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未亡人的三城记(下)

发布: 2012-1-27 00:11 | 作者: 云从龙



        不过,生活并不尽是气定神闲的悠然自在。芬是一个人缘极好的人,她在家庭中能得到晚辈的尊敬,也能处理好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在家庭之外更是一个受人爱戴的长者形象。但是,人无完人,总有一些令她感到尴尬的事情,这便是她与嫂嫂的微妙关系。
        虽然芬在心理上一直视兄嫂如父母,但芬毕竟是旅居在兄嫂家中的客人。哥哥自然会对妹妹多加照顾,但时间长了,嫂嫂未必会恭恭敬敬,一则因为婆媳、姑嫂向来是家庭中最为复杂的人际关系,况且嫂嫂要对付的是这一大家人的饮食起居,随着时间的推移,难免会因为“多一双筷子多一张嘴”这样的事情发生不快。所幸的是,不管怎样,芬都没有与嫂嫂发生直接的冲突,仅仅是一种心理上的紧张和敏感。“我们先吃,嫂边吃边埋怨,气越来越大,正好志勇碰上了晦气,又争吵不下。最近这些不愉快的情况时有发生。我重新考虑这种情况,我似乎不宜久留。”(1992.2.22)芬在此所说的“这些不愉快的情况”究竟所指为何,日记中并未详细说明,但从日后姑嫂间的关系变化来看,应该与家庭用度开支等问题有关。因为这件事之后,嫂嫂曾为芬买过两盒人参蜂浆,芬当即表示“白吃还不算,再吃营养让他们颇费,岂有此理!”(1992.4.25)看来她十分明白这其中的道理,后来儿子环又专门托亲戚给芬带来现金一千五百元,芬表示“这样手头就更宽裕些,支配就方便多了!”(1992.7.3)从这些零星记录来看,芬对涉及钱物方面的事情似乎极为敏感和小心,她虽然住在自己的亲哥哥家里,但在经济上也没有要依附他们的打算,而是“自己支配”,这其中的奥妙,恐怕与嫂嫂这个当家人有莫大的关系。更为微妙的是,在芬写及淘米烧饭之类的日记里,有两则居然写的极其隐晦,而又无一不与嫂嫂有关:
        “我在家淘米挑米,嫂临出门关照我不要先煮饭,也许怕……”(1992.5.27)
        “下午临吃饭前泽莹三口到,结果嫂又赶紧加菜,幸好饭还有多,否则……”(1992.6.28)
        在芬的日记里,极少会在一则日记结束后用省略号,但以上两处却是例外,而且都涉及了“饮食”、“口粮”的事情,那么,这些被芬省略掉的内容到底是什么呢?是故意的,还是无意的,是否嫂嫂有嫌弃芬的意思?这一切,因为这两个省略号,而变得格外意味深长,引人揣测!
        最有意思的是,嫂嫂有一段时间里,似乎十分喜欢包饺子,而芬恰巧因为身体因素不能吃饺子,于是在芬看来,“上午嫂又准备饺馅的佐料,晚上可能要吃饺子,果然如此。·······夜里(上床后)胸腹鼓胀难忍,怀疑是他们的面和得太硬,吃后总感腹胀,因此每吃面食我总不敢吃饱。”(1992.6.3)姑嫂之间的这种微妙关系,使得芬十分敏感,虽然自己的身体不适和吃面食,但身为客人,不方便言说,只能忍受腹胀之苦。但从另一个方面去推测,作为嫂嫂本人,难道对芬的身体状况一无知晓吗?似乎也没有这种可能性。那么多吃饺子,是否算是对芬的“另一番款待”呢?谁也不知道!
        只是所有微妙的“太极”,也只能到此为止。哥哥虽然不怎么管家里事,但他毕竟是一家之主,没有人敢挑战他的权威,芬有哥哥“罩”着,虽然有些微小的摩擦,终究也是一笑了之。况且对于阅尽世事的芬来说,处理这么一点人际关系,还是没什么问题的。
        除去这些,还有一点便是晚间观看足球赛。笔者在整理这本日记时,感受最多的是芬的严肃和对于家庭的责任,但无论如何也想不到芬还是一个足球迷。在芬的日记中,最早提及观看足球比赛是在1991年11月25日:“晚饭后,看足球赛。”——仅仅七个字。而到了次年6月22日,却因为看欧洲杯比赛而破天荒地熬夜:“晚饭后除看连续剧外,欢看欧洲足球半决赛,瑞典VS德国,后者将进入具塞资格及冠军赛,看到12点才结束。”(1992.6.22)第二天晚上,又继续观看:“晚上嫂早寝,我和哥欢看欧洲杯足球赛Netherland VS Danmark,结果出人意料,后者取胜与Germanny争夺冠军赛,直看到快1时才结束,最后加时两方点球(5个),丹麦多1分即4:5取胜。”(1992.6.23)四天之后,也就是6月27日,当年的欧洲杯总决赛拉开战幕,芬丝毫没有错过这一盛况,并用日记做了一次赛事直播:“昨晚欢看欧洲杯争夺冠军赛,即Danmark VS Germanny,结果丹麦以2:0取胜,这是所有人都不曾料到的,过去不为人知的丹麦竟能打败各强而名列前茅!最近三次看足球赛,夜里都久久不得入睡,难道是兴奋吗?也许是注意力过于集中所致。”(1992.6.28)
        时隔20年代,我已经很难想象在那个物质生活并不丰裕,精神生活也不丰富的年代,当一个风烛残年、身体时时被不大不小的病痛折磨着的老人守在电视机前面,熬夜观看充满激情和梦想的欧洲杯足球赛时的情景,我也无法考证当年的芬,对于“丹麦”这匹黑马到底有多少了解,她是否知道在本届欧洲杯上,丹麦不仅赢了比赛让“所有人不曾料到”,同样不曾料到的是,丹麦居然是在比赛的最后一刻钟里接替了因巴尔干危机而被禁赛南斯拉夫,如果没有这一戏剧性的变化,丹麦恐怕做梦也不会将德劳内杯捧进怀里,更加戏剧的是,20年后,独裁者被处以极刑,南斯拉夫不断分裂并最终成为一个过去式,足球和政治一起成为了历史。假如20年前的芬坐在电视机前能看到这些,她又该做何评价呢?世事如棋局局新,任何历史都不能假设,也无法假设。
        结语:此去经年,应是良辰好景虚设
        芬在昆明旅居将近300个日夜,但从日记来看,如果有合适的时间,她应该会早一些回去,在一则日记里她记述一位自昆明去上海南京等地的亲戚,因为未能提早告诉她,否则便会与这位亲戚一起回南昌去,在她看来,“又错过了一次良机“(1992.6.21),那么以此判断,此前她应该还动过提早返回南昌的念头,只是机会不太合适。1992年7月份,儿子环来信说南昌家里的亲人大约七口人差不多在8月份都要来南昌,其中包括环,广文,雅年还有另一位小女孩莎莎,计划游览一番之后陪芬一起回去。芬当即考虑到这么多人的吃住问题该如何解决,与哥哥及晚辈商量,结果没有一致的意见,此后芬的日记中便没有再提到此事,只是于8月份返回时孙子广文已经陪在了奶奶身边。
        1992年8月23日晚上九点,芬带着孙子广文及其他家人,离开昆明,踏上了归途。蹊跷的是,在走出哥哥家的楼道时,居然不小心摔了一跤:“从他们家楼上下来,穿过过道时因灯光暗淡且避光,□□□□,跌了一跤,左腿膝头摔伤,虽表面无伤破,但筋骨似乎受伤,有痛感。就此别了春城。”(1992.8.23)
        当这本日记整理到此处,笔者的心头突然感到一阵强烈的抽搐。“跌了一跤”这个看似不起眼的事实却给我带来了莫大的伤感。某种直觉告诉我,这可能是芬此生最后一次去昆明,也是她最后一次别过春城,这一跤跌的不偏不倚,正好跌在离别之际,它多少有些像一个预言。“此去经年,应是良辰好景虚设!”只是芬这一年的旅居生活到此结束,日记也即将到了末尾,而对于她日后的生活,我则无从得知,只能借助单薄的想象,推理或者做梦。
        在芬留下的这四百余篇日记中,几乎没有一篇关乎“宏伟叙事的场景”,也不像诸多名人日记那样,读来全是历史性的时刻,恰恰相反的是,它是一部普通人的最普通最平常的“流水帐本”,不过记载了一个六旬老妪寡淡无奇的晚年生活。纵览通篇日记,最为常见的词汇是“洗澡”,“睡觉”之类,我甚至在思考,如果有一天我能将芬的这些日记全部变成重新整理过的文本,那么我极有可能会给她冠以“洗澡”之名。在我看来,这正是这本日记吸引我的地方:它用最朴实的语言,展现着一个普通人的内心,她的喜怒哀乐,她的悲欢离合,她对于过去、现在、将来的种种看法,一切都是那么原生态,一切都像一个刚刚从浴缸里走出来的人一样,不着一物,身体发肤挥散着自然的本性。因为这样,使得我深信对于任何一件事情的观点,如果芬是错误的,那么在那个时代里和她一样的人都可能是错误的;如果芬是正确的,那么其他的人也可能都是正确的,这正是我一再地将芬的个人生活置于一个明确而特定的时代背景之下讲述的原因,也是芬的生活总能在宏大的时代背景中找到证据的原因。
        基于这些,在这个仓促的结尾里,我不想再陈述的太多,我只想提醒所有的读者,用你的眼睛,用你的头脑,去一字一句地读这本日记,读这个老人在她的晚年对日常生活的总结与叙述,并且希望读者能从这一普通人的“流水帐本”中渐次明白:没有什么绝对的真理,历史也不是人民写的。历史,不过是我们一代又一代人的经历,从诞生到死亡的过程。
        (全文完,2011年12月11日初稿于成都白夜,2011年12月13日改定于南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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