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浮云 (四,五)

发布: 2009-3-06 08:51 | 作者: 张慈



       
       新袜子生下了刘西安和刘纽。
      
       敌人吊着我将我打得皮开肉绽,我莫忘掉她;敌人拿我坐老虎凳,我莫忘掉她;敌人又弄了个美人计,我就将计就计,但我还是莫忘掉她。
      
       解放了,变化了,我莫法子了。
      
       农村的儿子找上门来,被刘纽的妈妈赶出家门去。刘纽的爸不吭气。后来刘西安发现自己有个哥哥,就找到北方农村去,代表父亲把钱给了那个农妇和他同父异母的哥哥。刘纽对这件事情的评价是:我哥特爱面子。
      
       她上学时回家度暑假,坐空军的飞机去。我也和她去。膝盖顶在一起,那架飞机那麽小,仅可以对坐四个人,我的膝盖顶着她的膝盖,两人踢来踢去,天空中还闹蚊子。到了空军基地,我第一次看见机场上所有的军机不过就四、五架而已,飞机的机身都很脏, 空军的军营简陋,家属区种满了菜,浇的是大粪。军号一响,臭气飞扬。
      
       她的妈妈抽烟,总是叫警卫员和我做事,不让刘纽动手。
      
       她家吃鱼。我没吃过的海鱼。刘纽她妈对我重申,你影响纽纽什麽?好的?坏的?你对她要鼓励,要发挥积极的影响。不要唆使她──上当!
      
       此刻,在这老远的地方,她的父母,我的父母不知道我们的生活,不知道我们有什麽样的遭遇,打胎,被人歧视,外国情人等等,他们不知道什麽样的人会看上他们的女儿,带走我们,那些对他们来说是陌生的人,甚至比陌生更不能容忍的外国人,他们可能伤害我们,摧残我们,我们的爸爸妈妈都不知道,这就是我们的命运。
      
       承德给了我悲伤的灵感,奇怪的是,在悲伤的时候,我只想到云南后去跟刘纽她妈讲道理,她妈和我之间只会有一种语言:谎言。真正的谎言是一言九鼎的!我的心上,翻动着大团的黑云朵。
      
       在承德避暑山庄大门口,夏季的风吹来一阵古代皇帝的汗臭。我们和他们三人重新会面,像刷羊肉火锅的料一起下了沸水,搅和了。我和刘纽两人的脸都是浮肿的,没睡好觉的症状。他们三人却挺好,尤其是查尔斯和尼雅,在一夜的双鱼倒游,无水也欢后(你没根据说人家睡了呀),精神抖擞,格外高兴。见到刘纽,查尔斯挺诚恳地大叫一声:嗨,小纽,我的中国小娃娃,你好吗?
      
       他过来搂着刘纽,进了大门。
      
       我听到刘纽说,查尔斯你的口真臭之类,查尔斯说我忘掉带牙刷之类。刘纽这嫩人最超人的本事是能够迅速从长达一夜的内心伤痛中很快恢复过来,至少这是她的愿望。她把内在的创伤埋在一角,再以无比的勇气重新出发。其实,发生在男人造成的女孩心中的痛苦是非常荒谬、非常残酷的。后来我回忆起这件事来,我的少女时代里,就永远都有刘纽的影子。(少女时代我的少女时代,我的少女时代我和基姆,尼雅在后头跟着。尼雅一副嫉恨不霄的表情。
      
       基姆用结结巴巴的汉语对我说:我知道、、、不能问的是年龄,是的吗?可是如果我不问了,也许我们的进门票不可以是、、儿童的价格、、、
      
       我九岁,我说。
      
       尼雅衿持而笑,本人六岁。
      
       我转头看了一眼,不禁泫然,这女孩才十六岁。到中国这麽老的国家,这麽远的地方来干什麽,她爹妈不当心吗?十六岁就乱跟男孩子睡觉了,外国女人真是苏醒得早。基姆十九,我也一样。刘纽十八,尼雅十六,查尔斯二十──他是我们的头。我和刘纽买中国人的票,他们用外汇券买外国人的票,比我们多七毛钱。
      
       查尔斯和刘纽之间的纠纷似乎过去,他俩走在一起。
      
       可是,战中有情,情中有战。到了苑景区,他们又要分成两部份分别去湖区、平原区──苑景区分成湖区、平原区和山区三部分。他们三人很不想和我们在一起,一时间,我也搞不清楚,刘纽的努力以及保卫爱情的决心,是这幺的矛盾、那幺的脆弱、它幺的充满戏剧性,他们重复着昨夜的悲剧:分开。
      
       我站在远处,不愿跟着刘纽走。
      
       我远远地跟着他们。
      
       刘纽用眼角飘着我,示意我要跟上她。
      
       最后,他们沿湖朝东走了,我和刘纽沿湖朝西而去。
      
       我们没有心情游览,像北京的公共快车放空车一样,我们从普陀宗城之庙─小布达拉宫,普宁寺─大佛寺,眺磬锤峰哗哗而过。另外,我们没吃早餐,空腹游览。
      
       日升时走在历史文化名城中,对名胜古迹充满了饿着肚子的恨。在露天的湖区,好不容易才克服了没有食物的痛楚,她又在各种复杂的思想斗争中步步艰难起来,越走越慢。(
      
       我对中国古人是十分敬佩的,他们虽生活在没有电机工具的时代,却勇于创造古典皇家园林──美极了的承德避暑山庄。山庄始建于1703年,前后历时89年才全部竣工。当我与刘纽谈起由避暑山庄及周围的寺庙,她便会用一种惨痛的表情要求我不要说话,希望我能看到她的处境。我知道刘纽这人是与别人不同的,她能接受多元文化却不能容忍多重感情,她可以放火却不许别人点灯。她的心里被查尔斯和尼雅的风流刺着呢。我们没有长袖可舞也没有帽子上戴。我们被上升的太阳暴晒。。
      
       面前的湖区被岛、堤分割为澄湖─如意湖─银湖─镜湖等不同景观的小湖,每个小湖与我的眼睛一样明亮。湖区内碧波荡漾─岸柳低垂─莲菱蒲苇─随风摇曳─一派只能在书中看到的语言描写的秀色。湖区洲岛错落, 水面被长堤和洲岛分割的各湖之间有桥相通, 岸上远处绿树成荫, 近处什麽也没有。曲折有致的多姿过挢大多可能是仿照江南的名胜建造的, 因为我的笔记本里有很多如此这般的图片。明显的是「烟雨楼」, 跟浙江嘉兴南湖烟雨楼的形状是一样的。「金山岛」的布局仿自江苏镇江金山。介绍手册上也是这样说。
      
       我非常后悔我读了中文系,读中文系多闷,读建筑专业多振奋。中文系尽出牡丹亭这种纸上谈兵的东西,而建在大地上的那些作品,才跟时间与人心更有神通。
      
       刘纽对面前的自然视而不见,她一门心思在想着查尔斯,爱恨交缠正如这错综的湖水布局,暂时的分裂使她在不跟他在一起的这短短几个钟头的局面蒙上一朵大乌云。她的情绪动荡,如湖边缘的水浪,一阵子来,一阵子去。刚回复了湖面的平衡状态,一阵子又不行了,弓着腰说她肚子疼。她美丽的脸施压着绝望,使我万分紧张害怕。很清楚,我们这边根本无力回天,象征着国家文化的等等山庄建筑大得走不到尽头。她变色的脸是我恶梦的重临,这古旧,封建,绕来绕去还是团团转的园林正如她放不开的心。渐渐地,她的焦点不再是查儿斯,是她的肚子里的花花肠子,也许是通洞的胃,还有可能是放不下的心。
      
       她吐出几个模糊的字句,就昏过去了。
      
       在这个相当于老家十倍大的地方,我看不见一个人影。
      
       我渴望大街上那种喧闹声。
      
       刘纽,一个来自大老远的云贵高原的人,倒在了这吸取了唐、宋、明历代造园的优秀传统和江南园林创造经验的避暑山庄大道上,没一棵树遮着;没一个亲人为她挡着,有痛苦无处说的孩子,昏倒在这个把园林艺术与技术水准推向空前高度而成为中国古典园林的最高典范的避暑山庄的湖边。她就在我眼前,那宁静空阔的湖水也就在我面前。昏倒的女孩口吐白沫,缩着身子,两条好看的腿像虫子的腿在一蹬一蹬,几个指头在发抖,这现象和事实把我吓坏了,我热泪盈眶,鲁莽地、不顾后果地把她拖到湖边。
      
       我捧上凉快的湖水,洒在刘纽的脸上。来回弄了三次她也不醒。
      
       我看见湖里我的脸。一双眼睛像昏暗的暮色,戴在脸上的一副廉价国产大眼镜背后闪射着暗淡眼光。
      
       刘纽的下巴抽动,她紧抱住胸口,我很害怕,坐在她旁边,脸颊顶住膝盖,我跟失去意识的她说: 我说几句话好吗?你一定想念你爸爸,还有你妈,还有大哥,一定想见他们,你一定想我,你醒来好吗、、、
      
       我哭了。
      
       我捧上来凉快的湖水,拍在刘纽的脖子和胸上。我来回地掐她的上嘴唇,手上拇指与食指之间的三角区,不知为什麽,我相信我可以救她,水是我唯一的希望。是的,她醒了。
      
       她的脸浮现着很温柔的辩解的微笑。她脸上有点红的柔情遗留在痛苦中,如傍晚天上粉红的霞光渐渐落入紫色的沉重颜色中去。
      
       我开始笑。敞开喉咙,让逬发的笑声从我的口中宣泄出去,我听到湖面回荡着我的嗡嗡笑声。
      
       我继续给她额头上浇水,捧了水给她喝,水从我的指头缝漏进她的嘴里。
      
       我们路还远,你多喝一些。我说。
      
       象天上的一朵云,她轻飘飘坐起来,没有明确的情绪反应。
      
       这一切是我无法理解的:人的内心有限的承受力对比着这无法理解只可体察的山水;人生命的脆弱对比着苍茫恒远的大自然。这是一种神性启蒙的精彩表达,靠的是我个人的悟性。这两样东西就铺展在我面前,是最为震撼我心灵的秘诀所在。也许,这才是上天让我来这个遥远的北方避暑山庄的核心罢。
      
       刘纽说:那个婊子,天不助她。我爱那份痛苦,那份他妈的查尔斯带给我的痛苦。
      
       许许多多年后,在美国的大街上,我经常听到救护车警笛呼啸而过。一阵心惊后,我总是庆幸车上载的人不是我。此刻我看着刘纽,她对我而言,是另一个可能形成的「我」,是「我」可能遭遇到的命运。在后来,我们的命运总是互相转换,可至此,我还是不希望我是倒地而昏死的那个人。因为嫉妒,因为绝望,因为实力不够,她倒在了山青水美的承德避暑山庄的湖堤大道上。长发散地闪闪发光,身材丰满靡烂,流连于死与爱之间。
      
       刘纽既不是水性杨花的孩子,也不是交际花,也不是女流氓,连女特务也不是、、、她身上有些天资出色的孩子才具有的内容,话少,朋友不多,总是成熟的种子深藏,突然间会冒出一股狠劲,令人害怕。
      
       我们默默地走完了建筑布局。中国的建筑值得夸讲的地方就是艰涩,让缺少文化的后代难以看懂。但康熙干隆钦定的72景中我们虽说仅看了两景,我还是看不懂。但也体悟到了清朝皇帝治理朝政的宫殿的那种迷人的魅力。比如说,主殿“澹泊敬诚”,是用珍贵的楠木建成, 它是那麽地有征兆,连着它威严的琉璃屋顶,建筑者似乎想在无限的时间里尽情展示权威的生理时限。还有宫殿区的正宫─松鹤斋─万壑松风和已毁的东宫,正宫的前朝─后寝都是用珍贵的木材建成, 形式庄重,是清皇帝举行各种隆重大典之地。我跟刘纽开玩笑,说的:你以后结婚也上这地儿来吧。
      
       话音未落,我们看见了他们三人的倩影,轻松的倩影。举着照像机,喀碴这里,喀碴那里。嘴里嚼着什麽东西。
      
       还喝着一种罐子装的饮料。令人口渴。
      
       在与他们汇合之前,刘纽有一些举棋不定。
      
       这时我们面对面交流一点看法,是她第一次跟我说对我的看法。
      
       你是我,你会过去找他吗?
      
       不会。你俩门不当户不对。如果你是西方人,就无所谓。
      
       西方人为爱结婚,从来不讲门当户对。
      
       刘纽,你为那样一定要找查尔斯?你要嫁给漂亮的金发人,要出国,在北京呆时间久了不是还有机会吗?
      
       没有查尔斯,我出国就没有意义。我起初是为了出国才黏着他,后来变成是为了他我才要出去。除了有查尔斯的地方,这世界我别的地方都不去。英国没有查尔斯英国就没有意义。
      
       哦。那你走了,我怎麽办?
      
       凉拌。你,没事儿。我不怀疑你以后会成功,因为你有目的,你博览群书。我很害怕的是你找不到真正的幸福!
      
       你为什麽这样预言我?
      
       你眼里的世界只有黑和白,由你自己决定谁为黑,由你自己决定谁为白、、、
      
       我顶了她一句:查尔斯是灰人喽!
      
       后来我们故作欢颜,跟他们汇合了。五人一起游平原区。我看清了基姆脸上的一些疤痕和粉次,也搞清了他来中国学的是中草药。尼雅有四分之一的中国血统。对他们逐渐的了解,使我不再看他们时觉得他们来无根去无地了,那是很可怕的一种感觉。平原区主要是一片片草地和树林。这里过去建有不同规格的蒙古包。其中最大的一座是御幄蒙古包,是皇帝的临时宫殿, 干隆经常在此召见少数民族的王公贵族、宗教首领和外国使节,举行马技、杂枝、摔跤、放焰火等活动。并接见各民族的上层人物与外国使节。御幄专供皇上使用,它幄内张挂壁毯,地上铺白毡,顶上挂各种精美的宫灯。现在查尔斯就是干隆,他在仅有的两座蒙古包里钻进钻出,把自己打扮成蒙古人的样子,来逗大家笑。他让我帮他提着他的棕色双肩皮包,自己爬上了一匹白马。
      
       他两腿一夹,口中念着中文:毛险(冒险),毛险,乐得毛险!他绝尘而去。
      
       刘纽把他的包拿过去,翻呀翻,尼雅和基姆都看着她。她嘀咕:我要给你们看他的笔记本。
      
       笔记本找到了。
      
       里面夹着一些照片。女孩子的。豪气的一个,露着两只奶,穿着牛仔裤;澳大利亚的女同学有点儿羞怯,没露什麽,只露了点笑容;丹麦的尼雅也有一张,抱着狗,脸紧贴着爱宠的狗脸,眼睛很纯真。查尔斯故乡的妹妹长得像个甜美的法国妞;野叉叉的美国丫头裸着,假装可爱的日本女孩从水里化着妆冒出水面来;还有黑美人──查尔斯是个情种啊,哪个国家都有他的情人。这笔记本让人觉得查尔斯很傻,他最为突出的特质是欲望过强,且迅速喜新厌旧。
      
       女孩在他的眼中都是相似的,但是他仍然费尽心思地寻找每个女孩身上的不同。刘纽当着大家的面,说道:让风骚的查尔斯的过去见鬼去罢!她把那本笔记扔得高高的,照片们到处撒落,她也租了匹马,骑上,追着查尔斯去了。
      
       我一个人,游了山阜平台上有三间殿和帝王阁的“金山亭”。奇怪呀,我在这六角亭上想到了我的老家,想到了南湖,想到了南湖的隔堤,隔堤东边的六角亭,与这亭相似,这亭共3层,内供玉皇大帝。南湖那亭也共3层,也内供玉皇大帝。这是为什麽?云南对中原,对承德来讲,都在天边外,与汉文化无干。为什麽建筑上如此效仿?我唯一的答案就是:在滇南拉屎不长草的蛮荒之蒙县,那个盖六角亭的人一定是个从北方去的汉人,他一定见识过北京的皇家建筑,甚至到过承德,与我今天一样,得到了启示。我激动起来,渴望与人交流。但基姆和尼雅的中文太差,态度也不好,太傲慢。我在想,不知他们有什麽样的爸爸妈妈,把他们教育成这样。也许呢,他们的爸爸妈妈脸上也是同样的衿持,在中国人面前同样的傲慢。我很庆幸我不会讲英文,我很庆幸我英语只考了七分,我不后悔。老外到这儿来,他们就应该讲中文,就像我们到北京,要讲普通话一样,道理完全是手指头钻手套。想啊,用韩林的话说,拿破仑的军队都快到了,拿破仑即将血洗彼得堡了,莫斯科了,而俄国的贵族们还在比着谁的法语讲得好,讲得没有口音。
      
       此刻我站在湖区最高点,与烟雨楼同为山庄的代表性风景点。万树园在我脚底下,它北依山麓,南临湖区,占地80公顷,遍植名木佳树,西边地面空旷,正是刘纽倒下的地方。
      
       很久之后,尼雅,基姆两脚伸直,背靠在蒙古包上晒太阳。我离开他们去找行踪不明的刘纽、查尔斯。走到一处有几棵大树的草地,见刘纽和查尔斯互搂着走过来,两人衣服凌乱,头发上沾着草,红晕的脸上除了松弛宁静,不再有别的表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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