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沉浮

发布: 2012-3-15 18:25 | 作者: 陈河



        一九七七年初底我应征入伍,在南方一个炮兵营里当新兵。新兵连一结束,那种新鲜感就没有了。那一年四人帮刚倒台,罗瑞卿重新掌管军队的训练,又开始了六四年搞过的军事大比武运动。那个时候什么都可以比,汽车走钢丝、不用瞄准镜打迫击炮、蒙着眼睛操纵坦克,至于普通的打靶拼刺刀则不用说了。我下连队不久,就遇上军分区要挑选武装泅渡比武集训队。我听老兵说,参加比武是个进步的捷径,如果你获得了一个比武名次,那么以后提干入党就方便了许多。我对提干没兴趣,但入党还是我的目标,因为过几年退伍回家,是党员的话工作分配会好得多。连队的生活和训练都很艰苦枯燥,伙食也很差,经常要挑大粪上山种菜,到外边参加比赛总会有意思得多,所以我就报名去参加武装泅渡选拔了。我轻松地过了本营的预选,然后去参加军分区在飞云江上的着装负重选拔。我从小就在江河里游泳,长距离游泳是没问题的,但穿着军装背着步枪手榴弹在江流中游泳从来没有试过。那天我们这些参加选拔的人坐着小嘎斯军车来到了瑞安的飞云江边,天气非常糟,刮着大风,江上的黄水翻着波浪。我们在大风中穿着大衣缩成一团,被机帆船载到江中央,命令一下,不管三七二十一我们背着步枪手榴弹扑通一下就跳入了江中。我一跳下水马上沉了下来,那枪和手榴弹直把我往下压,我喝了好几口咸涩江水才浮了起来。四月份的江水还刺骨地冷,我觉得呼吸十分困难。突然,有一个漩涡的水流要把我卷走,死亡的恐慌使得我拼命抓住一只指挥员坐的小船船舷,接着就发生了被船上的李付营长一脚踹下去的事情。
        不过,经过好几场的选拔赛,最后我还是被选中了,和其他十几个游泳好手组成了武装泅渡集训队。我离开连队,来到位于景山脚下的军分区教导队集训,准备参加两个月之后举行的省军区武装泅渡大比武。而武装泅渡的总教练就是这个李付营长。据说他是武装泅渡专家,来自洞头29团的南麂岛守备营。
        毫无疑问,接下来的训练是魔鬼式的。每天早上起床号一响,我们就要打个滚起来长跑。跑了几公里之后,就跳入一条叫将军河的河里面。这条河很窄又浅,两边是种着西红柿黄瓜的菜地,早晨农民从城里运出的大粪船也从这里密集经过。我们要在这水里游上几个来回,有粪船经过时,那些因船摆动而溢出来的粪团就擦着我们的脸而过。
        这只不过是早晨的小运动量活动。早饭过后,我们坐着军用卡车到一个叫九山湖的地方训练。游泳的距离是三千米全副武装。一支五六式步枪、四个手榴弹,军帽,腰里别上一双解放鞋,水壶里要装满水。李付营长在橡皮艇上督促,谁游得慢了他用竹竿抽打。有的时候,李付营长还要给我们加沙袋。在三千米的负重之后,会有五百米不负重的放松,那种轻快真的像鸟儿一样会飞起来。那时我们的军装已是涤纶(的确凉)布料,水一浸会发硬。在我们的双臂以下的两胸侧,会和发硬的衣料摩擦,每次上岸之后,经常是鲜血淋漓,而且那种疼痛极为让人难受。
        不下水训练的时候,我们要在岸上练习基本动作,练拉橡皮筋,还有杠铃什么的肌肉训练。这样过了几个星期,我们每个人都患上头痛症,夜里睡不好觉,老是做恶梦。李付营长于是放了我们一天假,说这是因为大运动量水上运动造成身体缺氧了。他带我们去西山一个老百姓的澡堂去泡热水澡。果然在出了一场大汗之后,大家头疼好了些,不过几天之后又缺氧了。星期天李付营长从司务长那里退出了伙食费,自己加点钱,带我们到城里的馆子里吃了一顿丰盛的饭。他喝了一点小酒,给我们说起了学好游泳是多么重要的一件事情。他说了一件悲惨的海上沉船事件。
        五十年代中期,我们军分区所管辖的洞头岛是重要的海防前线,许世友司令几次来视察过,那岛上的女民兵的故事后来还被写成了《海峡》电影。那个时候交通条件很不好,来往洞头岛的只是一条木帆船。因为海上还有国民党零星残余部队活动,这条木帆船上有一个排的解放军随船武装保卫。坐船的地点是在东门株柏的军分区船队码头。每个星期只有一班船。在11月的一天,木帆船载着百来号人出发了。大家挤在舱内,船在风浪里前行。
        半天之后木帆船经过霓屿岛一带。这一带水域比较浅,有许多国民党留下的钢铁沉船。船在风浪里颠簸,船上一些北方来探亲的妇女和孩子开始呕吐。那些解放军已习惯了海上的风浪,凑在一起打扑克牌,打得兴高采烈大叫大喊。可能是天气恶劣的关系,那个老大看不到可以定位置的太阳,略微偏离了航道,结果木帆船的底部被一艘铁沉船的桅杆划开一口子,立刻有水柱冲进了底舱。船老大件见势不妙,赶紧去上面向船上的最高指挥员排长报告。可那个排长打扑克正在兴头上,头都不回说怕什么?你们把口子堵上不久没事了。那个老大是个成分不好的受管制分子,不敢多说,只得回头叫几个船工堵口子,但根本无济于事。到了解放军的排长感觉到船在倾斜的时候,底舱已经全部进水了,堵口子已为时已晚。这个排长让船上的人对天开枪,传达信号,希望附近的船只或者岸上的人来救援。然而在那个风浪很大的天气里枪声根本传不了多远。那个时候船上是没有无线电台的。
        天开始黑了下去,船已一半沉入海里,获得援救的希望已经破灭。这个打扑克延误了补救时机的排长如梦初醒,知道要出大事了。不过这个时候他倒是显出了军人的本色。船上只有一条舢板,可以坐十个人逃生。他说凡是小孩子和来探亲的女同志可以上小舢板,还有一个送达重要信件的小机要员也要上去,其他人只能留在船上了。这船上其实还有好多个在岛上工作的女同志,这位排长也很想让所有的女同志逃生,可是女同志如果都上去,舢板根本坐不下来,所以他只能让女家属逃生。这个时候有一个年轻的姑娘开始了哭泣,因为她是县委的打字员,所以不能上小舢板。那个排长问她为什么哭?她说自己已经怀孕了,为了肚子的孩子而哭。此时舢板上的人已经坐满了,即将离开渐渐下沉的大船。正在这个时候,只见那个机要通讯员从舢板上爬回大船,摘下一直套在自己脖子上的牛皮机要文件公事包套在女打字员的头上。让她坐到舢板上,去替他完成送达机要文件的任务。那个排长看着他的行为,没有阻拦他。于是舢板就离开了大船。
        没有多久,那船就沉入了水中。那个排长是陕北人,不会水,始终还背着枪,马上沉入海底了。船上共有七八十号人都漂到了海上,在漆黑的海面上互相看不到人。大部分人很快沉了下去。那小机要员是个海边出身的孩子,会游水。他在船沉下去的一霎那间把自己腰带扎紧,让自己趴在水上游动,不让自己沉下去。他就这么一直游着游者,不知过了多久,看到了海上出现了星星,他认得启明星的方向,知道向那里游去会是陆地。在后来的两天多的时间里,他就这么游着游着,有时都睡着了,可是还是没有沉下来,感觉自己被一种浮力托着,好像自己被海水泡得发胀成圆球似的棉衣里面充满了气。就是这样,他在两天之后,终于游到了岸边,被几个渔民救起。当他最后到达洞头岛时,那里已经捞起了七八十具尸体,还有的被冲入了大海,再也没有下落。       
        李付营长讲完这个故事,我们都觉得有点不可思议,对于那个两天两夜在海上漂流的小机要员我们感同身受,因为我们自己现在每天也都是漂在无边的苦海里,而且比他还多了步枪手榴弹。那天我们一直在想着这件事,晚上熄灯号过后,我们还在黑暗里议论着小机要员的事。起先我们都对小机要员把公事包交给女打字员一事感兴趣,猜想那女打字员是怎么怀孕的?是谁搞大她的肚子?是不是机要员自己搞的?但这个事情李付营长讲故事的时候已说清楚,这个机要员以前根本不认识那女打字员。于是我们就讨论小机要员怎么会有那么大的浮力,他身上的那神奇浮力是哪里来的?是不是他有救生衣?可李付营长说过那时根本没有救生衣。于是我们想一定是海里的神仙觉得他是好人,暗中保护了他,也许干这事的就是孙悟空。要是我们在武装泅渡中也有一种力量托浮着我们该有多好,那我们就不要整天处于缺氧状态了。那一天夜里,我们中间好多人都做着很相似的梦,梦里被一种很轻捷的力量托浮着在海面上漂浮。还有一个家伙的梦有点怪,说他梦里是一条美人鱼在水底垫着他的身体,那美人鱼模样像是那个女打字员。他醒来后赶紧去换短裤,因为做梦时遗精了。
        过了一些日子,我们知道的事情越来越多,原来李付营长说的那个故事里的小机要员就是他自己。这么一场海上的惊险让他当时出了名,一是为了他把生的机会让给那个女打字员的英雄行为,一是为了他出色的游泳本领在海上漂流多日而生还。这件事让他提了干部,后来在六四年的大比武中他大显身手,代表南京部队参加过全军武装泅渡比赛,受到过朱德等人的接见。知道了这个传奇,我们对李付营长顿生敬意。
        按照李付营长的入伍的军龄,加上他参加过全军比武的经历,他现在至少应该是在付团级的职位上。我们听说他上不来的原因是他的文化不高,以前机要员就是要选没文化的,这样可以保证机密不会泄漏。另外还因为他性格太倔,老是和领导抬杠。据说有一次团党委已决定提他为守备营的营长,这期间团长等人和他一起到分区机关学习开会。周末一天没事大伙打牌,他和团长搭伙。在关键时刻,团长出错一张牌,把本来该赢的一局牌给输掉了。
        “你这个傻逼,怎么打牌的?”李福营长涨红了脸大骂,为失掉的这局牌痛心不已,忘记了搭档是自己的上级。团长被他骂得没得反应,一个部下这样骂他,还是当着警卫员的面,让他憋得脸色发紫,喘不过气来。半响,他才从嘴里蹦出一句话:
        “我操你奶奶!”
        “我操你姐姐!”李付营长立即回骂。这一骂,就把他升为营长的事情泡汤了。后来我们还知道,现在部队在搞干部年轻化,他这个年龄再不上到正营级,就得要转业回老家了。
        过了些时候,我们把小机要员漂浮在海上的事给忘了。但队里有个叫许柳观的家伙一直还在琢磨这个事。他和我是一个连队的,在炊事班烧火。他的家是太湖边的渔民,水性很好。我觉得他还是个非常狡猾的人,他在军分区选拔赛的时候一直跟在我的身后,利用我身后的水流惯性。而到了终点之前,突然发力超过我。我一直记着他的恨。。我整天都觉得他在搞鬼点子坏脑筋。他确实会玩一些奇特的点子,比方说,他会往湿水的军帽里面吹气,湿过水的布料会变得不透气,整个军帽的里布会鼓胀起来,使得军帽变成一个一边绿一边白的布气球。我们抱着这个球状物,就可以浮在水面。有时候还用它来当水球打。
        许柳观就睡在我的旁边铺位。有一天夜里,当我一觉醒来,看到他还睁着眼睛在黑暗里闪着亮光。我问他干嘛把眼睛睁得卵蛋一样还不睡觉?他说自己在想事情。我说深更半夜你想什么鬼事情?他说还在想小机要员在海里没有下沉的事情。他觉得李付营长说的浮力是存在的,可能就是他的棉衣里面保存了气体,使得棉衣成了气球一样。他在那个被吹起来的湿水军帽里得到启发。因为身上的军衣也一样,湿水后就可以把气给包住了。
        接下来的几天,我发现许柳观整天鬼鬼祟祟在捣鼓着。这几天李付营长正好不在,他的老母亲去世,他回苏北老家去奔丧事。许柳观一边游,一边想往军衣领口里面吹气,可气都跑出来了。但是经过一两天的琢磨,这个家伙找到办法了。他在吹气的时候整个上身沉入水里,然后在水里拉过领口把肺里的里吹出来,这样气就跑到了军衣的后背,而后背的军衣因为湿水了不透气这样气就被包在里面,鼓起来就像个圆球一样。这样的结果是他的浮力大增,游起来来省力多了。这个办法并不难,很快大家都学会了。我们在梦里面梦见过的神奇的浮力就是这样的。
        五天之后,李付营长匆匆办了老母丧事,回到了集训队。他看到在水里训练的队伍每个人后背有一个圆鼓鼓的气包,惊讶地问是谁教他们的?大家都说是许柳观。许柳观则说是李付营长自己教他们的。他说的那个小机要员的衣服里面有气这事启发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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