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一篇 | 下一篇

浮云 (四,五)

发布: 2009-3-06 08:51 | 作者: 张慈



       
       出国。梦里出现斯德歌尔摩,也许是我自己想像的斯德歌尔摩,蓝天上一大砣白云,圣诞卡片满天飞,雪花也没这麽多,小红房子,高高教堂,挢下流水,船儿畅游,玻璃闪闪,没见圣诞树,我到处找;梦里还出现悉尼,天上白云,各种国家的旗帜满天飞,雪花也没这麽多,大白房子大烟囱,高高大挢,大教堂,大海,大船,大鼻子的圣诞老人背着大包包,没见圣诞树,我到处找;日本也凑进我梦里,白裙子满天飞,雪花也没这麽多,圆脸蛋儿的姑娘,唱着歌,小树长青,小皮球崩崩跳,木房子在海面飘,没见圣诞树,我到处找。。。一个妇女抱着个小婴儿从黑压压的一条山洞上朝我走来,地面是由人的脸孔铺成,她走过倒在地上的许多剩菜剩饭,滑了一下,那小孩哭起来,我等着她们过来,结果,她一直走,小孩一直哭,怎麽也走不到我面前。那孩子哭得我在梦里都意识到车厢里所有人都会因她的哭声醒过来。妇女在夜里茫然地扭着头,东张西望。我把座位让给她,等着她过来占这位置,她过来了,小孩一直哭,我探头看了一眼,那小孩是我。
      
       我在列车上靠写日记活过了不可能的二夜三天。我的日记本是绿塑料皮的,印着雷锋的照片,他微笑得像一个活着的人。我在他的手上画了一只手表,让他穿上一件我喜欢的大氅,他还搂着一个长着我的脸的姑娘。我在第一页写上了我的名字,然后又写上了我在学校的地址。
      
       昆明站到了,所有乘车的旅客,请带好自己的行李物品,等列车停稳后再自动下车。
      
       这个声音永不知人间疾苦,总是专业得连文明的安慰之词都嫌太过份。
      
       昆明站站台上一群人拥挤着、欢笑着,仰望刚进站的列车,寻找自己的亲人和来访的客人。看见来接我的同宿舍的老陈老孙老曾老田,我几乎要哭出来。她们笑着,一脸娃娃相,与大众那种长期受政治磨难后脸上刻印的苦相相去甚远。我已经在这趟北上之行中知道那就是我国人民的集体表情。
      
       好几辈子的集体表情。
      
       我们坐上公共汽车,我给她们发果单皮,还有刘纽给她们买的锥子裤,牛仔裤,T─桖衫,外国提包仿造品。她们很客气的说了些感谢的话。我说不用说这些啦,你们反正是我一生的朋友,我是你们之中打算出国的黑羊。她们就急不可待地又问了一通出国的事。我吹牛说,没问题,快了。
      
       我没打算回校,我要回滇南,去看我妈,还有那个被遗忘的男朋友,孩子。她们中两人回校了,老曾和老田去火车北站送我。火车开动后,我朝她们回头,挥挥手上的毛衣,她们俩手把手搭在肩上,一边说话,一边朝我笑── 多年后,她们俩成了死敌,不再来往。这影像,是我看见过的最后一次人性中雪山与湖水的相傍。
      
       以人为鉴,可明得失。
      
       再见了,昆明!再见了,朋友!我要到那被世界遗忘的滇南,那红河岸边,那没有外国人的地方,去看我的妈妈和故乡,还有我那当大兵的县城郎。
      
       记忆睡了,时间醒着;乘客们睡了,我醒着。一样的情形,只是车厢更小,乘客更多,我更加疲累。往南走的客运列车上,没有一个人在读一本书,没有一个人在讲普通话,没有一个人在绘画绣花,没有一个人在讨论国家大事,没有一个人在看地图,或者在为鲁迅啊,甘地啊的便秘寻找秘方。这车厢塞满了农民们和他们的扁担们,挑了几千年担子的汉子身上的土味和扁担上的血味。要是我在过去看这现实可能不会这样反应强烈,可那时我是个土生土长的孩子,经常闻到这满车厢人的集体气味,上大学去,回家探亲,来来回回,那种病了好几辈子的集体气味与我身上的气味混在一起。
      
       现在,我从北方来啦,穿着列宁装牛仔裤,被家乡的人们忽然一看见,还以为我在看医生,他们看我的表情不知道是难受还是宽慰,我的身体也一样地发出怪味,可我心里委屈,非常委屈,很委屈,委屈到无极。
      
       滇越铁路建于1909年,法国人的工程,中国人的劳工。这铁路两边,是过去的先人一直指给我们看的苍茫大地的雄山贫土,时而如美丽棋盘,食饵般引着一只手,它们在我长大的过程中带给我无数悟性所需的灵感。滇南的辽阔苍凉,令人太震撼了!我被滇南的山川薰陶久久,藏在我身上泪腺中的委屈和欲望,像洪水般奔泻而出,我蹲在车厢的过道上,我夹在几个鸡笼和几个农大哥的脖子肩头之间大哭了一场。
      
       我决定,我尊敬住在我故乡的人们的生活方式,同时也知道,我不能像他们一样,甚至也不能和他们一起生活。 这一决定出于我对水土的不适应,及不愿适应。我的决定,将中止他们对供养我造成的浪费。
      
       我根本不懂云南,这一次回乡,我将之当成将被我抛弃之高原荒茅之地;后几次进滇,我干脆当成是它抛弃了我。要是我没有后来去美国的机会,我下半生的文章可能要改写。我年轻时的心胸里,有一种悲悯苦涩的东西,这种东西是一个大地上而不是城市里长大的人所有的。我到了美国后再也写不出文章,我不认为那是因为我离开了家乡这块土壤才丧失了激情。我决不这样看,正如云南山水从不临摹中国宋元山水,云南人天生没有所谓对生活的敏感、激情之类咚咚响亮之词。滇人从不与生俱来地悲天悯人,那是屈原那种傻大伯才有的死心眼。我不会觉得要是我没见过西方和他们作家的生活之地我就缺乏文学意识。原始之地的原作,就是中国文坛上对西方文学的根脉缺乏认识很难认同自己的反自我,人们要义无反顾地抛弃故乡,奔向纽约。但在开始时,要在故乡古人隽永高远的高山怒水意识中先看到那似乎已看到了而其实正埋藏在你内心最深处你并不曾经熟悉的一切。
      
       回到家我把东西一搁,爬上母亲的床,又睡着了。我惊醒了几次,又睡了很久。我睡了不知是一天还是几天。
      
       我不醒,我别醒。
      
       最后醒来是深夜。妈妈睡在我旁边,床的靠外边。她没睡,看着我。不知看了多久,这种长久的注视让我恶心。妈妈说:看你这身细皮嫩肉,就像刚生下来一样!我更加不舒服。她告诉我刘目的来找过我,见我睡着,把我的牛仔裤拿走了。她告诉我,我家养了一年多的鸡,被黄鼠狼吃掉了。
      
       她告诉我有一个当兵的来找过我,她评价: 阿根人高高呢,谦谦虚虚呢,很有礼貌。来过两次了,我叫他莫来了。
      
       为哪样?
      
       他们部队发生了恶性事件,有个当兵的复员了,走前就要入党,唉,入不上,趁首长们开会,甩手榴弹,炸死了几个首长,用冲锋枪又干掉几个当兵的。
      
       她模模糊糊地看着我,没有再说话,睡着了。
      
       我坐起来。夜色清凉,爸爸多年前吐过的许多口痰在水泥地上闪闪发亮。这是夜中有关父亲的模糊纪录片。我看着妈妈,注视她睡着的脸,却难以相信她是妈妈。她在我睡着时已经给我洗过脚,我脚上的血破之处已贴上了药和胶布。家里没变化,味道不正。我家像药房,到处是瓶罐和盒子,整齐而怪诞。
      
       我起来了。
      
       我走到了外面。
      
       半个月亮在深黑的夜空中恰似一只鼓出来的白眼珠,瞪着我。
      
       我家门前是医院的一块很大的空地,晾晒着洗好的手术床单。我从那些晾晒着的手术床单下面钻过,过一个门洞,从妇产科大院的花圃边绕过,出走道,出门诊台阶,出外科和内科的地盘儿,上石阶,过去我总是左扑一下右扑一下拍拍经年长卧的两只大石头狮子头,这次我没有兴致这麽做。经过我妈上班的药房,瞟了一眼那个妈妈抓药的窗口,她戴眼镜,穿白大褂,嗓子细弱的形象,在夜里递药出来给空荡荡的夜影,我经过几近二十年出救护车的车库的门前,然后就是医院的大门。医院的大门从来不关,大大敞开的大铁门大方地让我出去了。我踏上医院前面那条青石板路,经过第二小学的站着两大石狮子的门前台阶,右拐,过粮食局门口,走到道街底,左转,走上一条青石板路,经过过去叫周家大院,现在叫党校的机关单位,右拐,直杵县委大院,到了门口又从左斜过去进另一条街,在这街的右边围墙里面,是高而笨重的水泥塔,里面装水,叫水塔。水塔对面是一棵千年大柚子树,结满了泡冲冲的大柚子果,挂着千千万万条树藤。下坡,到底就是县城的主要大街,人民路。人民路的起端是县城唯一的回民清真饭馆,大白天这儿走着瘦瘦长长的大猪,屁股圆圆的小猪。我的意识已完全清醒,开始奔跑,脚步在人民路上响得似一个热爱生活的人在晨跑。人民路共一公里路不到,这县城就是这样的小。人民路就是这县城的主要布局和主要街道,两边有一个人民银行,一个百货大楼,一个药店,一个文具店,一个缝纫铺,一个饭馆,一个电影院,一个农具店,杂货铺。它的底端,是苦旧市汽车客运总站。坐上它的长途车,就可以到洪州的十二个县去,昆明去,滇西去,到四散在云南的十六个地州自治县市去。在苦旧市汽车客运总站的南边几步路,就是XX团团部。
      
       我小时候跟朋友到这团部营地看过露天电影,从有洞的围墙底下爬进去, 混在家属队里看「决裂」「春苗」「白毛女」「小兵张嗄」,「地道战」「地雷战」「平原枪生」「列宁在1918」「卖花姑娘」「红楼梦」「望乡」「追捕」「皎龙七勇士」「生活的颤音」。现在,我在夜里来找一个生死不明,但也不暗,久久未见的连指导员。
      
       营房有站岗的兵,躲在岗哨的阴影里。
      
       我站在大门口,等着哨兵大喝一声:站住,干什麽的!
      
       没人吭气。
      
       我就往里走,我觉得哨兵的枪顶住了我的腰,撩起了我的一半外衣。「报销了!」我想。但是没有。我走进去了,这在过去绝不可能,过去这大门连马蟥都爬不不过去。没人站岗吗?这营地没人住了吗?往前一看,简陋不堪的军营在夜色月光中很肃静地沉睡着。查哨的官兵隐约可见,可大门口的哨兵的确是站着没吭气。这事发生在十大军区合并前夕,我感到一种失落。我进去又出来,不知该往何处走去找他,想清楚后,我终于在离哨兵不远的地方,找个干净之地,靠墙坐下。我感到有一杆红旗插在身旁。
      
       此刻,承德避暑山庄已经遥远,它在月光的另一方;北京也处在记忆的水中央。刘纽的命运,我的,都被某种因素分隔。时间让我处在一个关于真实与幻觉的游戏中。只有我身上穿着的刘纽在承德避暑山庄时穿的那套着装,棉制白T桖,水磨石短裤,头戴红毛线帽 ── 帽子是姥姥那样老瘪的人才戴的。
      
       夜里,才知道人世最宝贵的是记忆。我百思万想,为什麽自己穿得像个修水管的一样,坐在这个地方?这衣服这地方不合适我。我冷,我为什麽我坐在此地?我为谁?为一个没跟我说过他爱我的人。我喜欢他吗?不知道。反正喜欢到默许他吻我。我不是天天记得他,但现在我迫不及待要见他,我脑子里有很多很多幻想!
      
       天亮,我走去问哨兵,XX营XX连置身在何方向?曲靖小兵用农村普通话指着一个方向,说的:朝那儿走,左转,走十三排平房,右手边过去,见一个大坑和一炸破的平房就是了!他就这样只给我一个大慨,我就进去了。天亮才知这团部有多大,大道通前,球场阔宽,树木林立,菜田广阔在两边,还有那些属于广大班连级干部战士所住的数不清的平房──营房,一排排地长得一模一样!
      
       我找到哨兵告诉我的地方,见那排平房的最后两间已被炸得塌垮。而在中间的一扇门里,我看到伸出门外的一双大脚,穿着黑布鞋,那是他的脚,烧成了灰我也认得出。我蹩过去,偷偷地贴墙站好,然后突然跳出来,纵到他面前,大喊一声:哇!
      
       又见到海拨1、85的他,别来无恙,完好无损,军装穿得严整,正坐在门口一张腾椅上看书。 坐在, 一张,腾椅,上,看「海鸥乔那森、列文斯顿」! 穿着布鞋的双脚舒适自然地伸向两边,鞋子干净得一尘不染。我的出现,吓他一大跳,也令他大吃一惊, 叫起来: Sa Sa同志! 我还以为是小兵呢! 真的真的,我还以为是小兵呢。回过神后,他不仅惊喜,而且连连问我怎麽找到了这个地方。
      
       我问了许多的兵, 才找到你住的平房。
      
       中国的军人住的如此简陋!
      
       他的「闰房」, 两级台阶, 除了张床,桌子,腾椅和地上的脸盆,屋内什幺也没有。上厕所要去很远的地方。他对我的赫然出现还是不敢相信,又说了一句: 我真的以为是勤务兵! 你什幺时候来的?
      
       我的突然出现,达到了我要的效果:让他尽情地慌张,强烈地高兴!我戴着的红毛帽引起他的注意,让他沉默, 他搂住我后,把我的红毛帽一把抓掉了,扔到了地上的脸盆里。我扳过他的双手别到他的背后,把头靠在他的心上。他发现我在吸鼻涕,问:你冷吗?
      
       我皱着眉头回答:我来得太早了,在围墙外面坐了半夜。
      
       他把他的毛衣披在我的肩头上。

44/4<1234

发表评论

seccode



View My Stat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