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变种着(十四)

发布: 2012-5-25 04:44 | 作者: 帕蒂古丽



        腊月天的夜里,你跟尤尤、舅舅、苏玛捉迷藏。院子里的草和扫在一边雪粒冻结在一起,硬扎扎的,人走过去,踩着了冰雪渣,声音像是踢在一堆碎玻璃上嚓嚓地响。你顺着声音追过去,就看见尤尤在草垛上,你大声叫嚷着让舅舅来抓他。尤尤祈求地向你摆手,叫你不要喊,他拍拍身下的草垛压低嗓子说:“不要叫他们,你悄悄上来!”被他的变声期嗓音里的亲昵惊了一跳,你尖叫着逃离。
        夜里玩累了,你跟舅舅、苏玛和尤尤睡在外婆家的大炕上。炕上挂着碎花布墙裙,已经洗得有点发白了。外婆铺好了炕,睡前按惯例教大家念经。你看见尤尤用眼梢偷着瞟你,你故意不看他,你觉得他不该在这个时候看着你,他的眼光里有一种黏糊糊的东西,让你觉得很不自在。你脱了棉衣躺下的时候,他匆匆用眼角又扫了你一下,你只看见了他的白眼仁,你把头埋进外婆家带着烟熏味和香豆味的被子里吃吃地笑。
        第二天外婆责怪你又尿床了,让你把褥子拿出去晒在草垛上。其他人都取笑你,冲你做鬼脸,只有尤尤低着头不敢看你。你出去晒了褥子,懊丧地坐在草垛上发呆。尤尤推了自行车出来停在你面前,很小心地打量了你一下,再四处看看。他让你帮他扶着自行车,他来擦辐条上的泥巴。你边看着他擦自行车,边跟他说话,他从车辐条的缝隙里偷看你的表情。你觉得他很在意你,并不在意你尿床这件事,你就把尿床的事情忘在了脑后了。
        一上午尤尤跟舅舅、苏玛和小姨玩髀矢,你一心想着跟他们捉迷藏,可是等到晚上,还要熬过整整一个白昼,你觉得难耐,就在一旁搅和,拧了外婆晾在屋里的湿衣服上的水,往尤尤身上洒,他也只是假装恼怒地呵斥一声给别人看,然后把摔在他脸上的水珠用手背擦掉。他擦水的时候还偷着斜了眼看你,给你使眼色,让你不要闹。舅舅和苏玛都看出尤尤让着你,也从不真的跟你生气。
        一个人的时候,你就在雪地上写尤尤的名字。你想过,妈妈是回族,你应该找个回族男孩。尤尤上汉语学校,你可以跟着尤尤讲汉语,还不触犯穆斯林女人不嫁汉族人的禁忌。或许这样你的种又可以变回到回族,起码不再是半回半维的二转子,能利利索索当回族人了。
        可尤尤的母亲嫌你是维族人,不教门不会持家,担心你人太瘦小,长大不会生孩子。尤尤他父亲是个中医,一年四季在外游医不回来,你从来没有见过他。你每次去找尤尤,就看见尤尤母亲永远坐在炕头上,用眼神指挥着戴白帽子的儿媳妇和甩着两个长辫子的女儿,在地上忙得团团转,洗衣、烧饭、管孩子。你进门总害怕看见尤尤他妈,你其实很担心自己成了她的儿媳妇,也会逃脱不了这三个女人的命运,不是像他母亲一样等着一年到头不回家的丈夫,就像他嫂子一样,围着婆婆和丈夫团团转。
        尤尤母亲知道丈夫在外面有相好,妇道人家也没办法,尤尤他妈不愿意离婚,怕到了下一世要从中间劈成两半,听满拉讲,离了婚的女人就是这个下场。尤尤嫂子也忍受不了婆婆,幸好丈夫心里很疼她,表面冷个脸给婆婆看。儿子对媳妇越是好,越是遭婆婆嫉妒,婆婆用了各种方式刁难和折磨她。这些话你是听尤尤嫂子的妹妹苏米奈跟你说的,在尤尤面前,你从来都假装不知道他家的事情。
        苏米奈说她有个回族女伴,跟汉族小伙子在麦地里偷情,被一帮回族人团团围住,要用铁锨、镰刀、坎土曼收拾那个汉族男人的那玩意儿,那个女人已经大了肚子,她抱着汉族男人大腿不分开。麦地里那个场面,经过苏米奈的描述,就跟着你的心思在你眼前活动起来。苏米奈说,要是她才不会抱着汉族男人的大腿不放。她妈妈教他,要是哪个男人敢来欺负她,就让她踢男人的大腿根,那地方是男人的命根子,踢一脚男人就不会动了。你听得心惊肉跳,暗想,男人大腿根的那东西太可怕了,居然能让女人大肚子。
        暑假外婆家盖房子,尤尤来帮忙和泥巴、搬土块,弄脏了衣服。见你端了盆子要去给舅舅洗衣服,尤尤跟你挤挤眼睛,让你帮他把背心和裤子洗了。你到了井台上洗衣服,尤尤的绿背心被你洗得跟刚浇过水的葱一样,他的蓝裤子飘在水盆里,像是天空被撕下来了一块浸泡在盆子里。尤尤和舅舅到井台上冲洗身子,尤尤看着你冲洗衣服,眼睛像井水一样透亮。
        房子上梁那天,苏米奈跟你说,尤尤发烧了,一个人躺在她家,你拔腿就往苏米奈家跑。尤尤告诉你,是他故意躺在苏米奈家的,是他故意打发苏米奈来叫你的。你知道他发烧不是故意的。他躺在炕上,显得没平时那么长,盖着被子,被子空空的,人仿佛瘦了,你在他面前站着,他眼睛里映出了你脸上的忧伤。你拿出小碎花手绢递给他,他放在鼻子底下闻了闻,乘苏米奈出去倒茶,把它悄悄藏进了被子里。
        那个暑假你都住在三姨家,每天从三姨家的窗户看尤尤到井台上去担水,看了一个夏天。要离开三姨家的那天清早,你去他家找他告别,他说,这段日子他把家里的水缸每天都满满的,菜地也浇得闹大水了,他只好主动去帮邻居家挑水,邻居家以为他看上了他家的女儿。他说他挑水只为能经过三姨家的窗口,他说每次路过都看到窗户里有个影子在闪动,有一双眼睛在看他。他知道那双眼睛是你的。
        尤尤的嫂子进来看你们坐在桌子前小声地说话,冲尤尤笑笑说:“邻居家的赛里麦等着你给她家挑水呢,你还在这里坐着。”
        你有些担心,等你走后,他会跟邻居家的回族女孩好,那个女孩会不会也和你一样,每天偷看他挑水。你不敢看他,低头看着他家桌子上的玻璃板底下他的照片伤神。
        那个夏天过得很慢,你每天像演算难做的数学题一样,演算你和尤尤寒假的见面,像背课文一样默念着尤尤,一遍一遍幻化出你和尤尤每次在一起的场景。这样场景终于移到了另一个寒假。那个寒假,没有人捉迷藏了,舅舅和苏玛都在准备考大学。晚上你一个人坐在外婆家的草垛上唱歌。你知道尤尤经常住在苏玛家,苏玛家就在外婆家后面。你每天都看到尤尤在苏玛家的院子里站着,用目光跟你打招呼,但一直没有在一起说话的机会。
        那天一早,你买了双绒线手套,拿了本书,在外婆家的后墙根等尤尤出来。尤尤果然从苏玛家土块垒的花墙里看见了你,他的眼睛一路看着你走过来,你递给他手套和那本书,他匆匆递给你一个笔记本和一块手绢。他在你面只前站了几十秒钟,回头看了三次,他像那天早上的一道晨曦,只闪现了一小会儿。
        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笼着寒雾的花墙那边,你回来打开那个手绢,上面是一幢幢尖顶的小洋楼,右下角写着“大上海”三个字,你小心地折好,塞在裤子的口袋里。你打开笔记本的第一页,一行流利的钢笔字跳进你的眼睛:“心爱的法图麦”,你赶快去看落款“爱你的尤尤”,你心惊肉跳刚要合起来,不知什么时候悄悄躲在你后面的苏米奈,一把夺走了笔记本,你转身夺回来,撕下打开的第一页,扔进了外婆家的灶火里。
        苏米奈愣在那里,她说她看到了你和尤尤在墙根约会,她不会告诉别人。你只看到了本子上那页字的开头和结尾,你已经知道尤尤会在中间对你说些什么,他想说的肯定和你想说的一样,以后他一定会说给你听,你一点也不遗憾。
        其实再也没有以后了。就在那个秋天,尤尤和他姐夫的弟弟来你家跟你告别。他们帮着爹爹把一麻袋一麻袋的粮食搬到毛驴车上以后,回来拍拍白衣蓝裤上的灰尘跟你说,他家要搬到伊犁去了。
        你能做的只有帮他翻你的照片,你把仅有的几张黑白小照全都塞到他手里,似乎这样就可以让他把你也带到遥远的伊犁。他一直把眼光盯在那些美丽的照片上,你心里酸酸的,你知道以后他只能盯着那些照片看你了,而你连他的照片也没来得及留下。你没有后悔过,把那些雕刻着你所有少女时光的照片都给了他,只是痛惜那些照片后来在他家失火的那年,全部变成了灰烬,你再也找不回那些被一个男孩子用目光雕刻过的黑白时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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