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软英语教授

发布: 2011-10-20 20:42 | 作者: 哈金



        一天,在跟《全球周刊》的主编喝酒时,陆生问自己能不能为杂志社工作;他知道编辑部有个空缺。叫尤进的主编摇了摇双下巴。“不,陆生,我要是你,想都不想。”
        “我只是讨厌了学术界,想换个工作。”
        “人总是这山望着那山高。说实话,我真羡慕你能吃英文这碗饭,我全陷在中文里面了。我是报社里的资深编辑,薪水最高,但我每年只挣两万六千美金。”尤进停了一下,接着说:“副教授的年薪是多少?”
        “我想五万五左右吧。”
        “知道我怎么看你我之间的差别吗?”
        “不清楚,告诉我吧。”
        “虽然我在美国工作生活了二十多年,但仍觉得还在人民币系统里。陆生,你在美元系统中。不要去为什么报社工作,除非是用英文出版的。”
        陆生无法对尤进说明自己的困境。他答应继续给他的周刊写专栏。尤进说大家都喜欢读这种实用文章。
        下一周陆生看到一家出版社招聘推销代理的广告。虽然觉得自己不能成为成功的推销员,他还是按广告上的号码打了电话。一个语音欢快的男人告诉他星期四下午三点过去做一个小面试。
        两天后陆生出现在罗斯福大街的那间办公室里。接见他的那个人挺瘦,但身板很宽,长了一头浅棕色的头发。他介绍自己叫亚里克斯,并伸出手;那手握起来软绵绵的。陆生递给亚里克斯一份履历,上面说他是兼职英语教师,没有提到哈佛大学的博士学位。当亚里克斯浏览那份履历时,他脸舒展了,眼睛也亮起来。“英文是我的专业。我喜欢古典名著,特别是《伊里亚特》,一有新译本出现,我就先睹为快。”
        “那是一部伟大的诗篇。”陆生惊奇地说。在学院外面他很少遇见有文学修养的人,除了《全球周刊》的几位编辑。他继续说:“如今人们大谈民主、正义,其实大部分这类观点在荷马那里就有了。”
        “太对了。你教什么?”
        “美国文学。”
        “你教斯坦贝克吗?”
        “有时候教。我教过《鼠与人》。”
        “我喜欢他的书,特别是《伊甸园东》。”亚里克斯的热情让陆生不自在——他知道大部分治现代文学的学者都不喜欢斯坦贝克。
        亚里克斯说陆生合格了,邀他于星期六出席白原城的一个录用会。整个面试只用了十分钟。
        出了大楼,陆生想象自己成为一名推销员。这并不坏。亚里克斯看上去很愉快,在法拉盛中心有自己的办公室和一位秘书。也许他陆生努力工作,将来也会有亚里克斯那样自信的派头,除了那疲软的握手。但白原城好远呀,得坐火车去,就是说一天就没了。不过他别无选择。他对自己说推销员也能生活得不错,这是美国,职业上没有贵贱之分,只要你能挣大钱。
        一整天的录用会在罗曼达旅馆举行,陆生迟到了十五分钟。约有二十个求职者在场,其中三分之一是女的。主讲的是一位推销专家,双肩浑圆,目光逼人;他臀部靠在桌子上,解释如何说服可能的消费者买他们的产品——《世界百科全书》。据他说,推销员可以赚到定价的百分之二十五的佣金。一套卖六百五十美元,就是说你能拿到一百六十二块五。
        “想想看,你一周卖上五六套,”那人继续说:“这对谁来说都是一笔可观的收入。这个工作的妙处在于你每星期可以干十小时,或二十小时,或六十小时,全由你自己安排。不过你需要一辆车来运送产品。”
        这对陆生来说不是问题,因为雪莉有车。由于多数赴约者是从纽约来的,公司在旅馆里为他们提供免费午餐。他们进入餐厅,双扇玻璃门正对着一个椭圆形的游泳池,微风时而在水面上吹起波纹。陆生坐在一个名叫比利的圆滚滚的男人旁边。他们吃着鸡胸肉、清蒸椰菜、全麦面包。他俩攀谈起来。气色红润的比利说他是牧师,挺喜欢捎带着卖百科全书。“实际上,我上星期卖了两套。”他亲热地说。
        “难卖吗?”陆生问。
        “谈不上难。我去访问一些教区里的家庭时,随身带上了第一卷。他们很高兴买一套,因为家里有孩子上学,做作业的时候用得上。你是做什么的?”
        “我在大学里教书。”
        “这么说你是教授?”
        “就算是吧。”
        “说实话,我要是你,才不为这个销售工作费心呢。”
        “怎么讲?”
        我敢打赌就连出版社都不会重印这东西。我们卖的不过是些存货。你不能把这工作当成职业。”
        “那你为什么这么做呢?”
        “我做这个只是玩玩,给我们教会挣点钱。”
        陆生没有参加下午的会,把蓝档夹留在咖啡桌上,就离开了旅馆。在温暖的阳光里他朝火车站走去,穿着蓝色T恤衫,衬衣围紧在腰间。他瘦削的身体投下矮胖的斜影。
        学期快结束了。陆生在改学生的论文。他很难集中精力,但不断提醒自己这是最后一批了,以后就不必读这种垃圾了。“你快解放了。”他告诉自己。但一想到即将来临的羞辱,一阵疼痛就抓住他的心。近来他老想起尼加拉大瀑布附近的佛教寺庙,那个在加拿大那边的。他两年前去过那里,度过愉快的时光——喝着菊花茶,嗑着五香瓜子,跟一位留着短胡子的和尚畅谈。在庙里的客店度过的那个夜晚是他平生最安宁的时刻。他喜欢那里的幽静,一连几天都觉得头脑清晰。如果没结婚,他会再去那里,看看他们愿不愿收留他。他们可能愿意,因为他会有些用处,起码可以做英语翻译或文献专家。他多么渴望能安居在一个没有人知道他的过去的地方。
        五月中旬的一个傍晚,雪莉回到家里,满面光艳,两眼微笑。她朝陆生挥动一封信,语音颤悠地说:“好消息!”
        “什么呀?”他嘟囔说,打不起精神。
        “你拿到了终身教职。”
        “真的吗?别骗我了。”他站在那里,一动不动,稍稍鼓起的眼睛盯着她。
        她走过来,递给他皮特·约翰逊的信。陆生粗略地读了系主任的信。信上说:
        亲爱的唐陆生教授,
        我欣喜地通知你,我们系投票同意晋升你为副教授,并附带终身教职。我们赞赏你作为学者的成就和你对教学的奉献。我们确信你是系里的宝贵资产……
        约翰逊接着解释说,晋升仍需要学院审批,不过他强调那只是形式,因为据他所知,院长从未推翻过系里授予终身教职的决定。读过这封暖意融融的信,陆生依旧原地不动,好像在发呆。他拿不准该不该相信系主任的话。
        “怎么了?”雪莉问。“你不高兴?”
        “如果系里投票给我终身教职,妮琪应该是第一个来通知我。这消息不该先从皮特·约翰逊那边来。他都不愿看见我,你知道的。”
        “你疑心太重。约翰逊根本不敢这样恶作剧。给妮琪打个电话,看看是不是真的。”
        他拨了妮琪的号码,铃声响第三下时她轻松的语音传了过来。他提起自己的疑虑,而她却笑了。“当然是真的。”她向他保证。
        他想为什么妮琪没有告诉自己,但忍住没问。随后她补充说:“皮特真快。这回他支持了你。”
        “噢,我没有预料这样的结果。”
        “你应该晋级,陆生。我昨天打算给你去电话,但我女儿今天要去参加‘学者杯’竞赛,我忙着帮她打点行装。今天下午送她上车后,回家的路上我碰到一个多年没见的朋友,所以回来晚了,准备今晚给你打过去。对不起,没能及时给你报喜,但我真心地为你高兴。实际上,除了三四个人外,全系都支持你。你的材料非常强,我敢保证院长会批准的。你该庆祝一番,陆生。”
        挂电话前,他谢了妮琪,说将会通知她派对的日期。现在他终于相信了。噢,智慧的老荷马有时候也会打盹儿——那些博学的教授们偶尔也漫不经心,特别是当他们将自己投身于宏伟的论题和著作中,专注于各种各样美妙的前沿理论,比如互文、复调叙事学、结构主义、新历史主义。他们压根儿就没注意到一个小小的错别字:“respectly”。
        “我通过了,哇,我通过了!”陆生大叫一声。他冲向妻子,拦腰把她抱起,一圈又一圈地转悠着她。
        “放下我!放下我!”她尖叫道。
        他放下她。“我是真正的教授了!这只能发生在美国!”
        “你的工资也会涨好多。”
        突然他大笑起来,直到笑到弯下了腰,直笑到雪莉开始拍他后背以减轻他的咳嗽。然后他挺直身子,放声唱起《生来狂野》,那是莫林的乐队经常演唱的歌。
        “生来狂野!”陆生引吭高唱,惊呆了妻子。
        他并不熟悉整首歌,就扯着嗓门重复那一句,但歌词换了:“生来幸福……生来成功!”
        “别唱了,快别唱了!”妻子恳求说。可是他不停地又笑又唱:“多么美妙的世界……生来当教授!……生来做人杰!”
        雪莉拿起电话,拨了一个号码。“莫林,快过来。陆生精神失常了。……过来帮我安定他的情绪。”
        不一会儿莫林就到了。陆生还在唱着,不过他此时唱的是些京剧片断:“临行喝妈一碗酒,浑身是胆雄赳赳。……”
        莫林把陆生从沙发上拉起来,搀扶着他去了卧室。
        雪莉让他服下镇静药,然后姐弟俩弄他上床。一片汗水在他突圆的额头上闪亮。她给他盖上毯子:“亲爱的,你得睡上一觉。”
        陆生还在哼唱着,但声音已经弱下来,显然他累了。雪莉把床头柜上的灯扭暗,跟弟弟出了屋。“如果他明天再发作我该怎么办?”她问莫林。
        “等等看吧。明天他也许就正常了。”
        “但愿那样。”她叹息说。
        (原载《新世纪》周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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