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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肯定听不懂的故事”

发布: 2012-5-17 22:12 | 作者: 薛忆沩



        你这是怎么了?你好像还是不想出门,就跟昨天一样。我说好了要带你到山顶的树林里去的。那是你最喜欢去的地方啊。告诉我,你这是怎么了?你的表情就跟昨天一样。你是想我继续讲那个故事吗?我真的不想再讲了。我昨天就不应该讲那么多。那是你肯定听不懂的故事,我一开始就警告过你。可我为什么又接着跟你讲了那么多呢?我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昨天讲的那些其实还不难懂。你还记得吗?你好像还记得。
        是的,我是从我们的相遇讲起的。
        那是一个星期六的中午,在市中心最大的商场从二层到三层的扶梯上。我上行,她下行。突然,我注意到了她,她也注意到了我。我们的目光像闪电一样缠在一起。就一秒钟。一秒钟就够了。一秒钟就足够了。那是需要我用一生来回报的一秒钟。
        我成了她的俘虏。整个过程只持续了一秒钟。一秒钟就足够了。那是真正的“闪电战”。她长得一点都不漂亮,但是她的目光里透出了一种特别的气质。我至今也不知道应该怎样来定义那种气质。也许可以说是“柔弱的冷漠”?在那之前,我一直觉得冷漠是世界上最强硬的情感,可她的冷漠柔弱得令我痴迷。她好像不属于这个世界。她好像是一个梦或者一个谜。这个谜,闪电般地迷住了我,完全迷住了我。我并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引起她的注意。她完全是在我注意到她的同时注意到了我。那是互动的一秒钟,交融的一秒钟。它改变了我们的生活。或者说,它成为了我们的生活。在回头盯着她的背影的时候,我肯定那互动和交融的一秒钟,永远也不会与我们的生活分离了。她没有回头。但是,她将脸侧过来了一点。她将背影升级成了侧影。我知道,她在用余光延续刚才的互动和交融。
        你想起来了吗?她在人群中的消失并没有令我失落,因为我预感我们的相遇并没有结束。你想起来了吗?我的预感很快就得到了证实。那一天的傍晚,我刚走进住处附近的那家快餐厅,目光就被强烈地吸向了最角落里的那张桌子。她坐在那里,柔弱又冷漠。她显然已经吃完。她好像正在等人。她好像正在等我。她特别的气质完全改变了快餐店的气味和气氛。它好像突然变成了令人心惊肉跳的情场。更准确地说,它是突然变成了惊心动魄的战场。我稍稍迟疑了一下,突然,又有重新穿上了军装的感觉。一场新的战争即将开始了。这不是常规的战争:因为我射向“敌人”的将不是子弹而是词语。因为我的词语必须命中却不能致伤,更不能致命。我的目标仍然是“占领”,但不是占领我的“敌人”占领的地方,而是占领我的“敌人”……这是更需要讲究战略和战术的战争。
        你应该还记得我接下来讲的那些吧?
        是的,我没有走向柜台,而是直接走上了前线。我在她的对面坐下。她有点脸红,却并没有不安或者反感。我提起我们中午在市中心那家商场扶梯上的相遇。“我们?”她做出吃惊的样子说,“没有印象。”我说她“做”出吃惊的样子,是因为我肯定她是在撒谎。这谎言远比真话重要。它暗示的是机会。我抓住了这关键的战机,与她交谈起来。我首先主动暴露自己,这当然是为了诱敌深入。我告诉她我就住在附近,这家快餐厅就像是我的食堂。而她说她是第一次从这里路过,当然也是第一次走进这家快餐厅。接着,我谈起了我的工作和爱好,我相信它们有利于缩短我们之间的距离。我的战术非常成功。她很快也开始提供对称的信息。她说她在图书馆的采编室工作。工作意思虽然不大,却很安稳。她说她喜欢安稳的生活。我们的交谈直到最后才遇到一点惊险。
        在她突然起身准备离开的时候,我匆匆忙忙在一块餐巾纸上写下了我的电话号码。这当然不是我的目的。我的目的是想她也做出对称的反应。两个素不相识的人同一天在两个不同地方相遇,这不只是机遇,我严肃地说,这是“缘分”。我没有想到这个词火力过猛。她显然是受惊了。她看上去好像连我的电话号码都不想要。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扔在旁边桌面上的那张报纸为我解了围。我借用那条醒目的标题,说留下电话号码有利于“可持续发展”。她的反应说明她有起码的幽默感。
        这些都是我昨天已经跟你讲过的。
        我现在还清楚地记得那个电话号码。在她离开快餐厅50分钟之后,我用它发起了第一次强攻。接通信号响了很久她才接起电话。我开诚布公,承认中午与她擦肩而过的瞬间就成了她的俘虏。她没有放下电话,也没有开口说话。我用同样猛烈的火力发起了第二次强攻。她还是没有说话,也没有放下电话。
        在拨打电话之前,我反复设想过她对我第一次电话的反应,同时也反复设计过对她的各种可能反应的反应。我设想过刚听到我的表白,她就立刻挂断了电话。我会将这种反应当成是进展,而不是终结。我会再拨通那个号码,不停地拨,直到她终于接起,并且开口说话;我也设想过还没有等我表白完毕,她就破口大骂,骂我无聊,骂我无耻。我同样会将这当成是进展。我会耐心地等她骂完,然后不停地表白,直到她变得心平气和;我还设想过在听完我的表白之后,她会语重心长地规劝我不要有非分之想。这样的反应也会被我当成是进展。我会乘胜前进,直到她停止对我的规劝……
        但是,她既不说话也不放下电话的反应出乎我的意料。这也可能就是她的“特别”之处吧。我担心这就是终结。我有点不知所措。正面强攻的战术显然已经失败,我应该迂回包抄,甚至以退为进。对不起,我说,我不应该冒昧地给她打电话,更不应该这样露骨地表白对她的好感。我的后退立刻招来她的进攻。真没有想到,这新的战术会如此奏效。是啊,她说,这样的行为绝对不利于“可持续发展”。你听出来了吗?她这是在引用我50分钟前说过的话啊!这哪里是进攻,这分明已经是就范!我为自己的首战告捷激动得彻夜难眠。
        你还记得我昨天讲的这些吗?接下来的是一场持久战:长达11个月的持久战。在这段时间里,我谨小慎微,忍辱负重,随机应变。我明明不喜欢吃甜食,因为她喜欢吃,我就说我也喜欢吃,而且跟着她大口大口地吃;我特别喜欢看NBA,因她不喜欢看,我就说我也不喜欢看,而且一场都没有看。我为自己纯真的感情说过无数的假话谎话疯话蠢话。她终于情窦渐开。从第一次强攻之后的第152天起,她不再拒绝我在马路上拉着她的手。而那之后的第79天,我想抱她的诉求终于获得恩准。又过了41天,当我在潮湿的夜色中抱紧她的时候,她不再将脸埋在我的胸口,而是抬起来仰视着我。那种仰视令我的身心瑟瑟发抖。我尝试着将嘴唇贴近她的嘴唇。她没有将脸侧向一边。那是我一生中的第一次亲吻。它让我顿时感到了激情的膨胀。
        就在那天晚上,我第一次梦见了我们的肉搏。我曾经在前线经历过三次肉搏。那是真实的战争中最真实和最残酷的部分。那是“你死我活”的二律背反。而出现在我梦中的肉搏就像是一场美梦。我们好像是在空中翻转,因为我们身体的下方没有任何的支撑。可我们却并没有悬空的感觉。我们各自的身体成了彼此依附的大地。我们与这温情的新大陆一起旋转和升华。我们的肉搏是充满辩证色彩的双赢。
        你还记得吗?我昨天一直讲到了这里。我知道这是你肯定听不懂的故事,却还是不停地讲,一直讲到了这里,一直讲过了这里。
        我们的肉搏在一阵放电般的痉挛中结束。那已经是凌晨2点50分。我被那畅快的感觉惊醒了。我毫不犹豫地拨通了她的电话。我想正式向她求婚。我想天一亮就去登记。她几乎是立刻就接起了我的电话。
        我当然好奇她为什么还没有睡觉。她的回答更让我感觉神奇。她说她“知道”我会来电话。这怎么可能!我不敢相信。我不相信她能够感觉我们在梦中像光线和气流一样的翻转。她没有提到我的梦,她提到的是我们在扶梯上的相遇。她说那一秒钟是我们相距最近的时刻,后来她觉得我越来越远了……我不知道她为什么会有如此“特别”的想法。我当然也崇拜那神谕般的最初一秒钟。但是我觉得后来我们更是在不断地走近,总有一天,我们会像在我刚才的梦中那样难舍难分。我们结婚吧!我怀着最神圣的虔诚恳求说。
        她的沉默令我不知所措。我更没有想到,在那么长的沉默之后,她会用我冷漠又柔弱的声音说“不行”。我当然不会将这也看成是进展。“为什么?”我恐慌地问。她的回答让我感觉有点无聊。她说她是残疾人。我真不知道她为什么要开这样的玩笑。她说这不是玩笑。她说她不完美。我说世界上没有完美的人。她说没有人像她那样不完美。她说她的身体有缺陷。“怎么我不知道?”我有点不耐烦地说。她的回应很冷漠,“因为你不知道。”她说。她说这是真的,她是有缺陷的人。我当然不可能相信她。但是,她为什么要这样说?她为什么不用一个讲得通的理由来拒绝我?
        我没有想到接踵而至的竟是她将近两个小时的讲述。“这是你肯定听不懂的故事。”她说。我不喜欢这种乏味的开始。接着,她提到了许多毫无关联的人事和场景。在我就快承受不了的时候,她突然将我带进了她的家庭。这是她第一次主动向我提起她的家庭。她对她家庭的回避曾经也被我当成是她的“特别”之处。她的讲述躲躲闪闪,含糊其词。她好像是故意不让我听懂。而且她吐字的速度极快,显然是不想给我留下任何反应的空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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