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浮云 (序,一)

发布: 2009-2-20 00:27 | 作者: 张慈



       
       从前有一个女高级知识分子,出门总带一把雨伞。一天,昆明下雨了。大街上所有的人都往两边的商店跑去,躲雨。街上仅剩下一个英俊潇洒的男青年,他一米八零的个子,穿着的确凉的白衬衫,扎在灰色化纤长裤里。他坚挺的肩上背着马桶包。眼色深沉的他,甩了一下被雨淋湿的一缕额前的长发,挺着胸,不理会雨水的冲打,似乎在大声地宣告:让暴风雨来得更猛烈些吧!女知识分子小跑上去,用自己的伞为他遮着雨,他们默默不语,走在一起。走到一个研究院的门口,女分子说:我到了!你把伞拿去吧。就算是我借给你的。哪天你路过这儿,还给收发室的张大爹就好!男青年犹豫了一下,接过了伞,走了。
      
       一年过去了,两年过去了,很多年过去了,女人常常到收发室去问张大爹:咯有人来送伞给我?是把红的?
      
       张大爹说:莫得人。你莫等了。(THE END)
      
       我给宿舍的人传着看,征求意见。
      
       老陈:未雨缪绸的人,冥冥中总在期待着一种机会。
      
       老孙:上街嘛就上街,编什麽故事!死鬼。
      
       老曾:爱,是不可遗忘的。
      
       老田:难道男人总是不还女人的伞吗?男青年的情意令人齿寒。
      
       孩子来了,我给他看。他说:我喜欢。
      
       喜欢什麽?
      
       故事里面有一种讽嘲意味。不过我问你,你有伞吗?若有,不要借别人;若无,故事就不成立了。
      
       我有。我会给,我不借。
      
       ──这是我们第一次交换对宝贵雨伞的看法。他穿着军装,我穿着黄底起白点的短袖衫,时间是下午6:00点左右。阳光正从天窗上照着我们。我能感到光那强烈,稳定,深厚的爱。
      
       这一瞬间,我的内心世界全是颜色,整个现实全是文学现象。我用心专注于一种发现:即人性互动中产生的情感。他仓促又犹豫地离开我的宿舍,说有个会要去开,可能射击队要到成都去训练。
      
       他还说:十大军区要合并了,昆明军区很快就会不存在了,你知道吗?
      
       我心中咯噔一下。
      
       就这样,孩子消失了三个月。过了这麽久的时间他没有来玩,我的生活也没有褪色。半点也没有。这三个月,我天天窝在图书馆里看 「现代戏剧」上登的高行健的剧本。我喜欢他的风格和剧情中流露出来的荒诞与平等处人。他写作极为郑重。
      
       但是,这三个月中发生了一件大事:刘纽被学校开除了。
      
       我在某一天的中午跨出云大的后门,见她刚迈出师大的前门。我们在马路中间汇合,然后有一搭没一搭地向西站方向走,没有目的,说着话,不知要去哪儿,也不知在说什麽。到了西站,我们站在一个公共车车站等车,隐约地想坐上车,去什麽地方。
      
       有一个黑卷头发的老外朝我们走过来:对不起,我想问。。。
      
       他说的是英文,刘纽读的是外语系英文专业,听得懂。他俩基本沟通后,才知这人要到邛竹寺去,不明白要乘哪一路公共汽车。刘纽竟然把我甩了,要带他去。我就回了宿舍。
      
       第二天,刘纽不在了。
      
       整一个星期,刘纽没回学校。她不在了。
      
       我不知怎麽处理这个事情。晚上我睡在她的床上,跟她们宿舍的人商量。报家里?还是报学校?报还是不报?说实话,我们都很害怕。
      
       我们什麽也没做。
      
       她没有再回来。不知过了多少天,师大墙上贴了五张布告,据说这是从这所学校有史以来最长的开除公告。(开除学生一般是一张纸糊上墙了事)。五张布告用毛笔列举了刘纽的开除原因:旷课,在校上课期间出省(她到广州去了),与外国人睡觉,伤风败俗,影响极为恶劣!不开除,不足慰人心。
      
       几乎全校的男生都站在那里,如一群丧心麻雀,说的:唉,此校唯一有魅力的女生被开除了!
      
       「春城晚报」头版登出了一个下流记者的报导。报导占了半版,大标题是:「春城自一九四九年建国以来最大的女大学生堕落案」。文中不厌其烦描写公安机关与居委会如何配合密切,在深夜一脚踢开白天鹅大酒店的房门,将狗男狗女一网打尽,还在地毯上拣到了两只避孕套。
      
       等我再见到她,是她上门来找我。她已病了,呼叫妈妈,胡言乱语,头发焦黄,终日不吃饭,不喝水。我藏她几天。我誓死藏她,开除我。。。我也要藏。我不知道我们宿舍的人是什麽态度,也不。。。太想知道。我给她洗头,安慰她。据她说她回过家,被她哥打出来了。妈妈在一夜中白了头发,爸爸拎着草绳不知是要凉衣服还是要把他自几凉上那根绳子去?我难忘的是,一辈子难忘的是,我们宿舍的四个人凑了八十块钱,这就是后来送纽纽去北京的路费。那个外国人愿意为他的行为负责,跟刘纽结婚,把她带到香港,然后就不管了,他自己回欧洲。
      
       我送刘纽去到昆明站(火车南站),可怜的人站在火车上,向我挥手。她的票是站票,要站三天两夜,她才能到达北京。外国人会在北京站接她,她似乎对那个人不感兴趣,而对北京有一种向往。她背着的包里,有我们宿舍的人和她们宿舍的人给她准备的饵快粑粑。
      
       她走的当天下午我浑身过敏,身上到处是红点点。我去校医务室,医生说,过敏常常与心理有关,给我开了药。我回宿舍的路上,觉得耳朵上挂着好几条蚯蚓。夜里作梦就梦到了刘纽,有一只手把她的脸按在一个烧红的铁炉上,油汁吱吱流下来。
      
       学习委员胡铮来教室里发信的时候是英文课,我旷课不在。 她们帮我把信拿回宿舍给我。
      
       这是我第一次看见孩子的字迹。每一横, 一竖, 一撇, 一划都是直直的一笔, 没有勾, 也没捺; 字的结构松散, 又认认真真。更有特点的是他的句子:这三个月我忙着在成都训练,刚回来。因为刚回来,我有一整块的时间陪你。往后就没有了。
      
       信里夹了二张电影票,是雨果的「悲惨世界」。这电影正在昆明各处上演。这电影我已看过,可这电影你让我还再看一遍我也可以。
      
       我拿着那封信,没有多少感觉。可是又有一点很奇特的感觉, 这奇特好象是来于刘纽在我生活中的缺席,又好像是刚开始热起来的天气, 还好像是通往东二院那条路上的灰尘多了来, 或者我身上的短袖衫刚刚收了腰。
      
       我十九岁。记住了一个运动员军人的一封信, 夹着的电影票, 还有这两样东西带来的奇特的感觉。
      
       这应该算是他写给我的第一封情信吧。孩子的字体是那幺朴素, 流露出自然的情感。 他选择的电影也够品味。二十多年后回头看, 这应该是一个美好的开端, 一个与悲惨世界完全相反的青春世界的起端, 初旋律。至于后来的故事是怎幺走进了一条阴差阳错的宿命棋局中去,我完全不可以解说。
      
       在看电影之前,他就迫切地来找过我。因为天光尚好,宿舍里坐满了各位女孩的追求者,我借了一辆自行车,跟着他骑到他们射击场去。
      
       占三分之一的天空布满白色碎云,晚归的鸟群在天空嗄嗄地盘绕着。碎云之下是射击场广阔的草地,草地尽头有一道没有网罩的足球门,我们骑车到了那里,下车,坐着玩。没话说,谁也不问谁问题。无聊中,我掏出原子笔,在手腕上地画了一只手表。
      
       他看见,说:画得真像!
      
       我得意地把手晃一晃。
      
       他要求,给我也来一个。
      
       我正等着他伸手过来,他却撩起了白背心,让我在他的腹肌上画一个!我望着他腹部的肌肉,愣住了。我用原珠笔慢慢在他的腹部上画出一个人的面部,那是我的脸。我上小学时进过县少年宫的美术班,但我就只会画画大公鸡,手表,我的脸。边画我边想,没见过这麽男子气的肌肉:六块!我爸爸没有这样的肌肉,我爸爸那些坐机关办公的叔叔们也没有这样的肌肉。我的同学肯定也有不起。
      
       几天后,老孙在前我在后,正背着书包下楼,见他急冲冲三两步往楼上跑,见老孙,问:她在吗?老孙往上面的我扬了扬下巴,他红着与我在楼梯上相遇。 他问:你要去教室啊?你能不去吗?
      
       我和他就站在楼梯上讲话。
      
       他告诉我,为了保住腹部上的那张画,他五天没洗澡。结果呢,今天甩双杠,大教练他刚一倒立在双杠上,衣服自动褪下,露出了肚子上我画的美人,观众当场哗然,尤其是女兵,尖叫!
      
       他讲得满脸通红,我听得满心激动。突然他把我拉过去,亲吻我的嘴。吻,舌头自作主张,某种情愫久远纠缠。太深奥了,是一个谜。与人对将来的生活的要求差不多,飘忽不定复杂贪懒,是两人最核心的神秘的希望,希望能搞定对方的心。
      
       我不清楚肚子里的那些器官位子在哪里。我当时以为子宫爆炸了,后来我才知道是我的心脏爆炸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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