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变种着(十四)

发布: 2012-5-25 04:44 | 作者: 帕蒂古丽



        那个下午,你与尤尤在运河大桥桥头告别,他姐夫的弟弟远远低蹲在雪地里等他,那个告别镜头恐怕都雕刻在那双眼睛里,很多年都没有淡去。你每次回大梁坡,都听说他姐夫的弟弟留话给你熟悉的人,要他们转告,说他想见你一面,有重要的话要跟你说。其实你已经知道了他想说的话。不知为什么,从头到尾,你和尤尤的离别里,一直都伴随着这个人的影子。你不是不愿意见他,你只是不愿意再面对那些有他陪伴,你和尤尤离别的伤感场景。
        尤尤靠在桥栏杆上,斜着身子对你说:“我们家搬走,再也不回来了。”
        你不说话。
        “你还在看《红楼梦》?不要看了,要中毒的。”
        你还是不说话。
        “上完高中,你还想上大学?”
        你依旧没有说话。
        你在心里,对他和他的话抵触着:不能看么?不能考么?你不知道你为什么在离别的时刻对他第一次产生抵触。也许你抵触的不是他,是离别本身。你用抵触,来抗拒离别的伤痛。
        离别一直纠缠着你和尤尤。只是当时的伤心早来了几年,后来你们一别再别……
        寒假,你从大学里回来,跟多年不见的尤尤重逢,就在他嫂子家里。尤尤还是一副你熟悉的样子,白净的脸上没有胡茬,只有一些软软的茸毛。他问你冷不冷,伸出手来,想帮你捂手。你用普通话回答他:“我穿了很厚的毛衣毛裤,一点儿都不冷。”
        “你把你那洋腔洋调先放一放,回族话全忘了?把小时候念的经也全都忘了吧!”自你认识他,他从来没有用这样教训的口气跟你说话。
        你躲开他,坐在炉火旁边哭了,他呆呆地看着你哭,很无辜的样子。好像那句话不是他说的,也许那句话是他内心隐藏的另一个回族男孩说的。
        尤尤家很礼遇,客气地摆了四个干果碟子,这是第一次对你这么礼待,你知道是为了礼貌地送走你,好无碍地迎娶他们给尤尤挑选的回族媳妇,你在中间是一个障碍。你坐在炕头上喝盖碗茶,墙上挂着一圈蓝底碎花的墙裙,你可以看到窗户外面你和尤尤暑假盘的鸡窝,你担水,他和泥,渴了饿了,他从筐里拿馍馍给你吃,用大海碗给你倒茶喝,那时的清茶是甘甜的,现在的茶放了冰糖,仍然是苦的。
        你每次来,尤尤都叫你看他打沙袋,好跟你避开母亲的目光单独呆一会儿,那沙袋还掉在外面的棚里,他再也不会叫你去看他打沙袋了。你哭,对着炉子哭,趴在炕上哭,你哭得头晕眼花。尤尤说他母亲逼他娶回族伊犁那个女子,大他三岁,很教门,很贤惠,每天早上连刷牙水都给他倒好。你愣了,知道他们关系已经不浅。他说他喜欢的是你,要你跟他回伊犁,你竟然哭着点头答应了。
        尤尤说这些年他跟学着爹爹干中医,他给你搭搭脉,说:“你还是个女孩子。”
        你含着眼泪笑了,说:“我不是女孩子难道是男孩子。”
        他说话回避着你的眼睛。你红了脸,低了头,其实你对他的话半懂不懂。
        他一直夸你的眼睛好看,很深邃,他一直帮你擦泪,一直奇怪地笑着,看着你哭。他说要带你跟他回伊犁,他没有说出让他产生这个冲动的逻辑,仿佛他带你回去,只是因为你好看的眼睛。
        尤尤轻轻地抱了你,你没有让他碰你的嘴唇,他衣服上有种陌生的气息。寒冷漫长的北方冬夜天,尤尤留给你凝固的镜头,就是帮你捂手和用小心翼翼的拥抱给你取暖。你跟尤尤坐在温暖的炉火旁,你和他交换了团徽作为信物,他往你胸口别团徽的时候,眼睛看着你,试探地按了按你棉衣隆起的地方。煤油灯昏黄的光很柔和地洒在他略带稚气的脸上,你静静地看着他,他收回了目光和伸过来的手,重新回到安全的距离,和你面对面安静地坐着。
        火炉烧得很旺,屋子里暖烘烘的,让人产生困意。你幻想着有一天,跟尤尤并排躺在挂着花墙裙热乎乎的炕头。北方寒冷的冬夜里,这就是你最大的幻想。过去你对跟尤尤没有过这种幻想,也许是他妈妈整天占据着他家的炕头,让你觉得自己没有机会。
        尤尤给了你跟他并排躺在挂着花墙裙的热乎乎的炕头的幻想,那是一个充满慰藉、很温馨的镜头。花墙裙是你对一个回族式家庭最初的幻景,这个镜头一直很清晰,比真的拥有过的还要清晰。那次你回家之后,买了一大卷蓝底碎花布,让爹爹缝了边,在三间屋子的炕上都挂上了美丽的花墙裙。
        也许只是为了一个幻景,冲动中你和尤尤约好了第二天早上跟他去伊犁,向他妈妈求情,让他退婚。
        第二天早上你还是失约了。多年后尤尤告诉你,那天他和姐夫的弟弟在运河边等你等到天黑,他冻坏了耳朵。他姐夫的弟弟跟他说:“你要是不能娶她,就把她让给我,我要去追求她。我喜欢她,你相信我会一辈子对她好,家里不同意娶她进门,我就倒插门给他爹爹去种地。”
        尤尤说,他娶不了你,宁可让他姐夫的弟弟娶了你,也好过将来你找汉族,要是让他家里人和亲戚朋友听到,他谈过的女孩最后找了汉族,他面子上都挂不住。
        那夜你从尤尤家里回到外婆家,舅舅的一封信在八仙桌上等你。舅舅说,外婆也不同意你找尤尤,因为他们家信新教,外婆信老教,两边进寺都进不到一个寺里,亲戚之间以后很难走动。舅舅希望你嫁给他的好朋友忠厚老实的苏玛,他们一家和外婆一起从天水逃难过来,都信老教,两家知根知底。
        舅舅从小跟尤尤和苏玛都很要好,苏玛的姐姐就是尤尤的嫂子,亲戚连亲戚,多好。苏玛的妹妹苏米奈从小喜欢舅舅,舅舅根本不理她,现在却要把你说给苏玛,你的脑子转不过弯来。
        你跟舅舅说:“你才不跟苏玛,一脸大胡子,像个小老头。”
        外婆说:“说来说去是怕你将来嫁给汉族,那我们宁可你嫁给你表哥。尤尤已经订了婚,明明要娶别的女人,还要跟你缠不清,就怕你管不住自己,被他骗了。”
        你想起表哥说过他要向你提亲,请外婆同意,外婆没有反对。你说你反对,表亲结婚,后代要弱智。表哥说他眼见着很多回族表亲结婚了,孩子好好的。大不了不要孩子,总可以了吧。你觉得外婆和舅舅真是糊涂,为了不让你跟汉族结婚,什么招数都想得出来。
        你同意了外婆和舅舅,不跟尤尤,但也决不答应跟苏玛或者表哥。这件事总算以尤尤重回伊犁,与那个他家选中的回族女孩完婚而告终。
        那个冬天的雪化得特别迟,春天的信息似乎被锁在漫漫长冬里。那个冬天你感觉你流出的眼泪是红色的,你觉得你血管回族人的那部分血液,化作眼泪全部流淌出来了。你看到的雪也是红色的,雪化的水也是鲜红的血色,连水管里流出的自来水也是汩汩流动的红色,你的世界有点失真,你怀疑自己患了色盲,直到地上的雪化尽,你的眼里还是残留着一片记忆里的血色。你怀疑自己做了一个血色的长梦,一直醒不过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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