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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静的先生

发布: 2012-7-12 19:49 | 作者: 弋舟



        安静的先生认为自己受到了侵犯和羞辱。手在微微颤抖。现在,让他不满的已经不是那个离去的女人,是这种尴尬的状况,居然会强加给他。安静的先生不能忍受这种强加给一个人的干扰,觉得这是不合理的事情。安静的心被扰乱了,他打电话给前台:
        “喊你们经理来。”
        经理很快就来了,不过是一个毛头小伙子,不像一个他心里的经理。听完他简单的陈述,经理不解地看着他:
        “怎样呢?你有什么要求?”
        安静的先生一愣,难道是自己说得不够清楚吗?这个经理怎么就不能领会他的精神?
        “作为酒店的管理者,”安静的先生严肃地说:“你们负有责任!”
        经理笑了,一摊手说:“这个责任我们可不好负,我们总不能把女人都挡在外面吧?谁知道她们是做什么的?而且,真要挡,连有些男人都是要挡的,那样我们关门好了,不要做生意了。”
        “你们不负这个责任?”
        “这个责任要你来负的。你不是就负责任地把她挡在外面了吗?”
        安静的先生一阵眩晕。少顷,他挥手让对方离开。安静的先生一再对自己默念
        安静!请你安静!如是良久,他才打消了进一步打一通电话的念头。
        翌日一大早,安静的先生就离开了酒店。连南昌他都不愿待下去。本来他是可以在这里逗留几天的,像一只途径的候鸟,盘桓几日。但昨夜的遭遇让安静的先生对这座城市厌恶起来。他决定立刻奔赴自己此行的目的地——九江。为什么会是九江呢?也没有一个非常令人信服的理由,不过是 因为白居易。秋天的时候,安静的先生捧读《白氏长庆集》,香山居士被贬江州的史实启发了他。尽管,安静的先生是正常离职,但从江州司马的遭际中,他隐约体味出了某种感同身受的况味。当然,抚今追昔,好像还略显无病呻吟,这有悖于他对自己的要求。但毕竟留下了印象,所以,计划南飞的一刻,安静的先生将目标随机定在了九江。这也说明了如今的他,还是有些盲目的,随心所欲,没有条分缕析、足以说服人的什么动机。安静的先生以为,盲目有什么不好呢?自在而为,恰恰有利于心的宁静。安静的先生不愿再像从前一样目标明确地规划什么。
        南昌到九江有动车。安静的先生很久没有坐过火车了。所以,坐在车上,他有一股孩子般的兴奋。这一次,安静的先生任由自己的心波动荡漾。他想起了当年考上大学时第一次坐火车的情形。安静的先生宛如看到了那个当年的自己:单纯,羞涩,满怀着憧憬和离家的伤心,一路上提心吊胆地看护着自己的行李——那口皮箱,是父亲特意买给他的,当年算得上是一件贵重的家什了,如今丢在哪里了呢?安静的先生不禁怅惘。他动情地安抚着自己的心: 安静,请你安静。车上有九江的宣传册,上面印着这样的内容:九江境内的鄱阳湖水域是现今世界上最大的候鸟越冬栖息地。这句话瞬间感染了安静的先生,让他那颗候鸟一般的心仿佛找到了依据。
        车到九江,只用了五十分钟的时间。这样的速度令安静的先生感到惊诧。他不是不知道动车的快捷,但亲历一番,毕竟和简报上读来的认识不同。安静的先生想,当年,他离家的时候,是在火车上颠簸了整整三天啊。
        按照地址找到那家中介公司,出乎意料的事情发生了。此地依然还是一家中介公司,但说了半天,安静的先生才明白,此公司已经非彼公司了。换人了。安静的先生走出店门,抬头看那招牌,果然不是与自己有合约的那一家。那家叫“百亿”,这家叫“百忆”。这两个店名之间神奇的差别,让举头仰望的安静的先生一阵目眩神迷。他感到自己一脚踏在了虚空里。毕竟是安静的先生,多年的的历练,已经造就了他的临危不乱。简单分析了一下局面, 他不得不承认,自己是跌在了一个骗局里。世风坏到了如此的地步,不能不令他义愤。但眼下他无暇追究,当务之急是,他需要先在这座城市安顿下来,住进一栋窗 口看得见长江的房子。接待他的公司职员一边替他的遭遇鸣不平,一边飞快地从电脑上替他找出一长串的房源。
        然后马不停蹄地去看房子。房子当然有优有劣,一直奔波到了正午。陪同的公司职员买了盒饭给安静的先生吃。盒饭没什么,安静的先生访贫问苦时,和群众吃过更糟糕的饭食。是吃的方式为难了安静的先生。这家街边的简陋排挡,坐落在他们刚刚看过的一栋房子的楼下,说是违章建筑也不为过。而且人满为患。于是,他们只能捧着塑料饭盒蹲在路边吃。一时间,安静的先生不得不再一次说服自己的心:安静,请你安静。他不想继续看下去了,吃完盒饭,就决定重新回到楼上去,租下刚刚看过的房子。
        房子不好。三十年前的两居室。唯一符合要求的是:推开北面的窗户,长江便尽收眼底。入冬的长江已经进入了枯水期,江滩裸露着,江面上漂浮着静止的船舶。一瞬间,安静的先生消极到了顶点。进入这座城市,他就不断妥协着,随波逐流地被现实拖拽着走。他不愿意自己的心被激起不满和抱怨,一再告诫自己随遇而安好了。但一再妥协之后,当这幅冬天的江景横陈在窗外时,他还是深深的失望了。
        安静的先生有些沮丧。草草签了租住合同,付了全部的租金,他就打发对方走了。一个人枯坐在这栋目前归自己支配的旧房子里,安静的先生恍若禅定。后来他便睡着了。一觉醒来,安静的先生虚汗淋漓。他一动不动地躺在一张老式的木板床上,怔忪地打量着这个陌生的所在。已经是傍晚了,房间里幽暗阒寂,仿佛有氤氲的气流萦动,那股尘封已久的气味扑面而来。安静的先生依次在幽暗中看到了五斗柜、沙发、写字台,还有书柜的轮廓。他突然觉得,时光倒流,这一切都变得熟悉起来。安静的先生似乎回到了自己的壮年。那时候,他在一所大学教书,住在一栋与此情此景近乎一致的二居室里。木板床,五斗 柜,沙发,写字台,还有书柜。那种上个世纪的况味,陡然重现。
        回到从前——安静的先生在这个冬季,找到了安抚自己内心的理由。他开始在一栋看得见长江的房子里,重温过去的岁月。他租住的这户人家,据说主人举家去了国外,把房子全权委托给了中介公司。从房子的陈设来看,应该许久没有人居住了。好在铺盖是收在柜子里的,除了一股经久不散的樟脑味,倒也勉强可用,只是被子的棉胎很重,压在身上,让人的梦境都沉甸甸的。安静的先生不紧不慢地搞了一周的卫生,晒被褥,除灰尘。随着房子一天胜似一天地清洁起来,他渐渐找到了一些主人的感觉。家务活他有几十年没有做过了,一旦上手,发现自己居然还很在行,这让他甚感喜悦。那时候,他在大学教书, 常常和妻子吵得天翻地覆,吵过之后,所有家务就甩在了他的头上。后来,随着他的升迁,吵架和做家务的日子,就都一去不复返了。妻子三年前离世了,死前他还没有学会让自己安静,等他赶到妻子的病榻前时,妻子已经咽了气。咽了气的妻子,眼睛却依然睁着,仿佛下了决心,要和他最后吵一架,把多年来被冷遇了的愤懑 一次性地倾泻出来。安静的先生在这个异乡的冬天,一边做家务,一边追忆着自己的亡妻。他当然会安静地总结自己的人生,那些得失与成败,都被他安静地重新界定着。
        这些日子安静的先生都是在楼下那家小排档就餐的。他已经习惯了那样的就餐,人多的时候,很自然地蹲在马路边。后来房子的厨房也被他收拾停当了,他决定自己做饭,彻底地过过日子。他去超市为自己采购了必备的油盐酱醋和大米蔬菜,费了番力气才拖到家。一切就绪后,他却吃惊地发现,这个家使用的仍是蜂窝煤炉子,厨房最上面的那扇窗户,还开着以备穿烟囱的圆洞。可是如今,哪里还有蜂窝煤呢?这个打击一下子挫伤了安静的先生,他颓然地靠在厨房的墙壁上,望着那个圆洞,感到了一股无法说明的悲伤。有一瞬间,他几乎决定立刻返回北方,回到自己衣食无忧的日子里去。在那里,尽管已经离职,但无时无刻总有几个人会围在他身边的。秘书,保姆,司机,最不济,大院里的警卫员还是随叫随到的。但也只是一转念,安静的先生很快就平复了自己仓惶的心。请一个保姆吧?他和自己商量道。
        在一家劳务市场,安静的先生替自己找到了一位保姆。之前每一个被雇佣者都严格地盘问着安静的先生。老伯你一个人住吗? 家里人呢?您身体有什么毛病?妇女们对于一个孤身的老头都很警惕,让安静的先生觉得自己反而像一个待价而沽的。只有这一位很沉默,连酬劳都没有自己的主见,于是就被安静的先生带了回来。她是位中年妇女,不像是乡下人,瘦得惊人,走在安静的先生身边,像一根嶙峋的拐棍。好在做起事来一点也不含糊。当天,她就置办齐了一套新的炊具,一个人将新买的煤气瓶很有气概地扛上了楼。晚上,安静的先生吃到了此行的第一顿家里饭。两个彼此陌生的人对坐在餐桌旁,就着一盏几乎吊在了鼻尖的五十瓦的灯泡。
        日子就此按部就班了。安静的先生,这只越冬的候鸟,可以安心地蜗居在南方等待春天了。也的确是蜗居。对于这方胜迹如林 的土地,安静的先生并无踏访的兴致。他不是来旅游的,就像上一次住在古镇同里,老先生的孙女就是当地的导游,他都没有因此遍游一番。安静的先生将自己置身异乡,不过是为了回到日常的安静,给自己以往亏欠了的岁月做些人间的补偿。在这个冬天,安静的先生沉浸在对于《白氏长庆集》的阅读里。
        一个夜晚,有人敲响了房门。安静的先生已经睡下,听到保姆在外面压低了声音和人说话。他没有在意,以为是收水电费的物业人员。但是旋即保姆叩起他的门来。造访者是一位老年女士,一头银发像漂亮的丝缎。此人于昏暗的灯光下,看到从内室里出来的安静的先生,禁不住呜咽了一声,扶墙跌坐在客厅的一张椅子里。安静的先生莫名地打量着对方,直到对方站起来,擅抖着向他靠近时,才威严地咳了一声。这个奇怪的造访者显然很激动,以至于语无伦次。
        “你回来了,你终于是回来了,”她说,“我在楼下看到了你家窗户上的灯光……”
        安静的先生默默地告慰自己的心:安静,请你安静。他对造访者同样沉声说道:
        “安静,请你安静。”
        可是,让对方安静却并不容易。她反而抽泣起来,并且伸出双手,试图抓住安静的先生。安静的先生临危不乱,机敏地避开了那双抓过来的手。他后退一步,冷静地向对方指出:
        “你认错人了!”
        造访者短促地哽咽了一声,说:“你好绝情哇!”
        这里面有误会,这是毫无疑问的,但安静的先生一时间难以澄清。他看到那个保姆愣愣地站在一边,瞪大了眼睛狐疑地旁观着。
        “扶她坐下!”安静的先生命令道。
        保姆如梦方醒,从身后拖住了造访者,几乎是将她拦腰抱回了那张椅子。
        “把所有的灯都打开。”
        安静的先生继续吩咐。
        房子里所有的灯都被打开了。造访者凝泪注视着安静的先生,渐渐地,目光散乱开。当她再一次起身靠近时,安静的先生没有回避,而是挺了挺腰,为得是让对方验明正身。造访者再一次猛烈地哽咽一声,转身跌跌撞撞地走了,就像来时一样地莫名其妙。安静的先生本来已经做好了询问与解释的准备,此刻望着洞开的大门,一下子如在梦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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