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儿子

发布: 2011-12-29 18:04 | 作者: 阿乙



        然后她们一起看到联防队员提着钥匙串慌里慌张地跑过来,一根手指还滴着鲜血。他声势浩大地喊道:“我戳他娘,还咬人,咬破老子手指了,我得赶紧打防疫针去。”
        周警长将牙齿咬了几遭,说:“老吴你这个没用的东西,你非得抱,你就不知道用盒子端过来吗?”
        “我没找到盒子啊。”
        周警长气愤地起身,将联防队员的钥匙一把扯过来,背着手吼吼地走了,阿珍一直目送着他的背影消失在转道,禁不住为孩子担心起来。这样粗壮的汉子要是过去踢几脚,小明的肋骨还不都断完了?
        不一会儿,她就像被闷棍给狠敲了一下,几乎站立不住。因为大摇大摆走过来的周警长将提着的纸盒子忽然一把丢在地上,阿珍清楚听到里边传出一声猛烈的惨叫。她想这孩子是自作孽不可活,眼泪忽而一下滴到纸盒上。
        “开吧。”周警长拍拍手掌说。阿珍的手颤抖起来,不敢拆。“开吧。”周警长又说了一遍,阿珍回头看了眼何姨,何姨用眼睛鼓励她,她就一把拆开盒子。她看到那里蹲着一条狗,一条小狗,一条摇着尾巴的白色小狗。那狗也看着她,可怜兮兮地看着她,那狗头中间有团毛是黑色的,弧形,像眼睛,整体看就像是长了三只眼睛。
        “不是我的儿子,不是我的小明。不是。”阿珍的头剧烈地摇起来,她就像看见了天堂忽然一下又掉进地狱,支撑不住就扑到何姨的肩膀上哭。可是她不知道灾祸还在后头呢,那周警长此时威严地说:“不是?你说不是就不是?”然后他扯住阿珍的衣服将她拖到医院王大夫面前,说:“你问问王大夫,看看他是人是狗?”
        “我摸过他的下身和骨骼,是人类,是儿童,是六到七岁的儿童。”王大夫扶着眼镜说。
        “可是我儿子身上没长毛啊?”
        “那是你的幻觉,你出现了过激反应。一般人在经历巨大刺激时往往会出现这种反应,毫无疑问,你现在所处的就是这种情形。”
        这时周警长又将她捉到李老师前边,说:“李老师你说说,它是不是黄小明?”
        “是的,我可以以人格担保,他是我们班的学生黄小明。”
        “你让它叫你一声李老师试试?”
        李老师没答话,小明班的班长却已小跑过来抚摸盒子里的动物,亲切地说:“小明,小明,是我啊,我是班长,你怎么不会说话了?”
        “他在外边待了这么久,惊吓过度以至失语也是有可能的。”王大夫补充道。
        “可它的叫声明明是狗的叫声。”阿珍说。
        “那还不是跟野狗一起混多了。你没听说过狼孩的故事吗?”周警长一拍桌子,然后扯起一张证明书,对何姨说:“你想必是邻居吧,你来说句公道话,他到底是不是小明?”
        “是小明,是黄小明。”何姨点着头,拿过笔,在大夫、老师、班长背后签上自己的名字,又遵照指示稳重地按上自己的指纹。然后周警长双手一拍,声音洪亮地宣判:“居民刘益珍听好,你儿子黄小明已被警方寻找到,请你速将他领回家,好生管养,出了任何问题,拿你是问!”
        她想一脚踩死它,可是当那脚掌要挨上时,她听到那句话:“出了任何问题,拿你是问!”  
        阿珍抱着小狗回家,就像贞女被迫抱着阳具游街,肩膀和手臂因为厌恶不住颤抖,而头颅又开始左右摇晃起来。
        她回到家,像周警长那样,将它往地上一丢。如果是小明,他就摔在地上摔死了,可它是一只比猫还轻盈的狗,它像是羽毛一样轻轻落到地上,翻了一个滚儿,然后站起来看着她,仰着头,一动不动。
        “看什么看?”阿珍跺着脚喊道。那狗的头颅往后缩了一下,可是整个身躯却并没有后退。接着她又跺了一下脚,可它仍不知后退,反而是摇起短小的尾巴。阿珍走过去对着它的肚子踢起来,她感觉她的鞋尖撩起了它,它像一只皮球飞起来,然后又像一片羽毛落下来,它嗷嗷地叫了两声。
        阿珍一直将它赶到床底下,“不要出来!”她这样命令道。可是在阿珍一个人坐在床沿发呆时,它又悄悄爬出来,用牙齿咬她的裤腿子来扯,直到它因为撕扯得欢了而发出嗯嗯的低叫声,阿珍才好像一具失去魂魄的尸体惊醒过来。愤怒的她爆发出巨大的力量,一把甩开它,想一脚踩死它,可是当那脚掌要挨上时,她听到那句话:“出了任何问题,拿你是问!”
        她拿脚轻轻摩擦着小狗脊背,像是少女在溪边用脚戏水,可是内心却咬牙切齿,她终于厌恶地拨走了它。
        此后她和它就建立了一种冷漠而平静的关系,就好像她家来了一位不待人见的远方亲戚,虽然不能驱赶,但是始终要让它明白:你是寄人篱下的。
        真正的情感变化出现在小狗生病后。那天小狗好像是养尊处优惯了,总是耷拉着头,像老人一样打着哈欠。阿珍捞起它要带它上班,可它却显得不情愿,总是要溜下来。阿珍想它懒到已经不愿叫唤了,就给它倒满了一碗水,盛满了一碗米饭,将它留在家里。
        夜晚下班回来,阿珍进屋后发现米饭还是一碗放在那里,水还是一碗放在那里,小狗已经不在原地,地板上这里留下一点口水,那里留下一滴狗屎。阿珍沿着这些轨迹,找到床底,找来电筒一照,发现它的尾巴露在外边,而整个身躯瑟瑟发抖缩在一堆烂棉絮里。
        阿珍将它小心抱起来,摇着它,哄着它,就像当年抱着还小的小明一样。大约是因为这难得的温情,小狗叫唤起来,它叫得那么黯淡,又那么努力,就好像一个寂寞的重病人看见探望的亲人来了,努力扶着栏杆坐起来。
        阿珍看着这布满眼屎的小狗的眼睛,说:“小明啊,小明,以前别人把你当成小明我不同意,现在就是别人说你不是小明我也不同意。小明啊,小明,你就要死了吗?妈妈我已经看多了死亡,妈妈有一天也会死掉的,小明呀你不要害怕死亡,你死亡的时候妈妈一直陪着你。”
        她就这么把小狗当成自己的儿子说话,起初还只有些怜惜的温情,后来便完全投入了,禁不住嚎啕大哭起来。她又是哭真的小明杳无音讯,又是哭假的小明死期将至,又是哭自己其实和这小狗没有区别,被人类安排来安排去,呵斥来呵斥去。到最后她发了痴怔,竟然对着小狗喊:“阿珍啊,阿珍,你不要死啊,你死了小明怎么办?”
        我们今天讲的这个女人是个上帝不待见的女人,但是她总能有办法使自己活下来。实际上我们已经见过很多这样的人,他们活得悲苦,活得坚韧,活得长久,活得像一头牲畜。她不但自己活了下来,还顺带把那条叫小明的狗也拉扯着活了下来。这条狗因为逃离了病痛和歧视,比以前愈发欢快,该乖的时候乖,该闹的时候闹,竟是让阿珍平添许多笑容。
        后来有一天晚上,周警长打着电筒出来夜巡时,跟联防队员老吴讲了这个命题,他说:“阿珍这样的女人就跟一头母猪一样。有一年我去乡下看杀猪,屠夫去猪圈提猪仔时,母猪看着小猪离开,眼神焦躁不安。到屠宰场后,谁料那猪仔看到刀光就像看见宿命,一下嚎叫起来,这叫声自然惊动了它的母亲。那条母猪,那条一天不吃不喝的母猪,这时爆发出惊人的力量,翻爬出人类都不见得能翻越的猪圈和围墙,心急如焚地跑出来,看见人就拿獠牙拱,一直拱到屠宰场,将屠夫拱得弃刀而跑。当时连我也吓跑了,我都忘记我是有枪的。直到来了一个农妇,一手拿着竹竿,一手撒着饲料,边轻轻打它,边咯咯咯地叫唤,把它赶回猪圈了,又加了许多猪食,那母猪就欢快地吃起来,就是它儿子死时叫得再惨,也抵挡不住它好好吃下去的决心。阿珍这样的人就跟一头母猪一样啊。”
        两人边走边聊,借着月光看到一道黑小的身影,便蹑手蹑脚走到屋后,待它心无芥蒂地走到眼前时,周警长流下口水,捅捅联防队员的胳肢窝说:“饿了。”联防队员会意,像老虎一样扑过去。他的动作如此迅速,以至小狗正要叫的时候,嘴已经被捂紧。此后他们带着这份猎物一路小跑,一直跑到镇上一家餐馆旁边,在那里靠墙倚着一副人力车架。周警长用巨大的手掐住狗脖子,将它顶在人力车架上,然后用电筒照它的眼睛,看见它的额头有一小团黑毛,就像是第三只眼睛。
        “还是二郎神杨戬呢。老吴,赶紧去找个锤子来。”周警长边说边拿电筒擦小狗还没长大的阳具,不一会儿那里便有一泡紧张的尿射出来,周警长就笑了。不久,他带着笑容,在黑暗中操起钉锤,迎着那哀楚、可怜、乞求、绝望的目光一把敲下去。先是狗的天灵盖碎了,接着狗的头垂下来,最后从它嘴里飘出一声死亡的轻叹。
        狗肉炖好后,周警长呲了一口白酒,夹起一片灰黄肥腻的狗肉塞进嘴里,吧唧吧唧吃了很久,闭着眼陶醉地抚摸着老吴的胳膊说:“狗崽的肉就是比老狗好吃,大补啊。”
        接着他就陷入到沉思当中。他沉思的时候就是这样,一个人苦苦思索,没有人敢吃菜,没有人敢说话,非得等他将桌子一拍,说出答案来。他这次的答案来得有点慢:“我想到这个字了,阴。阴,阴,阴——像是被什么卡着了。狗就是这样叫着死的。”
        (原载《新世纪》周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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