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沉浮

发布: 2012-3-15 18:25 | 作者: 陈河



        对于李付营长内心对这件事的评价我们无法知道,我们也无法知道当年李付营长是不是就用许柳观的方法在军衣里面吹气的,他后来一直没说这个事。但是他对许柳观发现的方法的态度让我们吃惊。他突然变得怒不可遏,狠狠把大伙训了一顿。他说这种弄虚作假的方法根本不可以用,部队的训练就是要从难从严,我们就是要靠自己的硬功夫去参加比武。当时我们的集训队还有个领队,是军分区一个参谋。他对于许柳观的发明挺欣赏,曾向李付营长建议吹气的办法值得一试,
        武装泅渡毕竟是比赛,只要符合规则就行。按照目前的规则并没有禁止吹气这一条。但是李付营长坚决不答应。为了让我们死了这条心,他拿起剪刀在我们的训练服装的后背剪了个十字口子,这样就存不住气了。于是一切又回到了原来的办法。李付营长处理这件事的异常态度让我们难以理解,也许是这事触犯了他记忆里面某些最神圣的东西?
        不过我们当时并没想到这件事会影响最后的比赛成绩,更多的只是想让比赛的过程轻松一点。说真的,那个时候我们的训练水平已经非常高,一千五百米的全副武装成绩只需一小时十分左右。我们在李付营长的开导下,明白了即使用吹气的办法,也不可能提高成绩了,因为背着个气袋会增加阻力,所以大家就不再去想吹气的事了。到了出发到杭州省军区比赛的之前,我们的状态非常地好。我们有了一套非常好的编队技术。这就像天上的大雁一样,领头的那只会受到气流的压力,跟在后边的会借领头雁开出的气流前行力。我们分为两个梯队,六个实力比较好的会轮流在前面领头,各冲一百米后换领头人。李付营长见过大场面,他预言我们这样的训练水平肯定是没有对手的。出发之前,军分区司令亲自来见我们,给我们打气。他说我们是东海前线的部队,守着好几个海岛和漫长的海防线,游泳应该是我们部队的特长项目。司令员那天高兴,说他就只认得第一名这个字,第二名就意味着失败。得了第一他就给我们记集体一等功。我后来知道集体一等功是很高的功勋,这个立功集体里的人通常在入党提干等问题上得到很大优先。因此,那个时候我都觉得自己有一只脚已踏入党内了。
        这一年的七月份我们来到了杭州,住到了劳动路省军区招待所。省军区有两个招待所,一个在西湖边的叫华北招待所,只招待团级以上的干部,劳动路则是所有官兵都可以住。我们到达之后,其他部队的武装泅渡队伍也都先后到达了。在吃饭的大饭厅里我们都在观察着对手,他们也在观察着我们,不过,一支队伍的游泳水平凭他们吃饭的样子是看不出来的。
        比赛的地点是在杭州艮山门的城河里面(而不是我先前想象中的西湖中)。那天我们早早就到了比赛场地。在河的东岸上搭着一排长长的看台,上面坐着省军区和南京军区的首长,那时候很多长征干部都还在职,首长们个个戴着墨镜,十分威严地坐在看台上。部队又回到了大比武的年代,这一定让他们十分高兴。在一个不是很长的开幕式之后,武装泅渡比赛就开始了。
        由于武装泅渡1500米的比赛是个消耗体力极大的运动,像是马拉松似的,所以比赛就不搞预赛决赛,就一场决胜负。参加比赛的有十几个师级单位的队伍,一声发令枪响,所有的队伍就同时出发了。
        在经过最初的一阵你争我赶的混乱之后,我们的队伍很快成形了。12个队员一个紧接着一个,借助前面队员的滑行出的水流引力,而不让别的队伍人员夹入其中。我们在前面领头的会全力冲击100米,然后让开来,退到队伍尾端,始终让第一个领头的人处于冲击状态。在游出400米左右,我们的优势开始出现,其他的队伍被我们远远抛在了后面。
        接下来的一段,按照事先安排的策略,是一段平稳的保持体力的赛程,因为经过最初的争抢,队员的体力消耗很大,现在得平均使用,为后面的一段冲刺准备能量。然而在600米左右,有一支队伍渐渐跟上了我们。这让我们感到了压力,于是领头的又开始全力冲击,想把追上来的队伍甩开来。武装泅渡最苦也就是这个时候,因为体内开始缺氧,但我们都知道这是应该拼搏的时刻,我们奋力前进到了800米处,后面的那支队伍没有追上我们,但是紧紧跟随着我们,他们的领头的人快接近我们的殿后的队员。
        900米处,我开始了领头。说真的,我的体力已经消耗得差不多了,心肺和血液都缺氧,可能脑子也缺氧了,有点神志恍惚,意识里出现了大海,幻觉中那个小机要员在无边无际的大海漂流着,他得不停的挣扎才不会沉入海底,那种坚持比死亡还要苦。我觉得自己实在坚持不住了,只想着放弃、放弃,只要我一松手就可以从极度的缺氧中解脱出来。但我不敢,只是咬紧牙齿向前,终于看到了1000米标志。我就腾开来,让后面的许柳观接替我领头。我退到了队伍的最后一个,就是在这个时候,我看到了跟在我们后面的那支队伍的领头者的脸。那个家伙的脸居然能对我微笑。然后我突然发现了:他的后背鼓出了一个圆鼓鼓的气包!不止他一个,他后面的整个队伍每个人的后背都鼓着气包,像一队浮在水面的乌龟。天哪!他们在使用着我们已经发现而没有使用的吹气技术!
        接下来的情况可想而知。他们慢慢地追上了我们。有好几百米的时间和我们是并驾齐驱的。我能看到他们是如何运用这个战术的,当有的人背上的气包渐渐瘪下去时,我看到那个小子就会像鸭子一样倒栽葱扎下水里,往衣领里吹气,等他付出头来,那后背的气包又鼓出来了。这一套和许柳观的发明的完全一样,但是我们没有去重视它,在还没对它进行认真研究的情况下就放弃了。
        但是我们还没有感到自己会输,因为有几百米的距离我们一直在和他们相持,有时超越他们,有时落后一点。我们有段时间甚至觉得会赢他们。真正让我们悲惨的是最后两百米。这个时候我们几乎已经被他们耗的筋疲力尽。而这个时候,我们发现他们的后背的气包不见了,他们是主动把气放掉了,开始了冲刺。由于他们在前面的一千多米借助气包省下很多体力,当他们一开始冲刺,我们根本无法和他们抗衡,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们的队伍蹭蹭地上去,把我们甩在后面。而他们到达终点时,谁也看不见他们曾经背后充气的把戏。
        我们失败了。 李付营长犯了一个错误。就像中国人坚持自己是纸张火药指南针的发明人一样,其实没有中国人的发明,其他种族的人也早晚会发现,可能是同时,还可能更早。李付营长以为这个往军衣里吹气方法只是许柳观的发现,而忽略了同样的事情其他部队也会发现。但事情可能还不是这样,这个发现他也许在五十年代的那次海难中已经运用过,他只是把它深深地埋藏在心底。谁能说得清一个人内心深处某些难以言状的事情呢?
        那一次回到了自己部队之后,一号首长非常生气。对于他来说,只有第一名才是赢了,第二名和最后一名没什么区别。于是武装泅渡游泳队一回到部队就彻底解散了。我们回到了连队,之前梦想过的集体一等功成了泡影,付出这么大的辛苦没给我们带来一点好处。我后来又吃了很多苦,不知挑了多少大粪,做了多少好事才在退伍之前跌跌爬爬入了党。至于那个李付营长,从分手之后就再也没有一点消息,奇怪的是,这么久的时间我再也没有想起过他,如果没有今天在普陀山的餐厅偶然遇见他,我估计这一辈子是永远也不会去想起他的。
        由于李付营长不愿意承认自己的过去,我无法知道那年和他分手后的他的情况。我只能按照现在的情况去猜想他所遇到的事情。他带队的武装泅渡队伍比武失败之后,他在部队的神话就结束了。之后的一年里部队开始大裁军,他的文化、年龄、性格都对他不利,估计他就是在那个时候转业回到苏北家乡的。我知道七十年代末八十年代初苏北还是很落后穷困的,那里是革命老区,在军队里的老干部多得很,像李付营长这样的官职的人转业了有的都得回生产队里去,。如果进一步推测,也许他的性格脾气和那里的人也不适应,一定是过得很艰难。大概是在九十年代中期,中国的人口开始了流动,当大量的民工都开始南下进城的时候,李付营长终于也守不住了,也回到了南方的东海边。我觉得他不会是为了挣钱,这人活得拧巴,他只是想回到记忆里熟悉的地方,像某一类的候鸟。但是他不可能回到原来部队所在的地方W州。他所熟悉的只是部队生活,所以他会在离原来的部队不是太远的普陀山的这家部队餐厅找到一个清理盘碗的小工的杂活儿干起来。  
        是的,我现在明白了。他为什么会不承认自己身份的原因了。一个五十年代初入伍的老兵,一个七十年代的营职军官,一个曾经独自在海上漂流战胜死神的人,怎么愿意在一个曾经是他手下士兵的人面前显示是在干清理残羹剩菜的杂工呢?还有一个可能是,他在这里干活,一定知道这个餐厅所做的小螃蟹换大螃蟹的把戏。他一定是觉得这是件可耻的事,所以他否认了自己的身份。我相信,他不会是对我一个人否认他自己的过去,看他的样子十分地镇静,一定是经过很多次同样的境遇。因为在普陀山这么一个地方,他肯定会遇见不少故旧,他一概用这样的办法对付了。 我的饭吃好了。我有点后悔刚才贸然打扰了李付营长。我知道他的表面虽然这样平静,但是他心里的滋味 一定会比我更难受。
        一小时后,我坐船离开了普陀山。
        然而看着在海上渐渐变小的普陀山,突然有一个念头袭上我心头:也许我真弄错了,他只是一个和我记忆中的人一模一样的别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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