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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联宝贝(上)

发布: 2012-5-17 22:10 | 作者: 陈昌平



        一
        谁不知道老刘有一个宝贝呢?
        这是地处城市边缘的小广场。地势高,可以俯视周边城区。一片不大的空地,有一个残破的水泥花坛,有几棵干硬的松树。年前,社区在这里装了一台漫步机和两台肩部活动器,于是这里便成了周围居民休闲、纳凉的地场了。老刘每天都要去小广场溜达。右手牵着一条京巴,斜挎着一个洗得发白的小黄书包。老刘的宝贝,就揣在书包里。
        老刘既不玩麻将,也不打扑克。除了偶尔下下象棋,他最常做的,就是坐在小松树下面看光景。老刘看光景可不是一般的看啊。他的黄书包里装着他的宝贝呢。打开黄书包,里面是一方红色天鹅绒。上下左右展开,露出一个黑色皮盒。皮盒用盒身两侧的背带紧紧缠绕。绕开背带,打开盒子,露出来一个黑黢黢的望远镜。每次使用前,老刘都要拿一块鹿皮,从镜头的圆心,一圈一圈地向外螺旋搽拭。先物镜,后目镜,前后次序和搽拭的节奏都是固定的,匀速的,从来不变。
        拿出望远镜之后,老刘高擎胳臂,把宝贝缓缓套在脖颈上。因为这个宝贝,他佝偻的腰身便显得沉着了、苍劲了,有意义了。加上小松树的衬托,老刘甚至有了巍然屹立、运筹帷幄之类的况味。与周围举止散漫、语声喧哗的居民相比,他就像一尊庄严的雕像。“雕像”不时轻捻调焦旋钮,那派头,就像一位关注战场风云的将军。
        老刘看得有型有款,自然吸引了无数孩子围观。孩子的好奇和嬉戏,与老刘的庄严肃穆形成了鲜明对比。一旦有人靠近,顺子便警卫员一般汪汪吼叫。这时候,老刘便会半严厉半慈祥地呵斥一下。
        老刘的这个宝贝是怎么来的,没有人知道。零零碎碎的,人们只是知道这是一个老玩意儿,苏联制造的。一次,附近干休所的一个老人看中了老刘的宝贝,掏空了自己的口袋,拍出八百多块钱,又搭上了腕上的手表。老刘不干。老刘说了,就是一万块钱,他也不卖。
        老刘的话,博得了众人赞许。于是很多人都知道了,老刘的这个宝贝,是一万块钱也不卖的。
        每天放学,儿子都要经过小广场。只要看见老刘,儿子都要磨叽一会儿。儿子是个内向的孩子,他并不猴到老刘身边,而是保持一段距离,也不说话,眼巴巴地瞅着。
        老刘偶尔高兴,也会把望远镜递给孩子们看一眼。给孩子看的时候,他从不把望远镜放在孩子手里,而是自己攥着,端在孩子眼前。如果有哪个孩子企图摸一下、碰一下,老刘便脸一拉,倏地一下把手里的宝贝收回来。
        如果老刘谁都不给看,倒也罢了。问题是,老刘从来没给儿子看过。小于觉得,老刘对自己儿子太冷淡了,有点歧视。
        家境清贫,儿子很少过分要求。但是这一回,儿子央求道 ,爸啊,给我买一个望远镜吧!
        好啊,买一个就买一个。每当这个时候,小于都会爽快地说。只是他的爽快还带着条件,你什么时候能考进前十名呢?!
        前十名?对于力争中游的志鹏来说,关山重重。
        说归说,小于心里还是琢磨这件事的。前段时间,小于去市内办事,专门去了一趟家乐福超市。在屏幕闪动的家电区,他找到了望远镜专柜。玻璃柜子里锁着一排一排的望远镜,像一溜闲赋的军官。他刚看了一眼,眼睛就被价格牌上的数字蛰着了。德国,6800元。日本,3800元……这是望远镜吗?这是房价啊!他的目光瘫软下来。在柜子的最下方,他也看到了不太刺激人的“房价”。上海,1200元。云南,880元……即便这样的价格,对靠收废品为生的小于来说,也是天文数字了。
        这时候,小于还想不到,一周以后老刘的宝贝就落到自己手上了。
        二
        老婆跟着一个福建茶商跑了,小于带着儿子,磕磕绊绊地生活。他在这里租了一间门头房。十五六平米的筒子间,中间一夹,里面吃饭、睡觉,外面做生意。小于的生意是收废品,门脸小,收来的破烂只好堆放在门口。门口的人行道就是他的活动仓库。所以,小于特别注意跟邻邻居居搞好关系。见着熟悉和不熟悉的人,一律笑脸迎上,嘴上大叔大婶地叫,像遇到失散已久的亲人。
        但有一个邻居处不好。这个人就是老刘。老刘住在旁边七号楼。每天经过小于门前,从不答腔,脸上总是不加掩饰地显示着厌恶和不屑。至少两次指责小于占道,表情和语气非常城管。
        小于了解他的一些情况。一个人生活。每天都溜狗——狗叫顺子,比猫大不多少。每天都要出来买菜买报——《晚报》。不管刮风下雨,天天都要去小广场坐坐,固定位置——小松树下面,看报纸,或看光景。
        一日,老刘远远站在小于家门口,伸着指头,点了小于一下,嗳,我家里有点破烂,你跟我来一趟。
        好咧。小于爽快地回答,心里嘀咕道,我没有名字吗?操!
        顺子照例叫了一声,老刘照例呵斥一下。小于卷了根绳子,跟在老刘和顺子后面,心情愉快地往老刘家走。
        老刘家的小区,连个围墙和栏杆也没有。因为墙体渗漏,小区物业费多年无法收取。才十几年的小区,看上去已经老迈陈旧。老刘住一楼,楼道里贴满了治病、开锁的野广告。防盗门上一律贴着火暴的春联。老刘抠抠搜搜地摸出钥匙,打开门。
        门一开,扑出一股饭菜的馊味。老刘和顺子兀自进门,小于笑呵呵地站在门口,脑袋不动,眼珠却像遭到击打的台球一样叽里咕噜地扫来扫去。南北朝向,两室一厅,客厅昏暗逼窄……小于的目光倏地落到茶几上。那里有他想找的东西:望远镜。
        老刘背对小于,胳膊一抬说,你把这些东西拿走吧。小于顺着他的胳膊,歪头一看,墙角堆着一摞报纸。小于正准备过去。老刘大声道,把脚蹭蹭呵!
        小于蹭蹭脚,轻手轻脚地进了屋。他麻利地捆上报纸,拎了拎——也就小十斤吧,然后笑眯眯地说,谢谢啊。
        老刘一愣,你不是收废品吗?
        抠逼!小于明白了他的意思,从腰间取出手提秤。老刘凑到小于跟前,觑觑着眼,审视着秤盘上的刻度。你看,俺没宰你吧。小于高高地挑起秤。老刘的头几乎抵到小于的拳头上了。这当口,小于又扫视了一圈。他看见了南屋外面的小花园。小花园种着枝枝蔓蔓的南瓜。
        直到出门,他再没瞅一眼望远镜。他把他放在心里了。而且他认为,这个老刘、这个家,都配不上这个宝贝。
        傍晚,小广场聚集着不少乘凉的人。打扑克和看打扑克的,搓麻将的和看搓麻将的。老刘在下象棋——黄书包不在他身边。小于看了一会扑克,又看了一会麻将,甚至还为一个七小对叫了一声好。自然了,无论看扑克还是看麻将,他的眼角都盯着老刘。
        臭棋,棋力相当,所以场面胶着。尤其老刘,头抵棋盘苦苦思索。顺子趴在老刘脚下,困得奄奄一息了。
        显然,这样的棋局一时半会结束不了。这是毫无疑问的机会。小于慢慢悠悠地晃出小广场。夏夜,怕招蚊子,家家闭灯,居民楼黑黢黢的。小于轻手轻脚地潜入老刘家的小花园,推开虚掩的纱门,鲇鱼一般滑进黑暗里。
        依然是一股饭菜的馊味。站在漆黑的馊味里,他慢慢带上乳胶手套。待目光融入了黑暗,他一下子就看到了书包……不乱摸乱碰,注意脚印,快进快出,这都是他事先给自己设立的原则。但是今天,也许过于顺利了,他取出望远镜之后,还即兴发挥一下。他看到地上放着几穗生苞米。他顺手抓起两个,麻利地塞进皮套,然后用天鹅绒包上,再塞回书包。
        当然不能直接回家了。他朝着回家相反的方向,来到了一处繁华商业区。他专挑热闹的地方溜达。在烟火弥漫的烧烤摊,他奖励自己吃了五串羊肉串。是的,他得提防顺子。他得把气味甩掉。
        他用衬衣包着望远镜,外面又套了两个塑料袋。他把望远镜放在一个脏兮兮的蛇皮袋子里。吃羊肉串时,他用膝盖夹着袋子,手牢牢地攥着袋口。其实,他也知道,就算把这个袋子扔在街头,也不会有人打开看看。
        回家的时候,他的蛇皮口袋里已经快满了。除了袋底的望远镜,上面是他吃羊肉串时捡的易拉罐和塑料瓶。他轻轻地晃动口袋,口袋发出细细碎碎的声音。他第一次感到,破烂也是可以发出美妙声音的。
        小于是不拒绝小偷小摸的。电线、管材、扳手乃至酸菜和冬白菜……小于偷摸这些东西,基本都是灵机一动,然后顺手牵羊。偷的人即兴发挥,被偷的人也不伤筋动骨。所以这种偷摸,在他看来就不算什么事儿了。比起报纸、电台隔三差五披露的腐败案件,这简直就是老百姓之间的善意游戏了。
        但是像今天这样有计划、有步骤地偷摸,人生还是头一遭。而且头一遭便一举得手!
        所以有点紧张。所以无比兴奋。而且,这种紧张与兴奋因为首战告捷,瞬间便升华了。小于一高兴,喜欢使用报纸上的成语。他觉得成语正规、大气、庄重。今天,小于觉得自己配得上成语了。他想了半天,想出两个成语——探囊取物和小菜一碟。想了想,第二个不太像。不过好事成双,就凑个数儿吧。
        如此顺利地探囊取物,怎么不让人欣喜呢?况且,他在皮盒里放了两穗苞米。一想到老刘骄傲地打开书包、骄傲地展开天鹅绒、骄傲地打开皮盒……那会是怎么样的情景呵?他会举着苞米吗?他在苞米里会看见蓝天白云吗?当然不会了,他苞米里顶多能看见苞米粥和苞米花……每每想到这个细节,他都抑制不住地想找一两句成语。小于觉得一坨一坨的幸福塞在心口,堵得难受。
        焰火绽放,灿烂无声。小于禁不住想,老刘报案了吗?警察调查了吗?警察开始挨家走访了吗?……这种猜想,小老鼠一般啃食着内心。他多么渴望了解老刘的反应啊!就像买了彩票,谁不惦着开奖结果呢?
        经过观察,表面看去,老刘没有任何变化,依然溜狗买报纸什么的,依然挎着那个黄书包。只是,经过小于目测,黄书包明显没有先前那么饱满。而且,老刘有两天没到小广场了。就算到了,也不站到小松树下面……小于忍不住了,有意把一摞破纸壳儿摆在人行道上。他倒不是挑衅。他只是想跟老刘蹭话说——即便老刘像城管那样指责他非法占道。
        但是他遗憾地发现,老刘没有斥责。面对横七竖八的破纸壳儿,他只是悄无声息地绕了过去,甚至顺子也没冲他乱叫。不是说狗鼻子灵吗?你主人的那个宝贝就在一墙之隔的屋子里,你闻到了吗?!
        有一天,小于实在忍不住了,问儿子,最近看见你刘大爷了?没有啊,儿子说。你跟你刘大爷要望远镜看看啊。小于恨不得这样说。
        但是不能呵,这是他的纪律。 
        三
        夏夜燠热,没有一丝一毫的风。儿子霸占了电视。小于坐在门口乘凉,无聊地看着街上昏暗的光景。他突然想干点什么了。
        他觉得自己该做一件事了。
        探囊取物一个月,小于把宝贝藏在一台废旧电视机的后壳里。在电视机上面,又层层叠叠地压了些杂物。这个月,小于动也没动望远镜。但是,今天晚上,他觉得可以享受一下胜利果实了。
        他把望远镜装进蛇皮口袋,朝附近的南山走去。南山是山吗?其实就是一个大土堆,树木低矮,无花无果,支棱着输电铁架。小于吭哧吭哧地爬上顶部,隐蔽在一丛相对茂密的小树林里,四下张望并倾听,确认无人了,才蹭了蹭手,从袋子里请出望远镜……这是他第一次使用这么高级的宝贝。
        平日寻常普通的世界,一瞬间放大了、暴露了。镜头里的世界清楚无比、毫发毕现。他先是看到了小广场的人们。散步遛狗打扑克搓麻将。社区组织的红歌会正在举行,一群人在参差不齐地唱着《团结就是力量》……小于几乎看得见他们脸上的油光。嘿,这就是一个巨大猫眼啊,你看得见别人,而且放大了看,别人却不知道你在看他。
        蛐蛐弹唱,蚊蝇舞。小于幸福地举着“猫眼”。相比之下,他更愿意欣赏另一种风光。他把镜头转向居民楼,一个窗口一个窗口地逐次移动,如同庄严的检阅。炒菜吃饭看电视嗑瓜子写作业打孩子……小于甚至看到了做爱。他开始以为两个人在打仗呢,细看之下,才发觉这是“睡觉”,只是动作有点怪。
        他觉得也应该奖励自己一下了——明天去站前发廊找那个川妹子。
        只是,小于的喜悦第二天便挨了当头一棒。
        儿子放学回家。一进门,看到他汗湿湿的样子,小于厉声道,怎么又晚了?就知道玩,玩能上大学吗?!他谴责儿子是不需要回答的。但是儿子回答却吓了他一跳。儿子喜滋滋地说,今天我看望远镜了。
        望远镜?怎么看望远镜?拿什么看望远镜?这一瞬间,小于有点语无伦次了。
        刘爷爷的望远镜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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