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折叠的碎片

发布: 2011-10-27 14:16 | 作者: 陈家麦



        1
        老张是老文化人,上世纪80年代在我们县文化馆主编油印刊《双桅船》。他写过为数不多的文章,可能人们早忘了,但他为本地培养了大批文学新人,这些人尽管后来不搞文学,或当官或发财了,倒还偶然在饭局上提起他。这样的好人,一生中有过一次短暂的黄昏恋,对方是位文学女青年,下面的故事与此有关。出于尊重当事人,包括逝者,我将隐去这些人的真实姓名。
        1986年,老张已是知天命之年,我还是个毛头小伙子,退伍回乡不久,听到有家几乎人人皆知的文学社,还办有一本内刊。我怀着崇敬之情去拜访,有点忐忑不安。老张忙搬凳递烟倒茶,让我受宠若惊。后来,碰到结交的文友说,老张对文学青年都这么热情。那次,我带上发表过的20来篇“豆腐干”,作为敲门砖。老张神情肃穆起来,从头览到尾,再续上一支烟,合上剪报本,摘下眼镜搁在鼻梁上,朝我上下瞅了瞅,笑呵呵起来:“小后生,小小年纪不简单啊,还在海军报、水兵文艺发过作品,够入社资格。”我顿时像吃了一颗定心丸。“我虽是社长,不过,这事得让理事会讨论一下,我看没问题,那不过是走程序!”老张饱吸了一口茶,腮帮鼓了起来,似乎刚才顾不上吃茶,茶水从黑门牙滴到裤腿上,洇出一抹黄水渍,随手抹了。于是,我又拿出两篇新作,是手写稿,当时极少有打印稿。老张让我过一阵子来,他笑着说,仔细看后才有发言权嘛!初次见老张,让文学青年的我心头暖洋洋的,认定他是伯乐再世。
        我等待安置工作,起码还有半年才能落实,正闲得发慌。过了一周,我按捺不住,再次造访。老张照例放下手头工作,热情接待,说:“你的入社申请已获理事会通过了,我看了你新写的小说,总体感觉不错,喏,你看这一小节,还有那一节,我认为还需修改一下,不知你意下如何?当然你不改也照发。”没想到他办事挺利索,而且老眼毒辣,一眼看出文中的花架子。我拿了稿回家改,两天后将誊出的稿子再交,老张看了一遍叫好,还说准备作为本期新人栏目重点推出。我大喜过望。
        耗到快中午,我要请他喝一顿。老张说,好的,该高兴一下,不过,得由他请,上他家,一坛刚开封泥的老酒。
        我俩推着各自的脚踏车,一前一后,我顺便在街头买了一包卤食。
        老张带我往弄堂里转了转,走进一个老台门,院里有三排老房子,种有桂花树,老张说是旧宿舍。他家在底楼,一间20平方米左右的房间,局促,昏暗,青砖铺的地坪,有点潮。他按亮了一盏灯泡,我见里头只安一张雕花木床,床里叠了一摞摞书。看来,书是唯一值钱的家当。
        正好老张的儿子背了书包放学回来,老张让他叫我叔叔,我把钥匙串中一个子弹壳做的小刀退下送他,他很好奇地玩了起来。师母在走廊角落的灶台上炒菜,我闻到鸡蛋香韭菜香。老张拿出一竹篮花生,将小方桌移到靠水井的屋檐下。师母跛着脚走来,手捧一盆韭菜炒蛋放下,又折回。老张轻语道,内人这条腿是在街道厂工伤留下的,每月领点生活费,在家闲着,说着唤了在院里用子弹壳刀掘老鼠洞的儿子过来一起吃饭。我俩开喝,碗对碗时而碰着。酒入六分,老张神色活泛起来,跟我称兄道弟,咂了口酒感叹,老弟啊,人生得一知己足矣,无论年纪。
        喝了个把钟头,大概每人足足喝了三斤黄酒,我头重脚轻出来。
        因为一起喝过酒,老张让我别叫他老师,直呼老张,或张兄。
        后来,他又搬家,我上他家喝过几回酒。
        2
        1987年春天,因我是城镇农业户口,作为正式工给分配到镇化妆品厂当供销员,科长带我熟悉业务,我屁颠屁颠跟着,一天像陀螺般转,有一阵子没上老张单位。
        一晚,文学社搞活动,我碰到他,他作主持,说了几句开场白,接着是当地一位已出道的作家开讲座。那时的文学沙龙活动差不多每月都有一个新鲜主题,黑压压的听众,迟来一步没了座位只能干站着。我结识了先锋诗人小海,头发蓬松卷曲,走路像微风拂动柳枝,按今天的说法此人有点“娘”,但我惜乎他的才情和人品。
        小城里交谊舞热了起来,那时的舞票3元一张,女伴免票。
        一次,我在舞厅里看到了小海跟一位女孩子身贴身跳两步,看来两人关系非同一般。
        小海介绍,她叫阿萍,进城没多久,写散文,准备推荐她入文学社。
        散场时,小海送阿萍一程,挥手道别。
        我见小海眼神有点火辣辣的,让他坦白交待。
        他说,想作女朋友。
        我心头“咯噔”一下。小海身材高大,戴了秀里秀气的眼镜,挺斯文的;阿萍个子不高身体倒结实,面色黝黑,长了蝴蝶斑,鼻子扁平,一双黑沉沉的眼睛倒还勾人魂。
        我调侃道,那可是一朵黑牡丹哪!
        见我带有讥诮的样子,小海极为不满,光火道:“不,她虽丑却很温柔,是我心中的圣母!谁都不可亵渎她!”
        之后,我在与我小说同期的《双桅船》内刊上读到阿萍一篇5000来字的散文《定婚风波》,写的是因家中弟妹多,读初中时她就被许了人家。这“许”字是我们小地方方言,词义跟“婚配”相通。男方给她送了彩礼,供她读完高中,可她对男方不中意,嫌他粗俗,于是她逃婚出来,被男方逼还彩礼,本金连利息都得算,跟借了驴子债被催讨似的,她想拼命打工来还债……作品带有山乡弱女子抗争命运的苦难经历,远比那些文字华丽却无病呻吟的小女子散文有深度。
        我们县东边靠海,西边为山,县城坐落在中部平原,水网交错。那个年代镇办企业遍地开花,给许多想跳农门的子弟提供了机会,用工性质大多为临时工。
        比如,小海来自小渔村,却不肯跟父辈出海打鱼,向往县城生活,自诩为贵族——至少精神上的,于是也进城了,一副新潮打扮,白衣白裤白回力鞋,到镇香料厂找工作,一试就灵,厂长说他身上有股港味,让他到客户部锻炼。小海租了一间小房,与我家很近,只隔一条弄堂。
        小海与阿萍是通过文学认识的,两人很快从文友变成恋人了。在当时,喜欢文学的人有如一起革命的同志,这种恋爱也正常。
        黄昏后,他俩时常手拉手压马路,也不顾旁人乜斜的目光。
        我想,这两人的长相天差地别,能走在一起,有点相互取暖的味道。
        可是没多久,两人之间出现时冷时热。小海说我的猜测没错,不知怎么的,她跳到文化馆了,虽说还是临时工,但要比此前在塑料厂当三班倒的打机工强多了,那种活儿又重又累。我立即嗅出了怪味儿,按今天的说法有点诡异,这分明是老张帮的忙,可他跟她又不沾亲带故的。
        这回我上文化馆,倒不是纯粹见老张,想探个虚实。阿萍在为老张打下手,拆信封取稿登记,初审之后送审,校对,捉页装订油印刊,填写稿费表格……老张的办公室里添了一张旧桌,两张桌子背靠背,在我看来,倒像是父女俩合开的小作坊。
        接下来的问题是阿萍跟小海的关系产生了重大转折——在称呼上变成兄妹了,让我感到很突兀。直到她跟老张之间出事前不久,小海才告诉我,我信了。之所以我与他成为朋友,是因为我喜欢他的善良诚实。
        小海说,他俩之间出现了第三者——老张。这真让我百思不得其解,而偏偏小海又说不出个所以然来。老张何必要在这两位小青年中横插一杠?
        这条消息无疑是往小城上空扔了一颗原子弹:一个50来岁的骨灰级人物跟一个20多岁的文学女青年,老张该不是吃错了药?这把年纪的大多数前辈都在兢兢业业地守好一亩三分田——糟糠之妻,怎么会来个夕阳红呢……一连串的疑问在我脑中闪现。但当年热播的琼瑶片有这样的隔代恋,而且我们小地方人也有些开化了,比如发家致富后的小老板与俏妇人搭上了,闹得两家不可开交,最终因双方是王八吃秤砣——铁了心,先离再重组,人们也就见怪不怪了。可老张是吃死工资的一介书儒,那时吃公家饭的还没今天这么高的俸禄;而作为年纪轻轻的阿萍跟这老头子到底图什么?
        很快,老张跟阿萍的暧昧关系悄悄传开了。直到师母带上儿子,阿萍的家人,两路人马跟约好似的,一起来文化馆砸馆,砸烂了老张办公桌上的玻璃台面、桌椅不算,还把他的眼镜砸个稀巴烂,弄得他满地爬着找眼镜片,等来了一帮民警来干预这才罢休。经这么一闹,都满城风雨了。
        事后,文化局给老张记大过一次,从副馆长降为普通馆员;阿萍被家人架走后,再也没踏入文化馆一步。过了大约半个月,她再次离开老家,转到海边小镇打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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