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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联宝贝(上)

发布: 2012-5-17 22:10 | 作者: 陈昌平



        小于朝电视机的方向一瞥,斩定截铁地说,撒谎!
        但是儿子的话,却已经炸弹一样在心里轰隆爆响。他出去一看,可不是吗,小广场,小松树,老刘中断了一个月的节目,又开始上演了。
        是的,老刘又开始看风景了,身边又聚拢了一群孩子。那个双手举着望远镜、腰身佝偻的“雕像”又回来了。怎么会这样呢?!老刘怎么会有两个望远镜呢?小于一溜小跑地蹽回家,关上门,用螺丝刀嗖嗖嗖地拧开电视机后盖……望远镜安安静静地睡在里面。小于的智力无法解决这个问题了,也无法分析这意味着什么。他有点怅惘了、烦躁了。他觉得属于自己的一场秘密胜利被人又秘密地剥夺了、作废了。
        国际、国内照例发生一些大事,周围也有很多故事。前街的歌厅着火了,烧出了几个没穿裤衩的男女。楼上的俩口子离婚,热闹极了,男的打了小叔子,女的打了小姨子。街口出车祸了,肇事司机逃跑却被警车撞了……除了注水猪肉涨价之外,这些事情跟小于都没有多少关系。
        连续几天,小于都把一块带着肉丝的鸡翅扔在门口。他这可不是顺便的一扔啊。他把鸡翅楔在地砖缝隙里。这一天,老刘经过小于门前,顺子如小于所愿地挣脱主人,钉子一般啃在鸡翅上。老刘大声呵斥,顺子置若罔闻。小于闻声出来,看见老刘斜背着黄书包,手里拎着一袋蚬子。装蚬子的口袋漏了,汤水淅淅沥沥地洒了一路。小于找过一个塑料袋,殷勤地给老刘套上。
        顺子穿着红色狗鞋,像刚从凶案现场出来一样。小于夸奖正在嗅嗅闻闻的顺子,小伙子穿得真帅!
        她不是小伙子,是小闺女。老刘更正道,猛地一拽绳子,大喝一声,顺子!顺子被拽了一个趔趄,哀伤地离开了鸡翅。
        小于指着书包,饶有兴致地问,你这个望远镜,还是古董啊?
        嘁,古董算个什么?老刘不屑地说,这是革命文物!
        革命文物?!小于惊讶地问。他早就知道,老刘最喜欢的事情便是人们问他这个宝贝的历史。
        果然,老刘一拍黄书包,像是受到委屈一般地讲述开了。你知道第二次世界大战吗?你知道斯大林格勒保卫战吗?你知道攻克柏林吗?你知道苏联红军解放东北吗?你知道辽沈战役吗?你知道朝鲜战争吗——就是美国鬼子在错误时间、错误地点跟错误对手打得那场错误战争?你说,一个经历了这样硝烟战火的东西,不是革命文物是什么?!他的价值哪是古董能比的,恩?!
        老刘这一梭子,打得小于有点懵了。那、那二次世界大战的东西怎么到咱这里呢?小于觉得自己激动了。原来是这么传奇的宝贝啊!
        你是哪里人?
        我河南的,信阳。
        哦,那你就不懂这段历史啦。这话说起来,就长啦。老刘仰脸看天,骄傲地说,大连是光复的你知道吗?光复的意思你明白吗?一九四五年,光复那年,苏联红军解放东北,一举歼灭了日本关东军。关东军是日本最精锐的部队了,号称百万呵,但打不过英勇的苏联红军。结果,苏联军队在朱可夫元帅的指挥下,一举消灭了关东军。8月21日,也许是22日,或者23日吧,苏联红军进入大连。大连那时候不叫大连。叫什么你不知道吧?我告诉你,大连那时候叫旅大。旅大旅大,就是旅顺和大连的合称……
        那怎么就到你手了呢?小于着急地打断了老刘。 
        兴致正高的老刘被打断话头,不情愿地把目光从天上拿下来,脸上有了飞机被击落的表情。小于赶紧哈蹲下,殷勤地摩挲着顺子,同时昂着脸,渴望地看着老刘,嘴上忙不迭地说,你继续说,继续说。
        光复之后呵,大连就被苏联接管了。直到49年建国,苏军依然驻扎在旅顺。一直到1955年,苏联把旅顺归还我们。在旅顺期间,一位苏联军官把这个宝贝送给了咱们的一位解放军。于是这个宝贝,就随着解放军奔赴了辽沈战役,然后,又去了朝鲜战场,再后来……再后来这个宝贝就归我啦。今天太晚了,哪一天再讲吧。历史长着呢,哪能一天就讲完啊。老刘对着蹲着的小于,轻轻地拍了下书包,无限甜蜜,尽在脸上。
        来,吃点东西。小于摸出一根火腿肠。这是他专门给顺子准备的。他掰下一块,杵到顺子鼻子跟前。
        老刘收紧绳子,冷冷地说,顺子只吃狗粮,不吃别的东西。
        从顺子热切的目光里,小于看得出来,她是有意于火腿的。小于有了主意,从此之后,只要顺子经过自家门前,他都要骨头鸡翅什么的逗弄她、伺候她。几番交流,顺子再看见小于,虽然还是汪汪地叫,但汪汪的内涵和节奏却有了变化。以前是乱吠,现在则更像是打招呼了——官不打送礼的,况且狗。
        为什么对顺子这么好,小于自己知道。
        这一天,在《晚报》的《社区新闻》,他看到了一条新闻:金州镇锦绣社区注重对辖区的居民进行传统教育。里面介绍了一个叫刘国栋的老人。这条新闻还配发了一张照片,而照片正中间的人,正是老刘。
        照片上的老刘端坐在一群孩子中间,高举望远镜,在讲述着什么。他在讲什么呢?看表情,小于就知道一个大概了。一定是二战啦辽沈啦什么的。果然,在照片下面简要说明里,写着斯大林格勒和柏林什么的。问题是,他所说的这些话,都应该是对着自己的这个宝贝而不是他手里的那个望远镜说的啊?!再说了,谁见过老刘那么和蔼地对待过孩子啊——撒谎!
        小于盯了一眼报纸日期,从日期推断,老刘举的正是第二个望远镜。小于当即把这条新闻撕扯下来,揣在兜里,似乎要保留一份证据。
        如果自己的这个是真的,那么老刘的那个就是假的;如果老刘的那个是真的,那么自己的这个就是假的。小于简单地“辨证法”了一下。就在这一瞬间,小于下了决心,必须把那个望远镜拿回来。
        他觉得自己的决定充满了正义,类似于捍卫和保护什么的。
        四
        小于掌握了一个规律。隔上个把月,老刘都要出门洗澡。每次洗澡,都有儿子的车来接他。一般情况下,车子还没到,老刘便提早站在门口。车子来了,他也不急于上车,咳嗽几声,响亮地抽抽嗓子,啪地吐口痰,跟邻居打个招呼啦,总要磨蹭很长时间才上车。
        每次看到老刘走了,小于就有点紧张。他熟悉这种紧张的感觉,他知道自己想干什么。显然,洗澡是自己的机会。
        会不会是调虎离山呢?想了一会儿,他找到了最合适的成语。是的,应该叫诱敌深入。诱敌深入这四个字,像一串转动的警灯让他清醒起来了。是啊,磨磨叽叽地走,这不等于告诉别人,山寨空了吗?会不会是一个陷阱呢?!谁会有两个一样的望远镜呢?所以第二个望远镜就是一个诱饵。如果是诱饵的话,那么,现在老刘家门后面一定有警察,举着大棒子,累得胳膊都酸了,时不时地还要揉揉。
        我才不会中计呢。想到这里,小于得意地哼起一支歌。美酒加咖啡,我只要喝一杯,想起了过去,又喝了第二杯,明知道爱情像流水,管他去爱谁……哼着哼着,小于就忘词了,但这并不影响他继续哼唱。只是哼着哼着,心情就变味儿了。第一杯咖啡、第二杯咖啡,这让他想起了第一个望远镜和第二个望远镜……操!
        街头巷尾贴出了养狗办证的告示。社区也在挨家挨户地通知。据说这一回政府的决心很大。没有办证的狗,就没有户口,而没有户口的狗,皆在收捕之列。据说,收捕的狗将转弯抹角地被饭店收购,而被饭店收购的结果,自然就是被宰杀之后的凉拌和做汤了。鉴于不菲的费用,养狗人家都在商讨对策。大家形成的共识就是,政策像雨又像风,来得快,去的也快,躲过这个风头,就好了。
        老刘要把顺子送到乡下避难了。儿子派来了一辆车。老刘站在门口,脚下堆着顺子的生活用品,怀里抱着顺子。顺的样子就像一个出嫁的新娘,穿着镶着金边儿的红色马甲,脚下穿着绿色的鞋子,头上还扎着一个耸立的小爪鬏,浑身毛发洗得雪白,尾巴款款摇动,水灵灵的舌头伸出来,火苗一般一跳一跳,知恩图报地舔着老刘的脸蛋、胳膊和手指。老刘一边摩挲,一边喃喃安抚,避避风头,避避风头啊。
        本来,老刘是不准备上车的。但是顺子似乎预感到这是一次非同寻常的离别。她不停地叫唤。老刘把她塞进车里,她就从窗户跳出来……反复几次,老刘决定亲自送她下乡。
        老刘的走,是临时做出的决定。他把晒在门口的褥子收起来,回到屋子里换身衣服,又把门窗关好,还跟对面的老孙打了招呼。这才抱起顺子,从容不迫地坐进轿车,很响地关上车门。
        小于远远地望着。他知道,机会来了。
        门后面没有警察,更没有什么大棒子。跟上次不同,门上多了个插销。这对小于当然够不成障碍。
        悄然进屋,先来到防盗门前,把门反锁,然后开始寻找目标。他屏住呼吸,拒绝着饭馊和汗臭混合的气味。门后面没有,茶几上没有……他站在屋子中间,脑袋和眼珠急速转动着。很快,他就在茶几下面发现了黑色皮套。皮套、天鹅绒、望远镜……一个不少,还多出一块搽试镜头的鹿皮。屋内昏暗,借着月光,小于仔细查看着望远镜。他看不出手里的这个跟家里的那个有什么区别。
        这回,小于把望远镜连同皮套统统装入蛇皮口袋。非但如此,他还找到了一个空的皮套——这自然是自家宝贝的那个皮套喽。小于把这些统统收入囊中,有点斩草除根的意思。
        成功者总是意犹未尽。小于完成任务后,却没有走的意思。第一次,他有了点想了解老刘的冲动。呆三分钟,只呆三分钟,他对自己说。
        ——茶几。几张DVD碟片,好像都跟战争有关,《斯大林格勒保卫战》、《攻克柏林》。小于看到了碟片封面上有斯大林和希特勒的头像,两个人都留着胡子。
        ——床铺。一边摆着枕头和被子,另一边摆着一个浅浅的筐子。筐子里松软软地铺着枕巾。他怎么跟筐子一起睡觉呢?小于纳闷了一下,分析的结果,这是狗窝。爱狗如子的人跟狗一起睡。
        ——枕头。枕头中间软耷耷地陷落着。粉红色枕巾有点破了,绣着幸福生活四个字。
        小于趋前几步,手伸到枕头下面,一划拉,指尖碰到了一个硬物。他掀开枕头。一本旧的《舰船知识》杂志,厚厚地塞在枕头下边。小于轻轻掀开一页,看到里面是一张美女照片。他连翻几页,发现杂志里贴满了女人,有中国的,也有外国的,都是跟床铺、沙发和轿车有关系的表情,大都穿着少得不能再少的衣服,光腚露乳,蹶屁股,抛眉眼。有的甚至丝毫不挂,仅仅用发梢和五指遮挡、指引着那几个关键部位……小于烦躁地合上杂志。
        他拉开床头的抽屉。里面放着一小叠人民币。小于用指尖儿轻轻一拨,看出这是八张百元、三张五十和几张十元的。都是真币。小于把抽屉关上。
        他只是偷可以换钱的东西。他不偷钱。这是他的原则。
        当天,半夜起床,他把两个望远镜摆在灯光下面。两个家伙,完全一样。大小尺寸、材质颜色、磨损程度,几乎完全一样,连镜头边上的一行字母也一模一样。只有通过带子上隐秘划痕的差异,才能勉强区别出哪一个是真的、哪一个是假的。是的,虽然真假难辨,小于心里,还是把第一个当做真的,把第二个当做假的了。
        人生的第一次正式偷摸,便一举得手取得成功,这是小于想不到的。更让他想不到的是,这个成功竟然还需要靠第二次的偷摸来加固和维护。所以,这一回下来,心里早就没了第一次那种成功的喜悦,也不太紧张。他只是觉得很被动地、很无奈地做了一件应该做、也必须做的事情。 
        他还有点愁呢,如果老刘再有第三个望远镜怎么办呢?
        (待续)
        原载《花城》杂志2012年第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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