喝一声:
        “住手!”
        汉子这才注意到他的存在,一把扔了女人,回头瞪住安静的先生。
        “好哇!”汉子咆哮道,“原来你跟这么个老东西姘居!”
        言罢左右徘徊一下,还是把目标锁定在了女人身上,再一次扑将过去厮打。
        女人嗷嗷叫着,披头散发地向外冲,房子里乒乒乓乓乱作一团。安静的先生不断向后退着,以免自己遭到冲撞。终于,女人挣脱了,一溜烟跑出了房子。汉子紧随其后,也追了出去。安静的先生犹如遭遇了一场飓风,心脏狂跳着一阵绞痛。他知道,此刻能安抚自己那颗心的,唯有药物了。 他努力让自己在床上坐下来,动作缓慢地平躺下去,然后抖索着摸出了口袋里的速效救心丸。
        有那么一刻,安静的先生想,自己不会把这条命扔在这栋无人问津的房子里吧?他直挺挺地躺着,很想给异国的儿子打一个电 话。房门洞开着,冬天的风回旋着刮进来,不知道什么东西被吹得簌簌作响。他恍然发觉,其实这栋南方的房子,并不比他北方的家里温暖。那么,是什么让他如此漂泊?安静的先生闭起了眼睛,少有地怜惜起自己。然而事情并不算完,就在他正要沉沉睡去的时候,却再度被人吵醒了。一名年轻的警察,带着两名不穿警服的中 年人,站在他的床前。
        他们说了些什么,安静的先生根本没有听进去。当他们要求安静的先生跟他们走时,安静的先生咳了一声,指责道:
        “你们进来应当敲门!”
        几个人面面相觑了一番,年轻的警察皱着眉说:
        “我们敲了,你没听到。而且,你的房门是开着的。”
        他似乎有些权威,身后跟着的两个人应声给他帮腔。
        安静的先生其实并不需要一个解释。他始终是恍惚着的。直到被一辆警车带进了派出所,他才约略知道了一些因果。那种多年来养成的通观全局的能力,让安静的先生在身心俱疲的时刻,依然抓得住问题的要害。总之,他被人告了,那位保姆的丈夫,说他拐带妇女。
        现在,安静的先生面临着复杂的局面。他首先被检查了身份。身份证他倒是随身带着,但身份证后面他那个真实的身份,却足以引起轩然大波。其次,他需要说明,无亲无故,他这把年纪,为什么要跑到异乡来独居。在这一点上,他还有违法的嫌疑,喏,没有来派出所登记暂住证。盘问者的重点更在于:他是如何拐带妇女姘居的。
        安静的先生再一次表现出了一个久经风浪者的风度。对于这些荒唐的问题,他气敛神肃,保持着庄重的沉默。他的身份证已经被拿去在网上比对了。他知道,一切行将结束。那个巨大的存在,将要把他迎接回去,让他连坐在派出所里的自由都宣告完结。是的,那位造访者与江面融为一体的画面完结了,将永远凝固在岁月里,所有尘世的故事,还未及展开,便告终了。此刻,令安静的先生迷茫的是:他该如何让他们明白,一只越冬的候鸟,是不需要办理暂住证的呢?
        问不出什么名堂,年轻的警察将安静的先生一个人丢在了办公室里。窗户上焊着铁条。窗外雾蒙蒙的,望出去,隐约可以看到一座古典的楼阁。那应当是“琵琶亭”吧?
        浔阳江头夜送客,枫叶荻花秋瑟瑟。主人下马客在船,举酒欲饮无管弦……
        安静的先生不由得默背起香山居士的名诗来。但背到“夜深忽梦少年事”时,他却无论如何也记不起下句了。这个遗忘突然令他痛苦万分。时隔多年,他在这间派出所的办公室里,恍然想起,自己原来是一个学中文的啊!当年,他踌躇满志地离开了教职,哪里想得到会有这样的一天,那些古典的诗句将如此令他眷恋。安静,请你安静!安静的先生轻声慰藉着自己的心。当遥远的诗句重新在心里萦绕而出的一刻,他感到那种从未有过的、巨大的安静将他托举了起来。他觉得,像一只候鸟般的,自己终于长出了自由的羽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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