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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肯定听不懂的故事”

发布: 2012-5-17 22:12 | 作者: 薛忆沩



        她讲了差不多两个小时,一直讲到晨曦透进了我的窗帘。直到这时候,直到她突然挂断电话之前,所有那些听起来毫无关联的细节才突然联在了一起。我至今也不相信从她烟雾缭绕的讲述里浮现出来的最后的场面。但是,我听懂了……是的,那时她刚满13岁。是的,当时她正在家里的卫生间里沐浴。是的,他闯了进来。是的,他闯了进去……是的,我听懂了这个我至今也不相信的结局。
        我昨天一直讲到了这里。你还记得吗?这是你肯定听不懂的故事。我真的不想再讲下去了。
        我至今也不相信故事的结局,更不相信那样的事会发生在她的身上,或者说,会发生在我的“身上”。听懂了却不相信,这种矛盾的状态改变了战争的节奏和性质。我即将到手的俘虏逃走了。她突然挂断了电话。而我一动不动地躺在床上,躺了几乎整整一天,就像一名阵亡的士兵。但是,我的大脑不仅没有死亡,反而异常活跃。我疯狂地想象着那个最后的场面,所有那些毫无关联的人事和场景都历历在目,它们像带着身体污垢的洗澡水一样汇入了结局的阴沟。
        是最初的那一秒钟救了我。在夜幕降临之际,那一秒钟的神圣感觉突然重现在我的心灵中。整整一天野蛮的想象被迅速击溃了。我开始接受她的“残疾”,开始理解她的“缺陷”。我开始觉得正是她的“残疾”和“缺陷”造就了她的特别。生活对她的伤害猛烈地拉近了我们的距离。我发誓我要用一生来爱她,就像我在最初的那一秒钟感觉的那样。这崇高的爱促使我再次拨通了她的电话。但是她没有接。我不停地拨,一直拨到了第二天。她还是没有接。这是自从我对她发起第一次强攻以来从没有发生过的事情。我突然有不祥的感觉:她说我“肯定听不懂的故事”,会不会就是她绝望地留下的遗言?我迅速坐了起来。我必须找到她,将她从绝境中拉回来。
        就在我刚准备锁门的时候,电话响了。我冲进房间,冲动地拿起话筒。我知道是她,尽管她没有说话。“我爱你!”我对着话筒说,“我们马上结婚吧。”不知道等了多长的时间,我才听到了她的反应。“你真的不在乎吗?”她用我几乎听不到的声音问。“不在乎什么?”我故意用问题来回答她的提问,似乎是在炫耀我的毫不在乎。一个星期之后,我们手拉着手从设在市中心那家商场顶层的婚姻登记处走了出来。
        我明明知道这是你肯定听不懂的故事,为什么还要接着讲呢?你看你这么使劲地摇着尾巴, 你真的急着想知道接着发生的事情吗?她可没有你这么着急。
        她那天没有与我一起过夜。她说要等到正式的结婚仪式之后。她说那是她的原则。
        我们正式的结婚仪式非常简单。她没有通知任何与她有血缘关系的人,我也没有通知我家里的任何人。我们只邀请了几位要好的朋友过来。在附近的一家川菜馆吃过晚饭之后,朋友们按照惯例到我们简朴的新房去闹了一阵。但是不到11点钟,他们就陆陆续续地离开了。
        最后离开的是她最好的朋友。当她送她下楼的时候,我迫不及待地脱去了外衣,迫不及待地将堆放在床上的礼物都移到了沙发上。我站在门边等她,我的身体已经忍无可忍了。她刚推开门,我就迫不及待地将她抱了起来。我将她抱到床上,迅速剥去了她的衣服。在高潮到来的时刻,她用颤抖的声音不断感叹她的“幸福”。那颤抖和感叹带给了我极度的虚荣。一场旷日持久的战争终于结束了,即将降临的应该是充满诗情画意的和平。
        我们躺在床上情意绵绵地交谈了一阵。然后,她坐了起来。她说她想去冲洗一下。我在她走进卫生间之后,闭上眼睛,想好好回味一下刚才那登峰造极的虚荣。没想到这时候黑暗突然从天而降:从卫生间里传出的水流声竟突然变成了尖利的噪音,如带齿的匕首。它刺穿了我所有的内脏。我闻到了来自身体内部的浓烈的血腥味:那是遗憾?那是恐惧?那是绝望?我马上就清楚了:那是对“不完美”的遗憾、恐惧和绝望;那是对“不再能”完美的遗憾、恐惧和绝望。那时她刚满13岁,那充满童贞的沐浴却变成邪恶的诱惑,却诱惑了那个最不应该被她诱惑的人……这生活中的黑暗将我带进了黑暗的生活。我的心中充满了遗憾和恐惧。我绝望地想,在标志着开始的那一秒钟之前20年,一切其实就都已经结束了。我的身体因为这遗憾、恐惧和绝望而剧烈地疼痛起来。
        如果不是因为听到了那温情的喊声,这疼痛也许会慢慢平息,我也许还有可能重见光明。但是,我听到了她温情的喊声。“你不来冲一下吗?”她喊道,“你出了那么多的汗。”这是她从那一秒钟以来向我发出的最亲密的邀请。
        她的邀请将我剧烈的疼痛转化成了怒不可遏的岩浆。我粗暴地冲进卫生间,粗暴地将她抱起来,粗暴地闯进了她的身体。她对我的粗暴一点也没有感到陌生。她用完全的驯服回报我的粗暴。她的惊叹不仅没有给我带来虚荣,反而加深了身体的疼痛。我很清楚,这“更好”的一次已经不是征服,而只是被征服者邪恶的反叛。遗憾、恐惧和绝望重新占领了我的身体。伴随着这更深的疼痛,那个最野蛮的要求出现在我的头脑中:我要“最上次”,我要“第一次”,我要,我要……这时候,我意识到身体剧烈的疼痛永远也不可能平息了。和平没有降临:我从一场战争直接走进了另一场战争。
        那一次成了我们的最后一次。从第二天开始,她不再是我做爱的伙伴,而沦为了我作案的对象。 我不记得往她的脸上和身上吐过多少痰。我不记得多少次揪着她的头发将她的头往墙上或者桌面上撞。 她额头上的那道刀疤是我的罪证。她后背上的那块烫伤见证的也是我的疯狂。在真实的战争中,我从没有虐待过俘虏。我不知道为什么会如此虐待自己最柔弱的俘虏。
        所有留在她身体上的新伤丝毫没有减轻我身体内部剧烈的疼痛。我有时候觉得自己同样也是受害者。我受信息之害。我受诚实之害。为什么要让我“知道”那么多?为什么要跟我讲我“肯定听不懂的故事”?那些本来与我无关的“事实”,因为我的“知道”而变成了我终生无法摆脱的“现实”。她为什么要用信息的病毒将生活中的黑暗扩散到我的身上?爱是生命中最大的虚荣。它需要激情的放纵,而不是事实的约束。我对她的爱,起源于与她在扶梯上的相遇,它与20年前那个兽性的黄昏无关。
        我们的婚姻只维持了将近七个月。如果不是因为那位邻居,它或许还会继续维持一段时间,因为她不想张扬她正在遭受的虐待。那位邻居报警之后,“家庭暴力”不仅引起了法律的关注,还成了媒体上的话题。除了三次警方的调查,我们还被迫接受过一次报纸的采访。在调查和采访中,她关于“情节”的说法远没有那位邻居报告的那么严重。我当然完全接受受害者本人的陈述。而警察和记者追问暴力起因的时候,我始终都保持沉默。我还记得那位年轻记者对我投来的那种鄙视的目光。他当然不可能看到他的追问在我头脑中激起的水花。我疯狂地注视着在那水花里沐浴的身体,那没有“缺陷”的身体。我的沉默差点就变成了我的爆发。
        因为她与事实相悖的陈述,我被免予起诉。当然,我们的婚姻不可能再继续下去了。离婚的过程一直进行得十分顺利,可是最后的分手却意外地成了不欢而散。我完全没有想到她最后会突然说出那样的一句话:“我知道你会在乎的。”她说。在我听来,这不是柔弱的懊悔,而是冷漠的责备。我气急败坏地走开了。走了几步之后,我突然回过头来,对着她已经消失在人群中的背影吼叫着说:“你既然知道为什么还要让我知道?”
        我没有留下犯罪记录,却留下了恶劣的名声以及那些看得见的伤痕和看不见的伤痛。这就是我为什么要离开那个国家的原因。这当然也成全了我们的“缘分”。我们在一起生活快五年了吧。你都已经七岁了。换算过来,差不多都相当于我的年纪了。在这样的年纪,你还有你肯定听不懂的故事。这是你的福气。我也不想听懂。我也想听不懂。可是我还要等很久,等到已经完全没有记忆的时候,才会有你这样的福气。好了,不说了。我说好了要带你到山顶的树林里去。我昨天就跟你讲过,大自然里没有你听不懂的故事,你还记得吗?
        这是怎么了?你好像还是不想去。你怎么了?你怎么突然变得不像是你了?你好像被雨淋湿了一样。你这是想干什么?你不要这样。你不要舔我的脸……我知道了。我知道了。都怪你,你知道吗?都怪你一定要听你肯定听不懂的故事。你不要再舔了,我一会儿就好了。你好好坐着吧。让我给你讲完吧,讲完我就好了。
        从那“不欢而散”之后, 我就再也没有见过她了。我听说她后来跟一个很体贴她的人生活在一起。我不清楚那个人是不在乎还是不知道那个故事的结局,那个我至今也不相信的结局。我听说他们还领养了一个小女孩。我听说他们生活得很幸福。■
        原载《新世纪》周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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