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折叠的碎片

发布: 2011-10-27 14:16 | 作者: 陈家麦



        这事过了没久,没想到阿萍在那头出了大事……
        我只听说老张提早退休了,当中我的生活发生了变化,没工夫与他谋面。有天临近中午,新华书店门口,一个秃顶老头双手抱了一大摞新书出来与我照上面,我俩同时“咦”的一声,天啦,是老张——他哈哈大笑,手中最上面的两书本掉了下来,我俯身在地上捡了,一块儿放在他的加重型永久脚踏车车篮子里。我跟老张像老友久别重逢似的,他连忙拉我上他家喝酒,各骑了脚踏车,一前一后。
        到了南官河新村,老张领我走到最高层6楼,说是他新分到不久的新居,80平方左右。老张说,迁了几次的老鸟,这回终算有了真正的窝。
        新居三代人合住,各占一室,老张的书房占了东边最大一间,书房里还备有一张折叠床。我想,这怕是老张读书累了小息片刻的吧?看来,老张的儿子还没发达起来,至少目前无力买新房,与妻女也蜗居于此。
        老张问我,还在写吗?
        我摇了摇头说,再写下去怕要打一辈子光棍喽,已洗手上岸,自立门户办家小加工厂,赚了些票子,有了房子妻子和儿子,嘿嘿。
        老张目光顿了一下,来一声叹息:“唉——,文学的好年景一去不复返喽!不急,生活要紧,以后再重拾山河,你可是好苗子喔,我看紧了的!”说得我低下头来,脸热蓬蓬起来,只好打哈哈。
        厨房间发出切菜的声音,老张已吩咐过内人多整点下酒菜,他要与我好好喝一通。刚才,师母来泡茶,我见那只左脚跛得更厉害了,跟单桨划船似的,连背都有点驼了。倒是老张仍红光满面,只是头发水土流失严重,只剩锅盖似的一茬了。不过,他笑不合嘴,仍像从前的弥勒佛。
        对于老张多年前的那段往事,我不会来揭疤,他也没自挖伤疤——跟好了伤疤忘了痛一样。似乎一切都没发生过,又似乎老张原本是个诚实的孩子,偶尔犯了一次错,撒了一次谎,改了,长大后照样是个好同志,难怪连师母都这么顺着他。
        窗外,一条旁依垂柳的小河,一只白鸟直下,掠过水面,跃出一丛浪花,复归于平静,又来一只白鸟惊起水花。
        可是,直到今天我仍然忘不了阿萍投江自尽一事。
        3
        阿萍自尽没几天,噩耗传来,小海得知,神情如遭雷击。此前,他去探望过她,想与她旧情复燃。阿萍让他忘了她,他让她埋了这段伤痛,从新开始。然而,阿萍很倔,九头牛都拉不回,又似乎她内伤太重,需要长久疗伤。
        小海为阿萍自尽的事,再去海边小镇,是为了讨说法。盘亘了两天回来说,阿萍是在一个大雨滂沱之夜跳江的,三天后尸身浮了上来,胀大几倍,部分肉身有被鱼啄食过的痕迹。小海向她厂里的几位工友刺探内情,工友闭口不谈,说怕被砸了饭碗。小海嚎淘大哭,一位上年纪的女工友被他的泪水感动了,说你这个大男人的哭比女人还揪心。
        事情大概这样:有晚,厂长带领中层干部来到职工宿舍嘘寒问暖,人事科长介绍说,她叫阿萍,写的文章上过报纸杂志,现为注塑车间打机工。厂长当即叫好,人材啊人材,埋在地里的金子,总会发光的,让人事科长马上调她到厂办当秘书。厂长分管业务,需带秘书外出洽谈。那次到北京出差,厂长被业务单位接风后,两人住到星级宾馆。厂长酒力发作难受,说来阿萍的房间吃茶醒酒,一会儿他诉起苦来,说这些年跟比他大4岁的雌老虎打冷战,一年说不上十句话,他是连碰都懒得碰她,这种夫妻是名义上的,别人还以为当厂长有多风光,其实他做男人很失败,又轻描淡写地抖了下阿萍的老底,有如重新做人却被扯出犯有前科。厂长暗示,既跟别人有过一回,还怕这一回……似乎正在发生的事顺理成章。厂长动作大了起来,粘性越来越足,像一块粘牢了的泡泡糖。阿萍从婉拒到抗拒,似乎又处于两难之中……
        不知怎么的,厂长的老婆老远闻到怪味儿,等阿萍随同厂长出访回厂,带了一干人前来问责,阿萍缄默不语。越来这样,厂长的老婆反而来了劲,动手动脚起来,当众把阿萍羞辱了一番,差点剥光了衣衫,要不是这位打机阿婆有着婆萨心肠,慌忙拦腰来抱,只差一步阿萍的头就撞到了墙……
        我想,对于老张来说,这段风流史可能让他此生刻骨铭心,之后可能带有愧疚和自责,也可能随着时间的流逝渐渐淡忘了……直到有一天,老文友难得的一次聚会,我听人说,老张疯瘫了,舌头打弯,语无伦次,连屎尿都拉在书房的折叠床上,更不要说认出家人了。有人说成了痴呆的老张是长期贪酒所致。对这种说法,我仍然半信半疑。
        阿萍死后,第二年清明,小海来到她的老家小山村,在阿萍的坟前献上一束映山红,念上一首诗。
        回到县城后,小海辞了职,跟我道别,说小县城这口塘太浅了,难以容纳得下他,他想游向更深的水域。
        第二天早上,他背上一只重重的包,像蜗牛背上的壳,坐上长途汽车。他跟我说,他怕是很少回老家了,是个是非之地。
        小海只身漂到省城,先帮一家广告公司做文案,一年后另立山头创办文化策划公司,银子跟滚雪球似的,娶了省城的一个美女当太太,闲暇时开着私家车到处游玩,每年游历一个国家,日子滋润。
        我跟他大约隔了20年相会,才知他当初离开小县城是对的,我说我留下来也没错,各人有各人的命。
        4
        那次,我在省城办完事,约小海碰面,他赶了来,开了一辆很潮人的轿车,在宾馆门口载上我。开着车,小海跟我说这辆车的洋名,我记了又忘了,只感觉车载音响地动山摇,车里的我像飞到了太平洋彼岸,亲临甲壳虫摇滚乐队现场演唱会。
        我俩来到湖边的一家小酒馆,谈着谈着,谈起了从前,还有阿萍。
        小海说,她刚进城时就被厂长玩了,山里人初进城没熟人,四处找不到工作,用肉身换来了这份工作,名声不好,工友们常用异样的目光看她,窃窃私语,在厂里她是度日如年,这才有了老张的搭桥,跳到文化馆。她是把老张当师长的,又说不清为什么,总之懵懵懂懂的,对老张有好感,在城里有个依靠,又害怕将产生的结局,没想到她接下的情况反而更糟。
        小海说,两人相好时,带她去他老家小渔村玩,两人划着小舢舨在港湾撒小网捕鱼蟹,拍过很多照,这段日子比神仙还快活,阿萍让他很消魂。他还保存一张两人合影照,都泛黄了,好在他用扫描仪扫了,留有清晰的电子档,今生今世都毁不掉……
        小海说,那次大闹文化馆,其实是他引火浇油的,是他给阿萍家人写的信,给师母传的话,他可是告密者呵。没想到,不该发生的事还是发生了,两路人马这么快同时集合在一起了,都是他惹的祸,如果不是他,可能产生不了这段黑色的时间,这段令他伤痛一辈子的时间,永留在心头……
        
        时间,循规蹈矩又任性暴戾
        黑洞吸入星球,飞蛾般的碎片
        折叠或离析……
        
        小海念起当年他写的诗句。
        那晚,以前沾酒就脸红的小海喝得烂醉,吐得一塌糊涂,弃了私家车,被我架上出租车,奔向宾馆。
        小海的醉酒,不知是为遇上多年未见的老友,还是为了斯人已随风而去?
        天空满是星斗,闪闪烁烁,恍若是无数星星赶赴的一场舞会。
        我俩就在宾馆的单人房里抵足而眠。小海醉入梦乡,我了无睡意。
        愿这位热爱过文学的苦女子,在另一世界快乐消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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